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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革命 第一部 第三章

(2011-11-18 12:35:27) 下一個

 

 

父親參加的第一次戰鬥是著名的夜襲陽明堡飛機場,這也是謝富治搞鬼的結果。

八路軍一二九師由原紅四方麵軍部隊組成。紅四方麵軍的主力西路軍在河西走廊全軍覆滅,留在河東的剩餘部隊先編成援西軍,抗戰爆發後改編成一二九師。一二九師師長劉伯承性格溫和,待人誠懇,善於捏和不同山頭的幹部,把雜牌軍捶煉成精銳。

東渡黃河後,他讓陳錫聯的七六九團做全師的先遣隊。當時,國民黨軍集中主力保衛太原,必須守住忻口、娘子關兩處要衝。日本人從雁門關向忻口沿同浦路南下,中間是滹沱河,兩麵都是大山,其後勤補給線不易掩護。劉伯承讓七六九團孤軍深入,插到原平東北,就是因為此地便於發揮八路軍善於近戰夜戰的特長,蘊含豐富戰機。劉伯承用兵真可謂膽大心細,見縫插針,專挑對方接骨眼兒。

劉伯承給陳錫聯布置完任務後,問這位外號小鋼炮的年輕人還有什麽要求。陳錫聯說:部隊在石橋整編時補充了一些新兵,能不能給點幹部?

劉伯承很幹脆:就到隨營學校調些吧。隨營學校實際是西路軍失散人員的收容隊,連秦基偉這樣的角色都隻能當連長。

陳錫聯出門後,碰上謝富治。謝富治熱心建議他乘此機會挑上幾個知識分子,以後建設根據地,製定政策,開展抗日宣傳都用得著。也不知這老兄是真糊塗還是想給陳錫聯開個玩笑:隨營學校二連秦麻子有個大知識分子,懂鬼子話,你把他挖過來。

真是活天冤枉,父親要懂鬼子話,還會參加你們這夥與土匪無異的紅軍?父親的家鄉是陝西漢中。漢中在中國曆史上出過兩次大風頭:一次是楚漢戰爭漢高祖劉邦因之以成帝業,留下了張良留侯廟,韓信拜將壇等遺址。另一次是三國,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添了些武侯墓,武侯祠,定軍山等景點。我曾經在早春天氣坐火車經過那裏,但見車窗外如處子般靜謐的漢水緩緩流過碧綠的田野平川,飄灑著細碎雪花的烏沉彤雲把北邊的秦嶺和南麵的大巴山籠罩在灰色的紗霧中。這塊與世隔絕卻談不上貧窮的土地是吟唱田園牧歌的好去處,但要學習東西洋鬼子話那可就忒偏僻了點兒。父親上中學時,全校壓根兒就找不到一個外語教師,還別說合格不合格。中學畢業後,父親興衝衝到西安報考大學。他的第一誌願是考上西安城外的武功農學院。武功農學院在那時頗有些名氣,解放初,他們育成的小麥新品種碧瑪一號在中國北方冬小麥區大麵積推廣,吹響了中國的綠色革命的號角。父親的國文和數學考試成績在當年陝西考生中名列第一,但英語卻吃了個零蛋,結果名落孫山。父親當時很氣不過,把英語考卷的第一個詞barley硬記下來,回來查字典才知道是大麥,幾十年沒忘。後來,他又想報考西北礦業局短訓班和鐵路建設廳機械處,人家又要求考日語。有了上一次教訓,父親壓根兒就沒敢去試試。

 

還沒有真正上戰場,父親就差點兒被日本飛機嚇死。

快到太原時,二連乘坐的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住。前麵傳過話來:日本飛機炸壞了一座橋梁,正在搶修,列車得多半天才能繼續向前走。部隊通知大家可以自由活動,隻要不跑太遠就成。大多數人躺在車上懶得動彈,父親閑不住,在空蕩蕩的站台走了兩圈。小站候車廳是一座青磚平瓦房,和車站外麵的十來間褐黃土坯房形成鮮明對照,隻是粉牆上嵌著幾個彈孔。車站站台也留下了戰爭創傷,靠鐵軌的一側被炸彈削去一角。

晚飯就是吃幹糧:涼水就大餅子。晚飯後,父親看見秦基偉獨自蹲在車站外的空地上,叭嘰叭嘰吸著一支卷煙,望著遠方的山坳出神。他走過去喊了一聲:連長。

秦基偉很高興,招手讓父親過去:來來來,聊聊天。他的兩根手指取下嘴裏刁著的煙卷,笑眯眯地說:紅炮台,房東大爺還有點舍不得呢給。味道真不錯,嚐嚐?

父親搖搖頭:不會。

要打仗了,哪來那麽多講究。他滿臉不屑,又把煙卷放回嘴裏抿咂起來。你們大知識分子見多識廣。問問你這世界有幾個國家?掰著自己的指頭算:我知道除中國,日本外,還有蘇聯,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好像馬克思就是英國人。

我也鬧不明白這世上準確有多少國家,大概百把十個。不過馬克思是德國人,後來住在英國。

你家是哪裏?

漢中。

啊,陝南,好地方。水多,樹多,冬天不冷,我從那兒路過,比河西走廊強多了。

 

 

黃土山坳中有一間小木屋,屋頂籠罩著棕色的煙霧。小屋不遠的草地上有幾隻散漫的山羊在啃草。一個老農趕著老牛在半山坡上翻耕,拉開一道道新開的黃土。白雲飄過,清風送過涼爽的寒意,把半截嘔啞高亢,舒展嘹亮的解心寬山曲慢悠悠地傳過來。父親不禁想起古老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你到過不少地方?父親問。

嗨,還不是打仗,都是些窮山惡水的地方。西路軍失敗後,我是一路討飯回來的。

打仗該怎麽打?有什麽竅門嗎?

這又不是讀書,有什麽竅門?隻要不怕死,打來打去打多了就有經驗了。都說子彈不長眼睛?你要有點經驗他還真就怕你,見你都躲著走。說完他對父親眨眨眼,溫和地笑笑。

遠處的老農已經犁完地,正在收拾家什準備回家。父親指著老農很淺薄地大喊一聲:他知道日本鬼子要來了嗎?

秦基偉卻有點答非所問,羨慕地說:是啊,要是不打仗,弄幾畝地種該多好。討個老婆,生幾個孩子,舒舒服服過日子。

將來革命勝利了,你不會到北平,上海看看?父親覺得秦基偉真沒理想,那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呀。

我就希望有一天送小騾子去上學。

父親沒再言語,他知道小騾子的過去。說起來這算得上父親做的第一次思想政治工作呢。

 

事情的原委是紅軍整編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小騾子想不通,指導員張兆全勸慰他:你怎麽思想到現在還不通?上級已經講過多少次,換帽子是抗日的需要,一切要服從抗日的大局。

小騾子突然失去控製,暴躁地大嚷:抗日,抗日,什麽都是抗日需要,階級仇恨還講不講了?把紅軍都取消了,你和地主老財一起去抗日呀?

父親覺得小騾子簡直不可理喻,何況他上次被小騾子揭發,一直沒找到機會出這口氣,於是忍不住頂了小騾子一句:羅誌遠同誌,改編換帽子是中央的路線,你這麽抵觸可要小心出問題喲。

小騾子地一聲大哭,邊哭邊叫:啥子路線?打蔣介石,俺們死了多少人呀。現在要俺們擁護蔣委員長,紅五星換成了青天白日。俺就是想不通,這輩子想不通,下輩子也想不通。他把頭上的新帽子揭下來往地下一貫:俺就不戴這頂亡國奴帽子。說完一把鼻涕一把淚,摔手向門外跑,把父親嚇了一跳。

之後,張兆全告訴過父親:小騾子的媽媽在地主家當奶媽,被地主逼得上吊自殺。父親是老實疙瘩的農民,氣不過,上地主家要人,被狗腿子打成殘廢,趕出本鄉。紅軍到川北後,他爹參加了貧農團,哥哥參加了赤衛隊。白軍圍剿時,兩人都被反水的地主武裝殺害,剩下小騾子孤苦伶仃,紅軍把他收留下當了勤務員。教員,不是我說你,你真的太不了解小騾子,也太不了解紅軍了。不是走頭無路,誰會提著腦袋幹革命。紅軍中有好多小鬼都是烈士遺留下的孤兒。

在這之前,父親對這種極度扭曲的階級仇恨完全沒有概念。每提到此事他都會感歎地說:太讓人吃驚了,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會突然精神崩潰?沒見過,沒法用文字語言來形容。唉,舊中國的社會呐。

父親在房中悶坐了幾分鍾,走出房門想到野外散散心,不料這事兒是越想越煩,老有個聲音在耳邊指責自己:你生來乍到,不了解情況不了解小騾子的個性,隨便講話,太草率了。你的經曆和工農戰士不同,從來沒有和蔣介石的軍隊真刀真槍的拚殺過。不就讀過幾天書嘛,那裏真懂得什麽階級仇恨?小騾子和白匪軍,地主老財有血海深仇,今天要改變,這個彎子確實太大。他很小就參加了革命,現在也不過十四五歲。命運的安排讓他已經跋山涉水,走過萬裏路,吃過無數苦,成為曆經艱險的紅軍戰士。要是世道好,象他這個年紀,正是活蹦亂跳好玩好耍的時候,正是無憂無慮憧憬未來的時候,正是讀書上學學知識的時候。可惜,一個多麽機靈的孩子,隻能跟著部隊,幹的是日常打雜的小差事,看的是血雨腥風的大屠戮,餐風宿露,缺衣少食,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的童年樂趣。沒想到這孩子個性這麽倔強,愛憎分明,心口如一,真不該冒冒失失傷他的心。

九月的陝北,秋高氣爽。殊星幾點,涼風習習。在單調的蟬鳴聲中,父親驚悚地聽到幾絲抽泣隨風飄過。那音調幽遠淒愴,時斷時續,細微得若隱若現,讓人感覺有一隻蠍子在胸口爬上爬下。父親試圖循著聲音找過去,好幾次都差點弄錯方向,最後才發現在一垛麥草堆下卷縮著一個矮小的人影。俯身細看,正是小騾子。父親趕緊靠在小騾子身邊坐下,摟著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悄聲說道:小同誌,今天是我不好,不該那麽說,惹你生氣。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再哭了,好嗎?

小騾子聽了這幾句話,一下栽倒到父親懷裏,哭得更加傷心。父親感覺小家夥幼小的身體不停地抽搐,頓時有點茫然失措,不知該再說些啥,隻好不住地用手撫摸小騾子的頭發,希望對他有點安慰。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月亮慢慢地躲進一片雲彩,再從昏暗而且鑲著桔黃粉紅色邊緣的薄雲尾部鑽出來,把一把銀粉和著微風拋撒在杏黃的原野上。夜更深,更涼,更加安靜,靜得你不敢稍稍加重地喘息。四周如同柔絲薄紙搭就的舞台布景,飄逸的霧氣仿佛就在你身邊,又仿佛根本不存在。突然,一隻烏鴉呱噠一聲怪叫,如同隨意潑灑的濃墨從父親頭頂一筆劃過,緩緩棲落在不遠處的一顆老槐樹上。老槐樹已經開始發黃落葉,暴露出清晰可辨的粗枝細幹。透過樹枝,父親看見烏鴉機警地轉著頭,好像發現了遠方的危險。遠方有兩點綠熒熒光亮向山頂移動,很快在透明的深藍色天幕上浮現出一匹孤狼的高傲剪影。父親沒有害怕,因為身邊那個悲傷欲絕的弱小者使他不能放棄,他的內心油然誕生了一種天然的責任感。

過了很長時間,小騾子的哭泣聲才漸漸停下,他像一顆風吹雨打後的幼苗重新抬起頭來,露出一對天真無邪的明亮眼睛,在月光下咕嘟咕嘟閃動。父親小心翼翼地勸他回去就寢。小騾子這時才說:文化教員,俺不是生你的氣,俺是想起了俺爹,俺娘,俺哥,都叫白狗子,地主老財,蔣介石,國民黨殺的殺,逼的逼死了。俺怕這個仇今生今世是報不成了。說著說著,他的眼圈又紅了。

父親連忙安慰他:小同誌,千萬不能這麽想。沒聽小楊講師首長說過的話嗎?換帽子隻不過是個形式,關鍵是我們的心永遠是紅的。你懂得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嗎?

小騾子目光茫然,顯然不明白什麽叫深刻。

父親捉摸了一下,又說:想想我們每天吃的土豆,好多地方又叫它洋芋。

俺們還叫它山藥蛋。

對,土豆,山藥蛋大概是老百姓叫的土名字,洋芋大概是外國人先叫起來的。但不管名字怎麽叫法,土豆還是土豆,我們隻能煮著抄著燒著當飯菜吃,不能拿來當衣服穿。我在抗大聽中央同誌講過,我們這支軍隊,隻要還是共產黨領導,就永遠是窮人的軍隊,他的目標永遠是解放天下的勞苦大眾。你想想,勞苦大眾指的是什麽人?就是像你一樣的工人和農民。白狗子,地主老財那麽囂張,還不就因為他們有軍隊,有槍。我們要報仇,也得靠槍杆子。今天的中國,這軍閥那軍閥,隻有共產黨的軍隊才是真心為老百姓打天下,我們不靠這支軍隊還能靠誰?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你才十幾歲,路還長著呢,用不著悲觀。

就這樣,在天蒼蒼,野茫茫的黃土地上,沒有粗俗的搞笑噱頭,沒有豔麗的旋轉燈光,父親就用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和幾句注定會被人遺忘的幹癟語言,解開了一個孩子的扭曲心靈。小騾子擦幹眼淚,站起身,依偎著父親的身體往回走,從此他再也沒有對改編講過一句怪話。

 

列車直到深夜才重新啟動,這回大家夥不再有新鮮感,紛紛在單調的車輪滾動聲中鼾然入睡。淩晨時分,父親被陣陣雷鳴般的聲音驚醒。他剛一抬頭,鼻子就貼在一隻粗糙的臭鞋底上。父親看清楚是小騾子,心想這小家夥個頭不大,腿倒挺夠份量。他使勁想把小騾子的大腿從自己肚子上推開。小騾子眼睛都賴得睜開,隻是咕嚕咕嚕叫道:打炮呢,離這兒還遠。倒頭又睡著了。

突然,火車開始刹車,所有人全醒了。緩慢移動的列車使得每個人都看見鐵路沿線三五成群,散布著長長的難民隊伍,就像是暴雨前遷徙的蟻群。這些難民和父親在候馬車站看見的難民大不相同,很少有幾個衣著光鮮。他們風餐露宿,曆經艱辛在路上跋涉了很長時間,個個都是筋疲力竭。他們穿著灰塵撲撲的單薄衣衫,背著沉重的行李包袱(隻有少許人推著獨輪車),扶老攜幼,沿著鐵路線往太原方向挪動腳步,好像哪根閃亮的鐵軌就是他們的扶手或拐杖。還有不少人家不顧黎明前的極度寒冷,或躺或坐,倒在路邊的黃泥地上休息。老人哭,孩子叫,四麵八方遠遠近近擠滿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抽泣聲。看著乘車經過的部隊,他們或者停住腳步,目光呆滯地看一眼,或者幹脆頭也不抬繼續走,他們對所有的中國軍隊都已經絕望。在他們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中國軍隊就隻會搜刮民脂民膏,欺負老百姓,一旦外敵當前,撒腳丫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火車喘著粗氣緩緩駛進陽泉車站。陽泉係正太路上的樞紐,是有名的煤礦產地,本應該是熱鬧繁華的市鎮,現在卻是一片慌亂淒慘景象。父親看見站台內外擠滿了國民黨軍隊的傷兵。他們中間沒有醫生,也沒有什麽看護,個個蓬頭垢麵,血汙班班,有的頭上纏著繃帶,有的手上腿上帶著夾板,有的支著拐棍一瘸一跛。有的躺在擔架上呼天搶地,還有的像無頭蒼蠅四處亂串。喧嚷,鬼嚎,扯嗓子罵娘,甚至相互唾罵,鬥毆,亂成一團。這時陣陣炮聲在遠處響起,這群鏖集在站台上的喪家犬更加慌了神,他們沒等列車停下就開始往前擠,想盡快爬上車廂逃命。好幾個傷兵幹脆被擠落站台,接著就聽到車輪下方的淒厲慘叫。列車停住,還沒等父親他們下車,傷兵們已經如同海潮般向車廂上爬,父親看見第一排傷兵站在車廂護欄上,瞪著血紅的眼睛,就像一張雪花豹子皮貼在牆上。秦基偉,張兆全和其他班排幹部連打帶掄,把幾個當頭的家夥甩下車去,然後指揮全連戰士下車。車廂一謄空,傷兵們爭先恐後,連爬帶滾往上擠。這回是從車廂前後左右,全方位一起上。不時有人還沒爬上去就被搡了下來,跌在站台上,枕木上,啪,啪,啪,啪,一攤血又是一攤血,真正的頭破血流,沒命的慘叫。最可憐的就是那些腿折腳斷的重傷號,躺在站台上無人理睬,無人過問,聽天由命。

秦基偉皺著眉頭,厭惡地帶領全連擠出車站。他看見一個身穿破舊藍軍服,滿臉胡須,邋裏邋遢的國軍少校站在那兒抽煙,便湊上去對火:“老兄,打前方下來?”

“保定。唉,隊伍全垮啦。”國軍少校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鬼子究竟怎麽樣?”

“光聽人咚咚打炮,還沒瞅人毛呢就完啦。”

秦基偉滿臉狐疑地抬起頭望著對方。

“哎,你還別不信。小日本那是飛機大炮全都有,聽說還有坦克。咱二十九軍就在南苑吃了大虧。”

這句話猛然提醒了秦基偉,他瞟了瞟煙熏火燎的殘破車站,對張兆全喊道:“老張,快帶隊伍走,找空曠點兒的地兒。”他扔下手中的煙卷,罵罵咧咧地:“老子館子還沒開張,別叫人先掀了灶台。”

隊伍馬上加快腳步往鎮外跑。國軍少校剛來了點談興,沒想到聽眾跑了,連聲在後麵喊:“哎,小子,你們這幹嘛?上前線打日本?憑你們這幾杆破槍?快別犯傻啦。瞅瞅你們那些當官的,跑得比兔子還利落。”

還沒等他們跑到南麵一帶的山地,就聽到幾聲清脆的槍響,接著到處響起了嘀嘀噠噠的防空哨音。秦基偉指揮部隊迅速疏散開來。父親心裏發慌,跟著跑了一陣,半天不見動靜。他抬頭看時,一片藍天,潔淨如洗,僅有幾朵白雲輕輕飄浮,沒有半點飛機影子。正在納悶,隻聽小騾子一聲大喊:文化教員,快臥倒。說是遲,那是快,隻聽到一陣狂風橫掃過來,掃得樹木嘩嘩響,樹葉颼颼散落,塵土騰空而起,遮天蔽日。父親慌了手腳,既不知道飛機在那裏,也不知道小騾子他們藏在何處,隻是本能的就地爬下,葡伏在一塊野地裏。他的心髒撲通撲通亂跳,好像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接下來父親腦海裏的有形圖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伴隨著轟轟隆隆的炸彈爆炸聲和颼颼颼的機槍掃射聲,那感覺就如同周圍有一道鐵門來回開合,要把他和這個世界永遠隔絕,而且永無休止。一絲閃耀著白光的驚喜掠過眼前:這土皮如此柔軟,像堆泥漿,難道不能挖出個窟窿?遺憾的是他全然忘記自己的手腳擱在哪裏。父親一緊張,這才意識到自己全身肌肉失去控製,不住地抽搐顫抖,上下牙巴骨也磕磕碰碰響個不停,於是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滴溜亂轉:這下完了,這下完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厲聲高喊:哪是誰,顧頭不顧屁股,還不起來歸隊。父親怯生生地抬起頭來,還覺得天旋地轉,什麽也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身邊站著個人,是連長秦基偉。

原來是文化教員,快起來,飛機早飛遠了。秦基偉放緩了語氣,若無其事,大大咧咧離開了。

父親再望望天空,還是跟剛才一樣,藍藍的天,幾朵白雲在空中輕輕飄浮,哪裏看得見絲毫飛機的影子。這時部隊已經在一塊空地上集合,秦基偉像平時出操演習一樣,發號施令,整頓好隊伍,然後望著剛才離開的陽泉車站,噓了一聲道:“大家看看吧,這就是國民黨,他們根本不把當兵的當人看。”

大家正眼一看,陽泉車站真是慘不忍睹。那些國民黨軍的傷兵依舊是亂七八糟,但你推我搡的活泛勁兒不見了,到處是嗚乎哀哉的叫喊聲。幾節敞篷車廂就像胡亂踐踏後的水稻秧田。環護欄一圈,堆砌著數十具包裹土黃色或灰白色軍裝的屍體,如同連根拔出的秧苗。一節悶罐車頂篷上撕開一個大洞,車門和車窗的掛鉤或鐵刺黏掛著胳膊,大腿甚至五髒六腑各式零件,血汩浪鐺。站台上惡臭難聞的黑煙夾雜著尚未熄滅的火焰從血肉模糊,醬茸茸的黏漿中升騰起來,斷裂的水管噴出漫無目的的的水霧,衝上天空,又落到地麵,把血汙和淤泥攪和在一起。幾個隻剩下上半身的士兵在汙垢中不停地挪動,翻滾,無助地摸摸爬爬,鬼哭狼嚎。

張兆全激憤地鼓動士兵:同誌們,鬼子已經占領了大半個華北,遍地狼煙,可是國民黨當局幹了些什麽?。運送北上的將士,南撤的傷員,隻有這些破舊肮髒的運煤車,運牲口車。然而在侯馬車站,你們親眼看見那麽多漂亮的客車,全部裝的是官商土豪劣紳,他們的婆姨,細軟和金銀財寶。那些國民黨官老爺們隻想的是如何舒舒服服的逃命,哪有一點國家興亡的責任感?諾大一個陽泉車站,南北交通要點,日本飛機隨時可能轟炸,他們一不組織傷員防空,二不派人疏導車站秩序,以爛為爛,其勢必亂。國民黨腐敗透頂,不可救藥,抗戰的前途決不能依靠他們,隻有依靠共產黨和我們的紅軍,八路軍。

然而,父親卻提不起精神。想想剛才驚慌失措,天旋地轉的情形真不是泄氣兩字所能形容。部隊整頓好以後就上路行軍了。一路上大家紛紛議論剛才的空襲。

哇,小鬼子是真厲害。飛機飛得那叫個低呀,俺抬起頭連機腹上的紅膏藥都能看清。”“看清紅膏藥算什麽?我就覺得飛機是蹭俺頭皮擦過去的。

可憐車站上那些傷兵,炸彈全落他們那兒了,真是當兵也不能給國民黨幹。瞧咱們,人毛都沒碰一下。

要說還是連長腦子快,趕緊帶隊伍上了南山。不然,咱們沒準也給撂倒幾個。

就你那熊樣,光知道跑啊躲的,就上了南山也得叫人追屁股蛋子。不是老子照他來了幾槍,他會乖乖地撒丫子跑掉?

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犯法。就你手上那杆老套筒子,打兩槍卡一次殼,還能把飛機打跑?

哎,真的,信不信由你。我還拿機槍幹了他一下。可惜子彈太少,不夠勁兒。

說著說著,讓父親極度難堪的場麵出現了。司號員小楊突然跳出隊列,大聲嚷道:你們都別吹自己能耐。要我說還是文化教員有本事,他這麽屁股一蹶,就把飛機頂跑啦。說完雙手報住腦袋,一頭紮到地麵的石頭縫中,屁股故意朝天翹起有二三尺高,還渾身發抖。小騾子猶嫌意味不足,學做連長的神氣腔調,扯開嗓門喊道:那是誰呀?顧頭不顧屁股。倆一唱一和,逗得眾人鼓掌跳腳哈哈大笑。父親臉上火燒火辣,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路邊的大樹上。

指導員張兆全黑起個臉,照小楊屁股上踢了一腳:你就不能拿根針把你的臭嘴縫上?黎教員上戰場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有啥好笑。

秦基偉狠狠瞪了一眼小騾子:開玩笑,也不看個時間地點。你小騾子能耐,第一次上戰場,又是屎又是尿,拉了滿褲襠,都不記得了?

雖然連長和指導員給自己解了圍,但父親心裏還像欠了債似的,慚愧,追悔,懊喪,腦子裏翻江倒海。沒想到自己拋棄家鄉,丟下老母,下定決心,慷慨激昂奔赴抗日戰場的第一幕居然鬧出這麽大個洋相。我真是沒出息,連飛機從那兒來的都搞不清楚,光知道發抖,往地縫子裏鑽。平時熟記的什麽馬革裹屍痛飲黃龍,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接骨眼上全被發自內心的恐懼嚇到爪窪國外了。我這還文化教員呢,現在連小騾子,小楊都笑話自己,今後可怎麽給幹部,戰士上課?怎麽在部隊裏做人?部隊可是最瞧不上膽小鬼。不行,以後決不能這樣。遇事必須沉著冷靜,不慌不亂。我可以退出革命隊伍,但隻能是被敵人打死,決不能被自己的恐懼和膽怯所淘汰。

 

就在父親灰頭土臉的時候,他看見了精神抖擻的邵英。邵英和幾個幹部奉命從師政治部抽調出來支援戰鬥部隊。黃昏時分,他們正好和秦基偉的隨營學校二連碰上,準備一起到雁北找陳錫聯的七六九團。邵英因為和師政治部一起行動,早到幾天,有時間休整,所以軍容顯得比較整齊,容光煥發,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父親還從來沒有注意到邵英是如此精神。

邵英把從師部帶來的情況通報交給張兆全。張兆全看完後對秦基偉說:“看來這一帶比較安全,小鬼子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這兒。不過據群眾報告,有一些土匪到處騷擾,他們進村就殺豬宰羊,搶東西,侮辱婦女,師首長讓我們特別小心。”

秦基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地說:“天不早了,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部隊到一個小村子住下來。秦基偉馬上把父親叫來,幹脆地說:“今晚下半夜你負責查哨帶班。”

父親先是有點意外,接著馬上明白了秦麻子的用心。他是想讓自己鍛煉一下,改變改變形象。所以心中很是感激,馬上爽快地答應下來。

秦基偉拍拍父親的肩膀說:“放心,這裏離敵人很遠,晚上不會出什麽事。你隻要在哨位上來回走動走動,小心新兵站哨打瞌睡,睡覺就行了。”

父親接受任務後非常興奮,前半夜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著。交班時,張兆全悄悄進屋,走到鋪前還沒出聲叫他,他就一咕嚕爬起來,抓過長槍,踮著腳尖衝出屋外。真是一個寂靜,清涼的夜晚。父親背著槍,神氣活現地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村南走到村北。雖然幾處哨兵都是新兵,但個個昂首挺胸,端著槍,目視前方,根本沒有打瞌睡的。轉了幾圈,父親心想村西頭是通往雁北的大路,最有可能發生情況,於是就在那兒多呆了一會兒。他和哨兵拉著家常混時間,隻等著啟明星升起後回屋交班。

不料就在這一刻,村外的大路上傳來了雜亂急促的腳步聲。父親和哨兵上前幾步,乘著月色向腳步聲響起的地方張望,隻看見模模糊糊一團黑影快速向村口移動過來。這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分外皎潔。父親感覺月亮就像個幾千瓦的大燈泡掛在頭頂,把村前的平地照射得亮堂堂的,看上去像一川白茫茫的流沙。平地周圍幾個凸立山頭如同旁觀的巨人,一聲不吭,沉默寂靜得使人壓抑。一條蜿蜒大道從黑暗中延伸過來直到村口。路兩旁稀稀拉拉長著些樹木,樹木枝葉在風中嘩嘩作響,投射到路麵的斑駁黑影也跟著迷離搖拽,和來人黑乎乎的身影交織起來,更顯得如同鬼魂顯靈。父親再仔細一看,媽呀,來人手裏還揮舞著大刀。大刀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爍刺眼,令人感到一股寒氣。這些人什麽來頭?是敵是友?父親腦子飛速旋轉卻不帶刹車,一時竟不知所措。他條件反射般地要找尋一根稻草,於是轉頭看看身邊的哨兵,沒想到那小子早已跑得不見蹤影。父親這才反應過來,哨兵是剛招來的新兵,什麽場麵都沒見過。他見對麵來的人越走越近,肯定是慌了手腳,索性躲到月光照不見的牆角裏去了。到了這時,父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躲起來更不是。他突然想起在陽泉敵機空襲時出洋相的事,咬緊牙根說不就一個死嘛,老子再不能膽小怕事丟人現眼了。於是不知從哪裏冒出一股勇氣,大喊一聲:是什麽人!?父親自己覺得在寂靜的夜裏,這一聲似乎有震天動地的威力。不料,對麵的人不但不搭腔,反而拍打著明晃晃的大刀背,加快步伐氣勢洶洶地撲向前來。父親急得全身汗毛倒豎,鼓起勁又吼一聲:是什麽人?!喊聲還沒落地,就感覺到尾音撕拉破裂,連自己都覺得軟弱得可怕。對麵的人更不在乎,索性放開手腳欺近身來。父親現在連對方的軍服軍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藍布軍裝,白五星帽徽,顯然不是自己的兄弟部隊。父親整個人的感覺就像周圍的山頭,全僵硬了。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隻聽一人從身後地一聲彈跳出來,先把駁殼槍一舉,乒乒乓乓拉動槍栓,然後用炸雷般的聲音喝令對方:立即停止!不停住,老子要開槍了!

在這寂靜的夜晚,槍栓磕碰的聲音並不大,但冷冰冰地震懾魂魄,對麵那幾個家夥立即乖乖的站住,不敢挪動半步。父親這才發現是連長秦基偉站在自己身後。感情當兵的社交禮儀就這麽打招呼呀。

秦基偉接著厲聲喝道: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我,我們是孫司令的人。對方小心翼翼地答道。

秦基偉粗喉大嗓地叫道:麽子個孫司令?有名子有姓沒有?

是孫殿英孫軍長的人。

有什麽事,派一個人過來,別的人不準動!秦基偉眼珠轉了轉,放緩語氣但依舊斬釘截鐵。

老大,敢問一聲,你們是哪一部分的?對方猶豫了一會兒,才怯生生地問。

是抗日的隊伍。秦基偉威風凜凜地回答。

是打平型關的八路軍吧?

知道了你還羅唆什麽?秦基偉放下槍,七裏卡嚓兩下把自己的褲帶勒好。感情這哥們兒剛從床上爬起來。

又等了片刻,對方果然有一個人朝我們走來。這時,那位躲在牆角角裏的哨兵也挺身站了出來,學著秦基偉的樣,把手裏的漢陽造托起,乒乓一聲,拉動槍栓,正在往這邊走來的人趕忙喊到:不要開槍,不要開槍,我是空手。說著把兩手舉得高高的,像是要來投降的樣子。

這時,張兆全過來,對秦基偉悄悄說:部隊已經擺開,所有製高點都有我們的人。

來人並不特別壯健但精神氣十足,他歪帶著一頂破舊軍帽,用手把帽沿壓低,試圖遮掩自己狡黠的目光。父親覺得此人不是一般當兵出身,他肯定上過學,但刻意裝得流裏流氣,好像社會上的混混兒。隻見他走到秦基偉麵前,膝蓋微彎,涎皮搭臉,滿臉堆著諂媚的笑容。:久仰,久仰,兄弟就捉摸著眼底下這光景誰還敢往北開,也就八路軍了。

秦基偉沉下臉說:少費話,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呃,呃,兄弟就想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八路?

你他媽的裝什麽蒜,老子是在問你。秦基偉幹鍋暴黃豆甩出一句話,然後嘩嘩拉動槍栓。

哦,哦,捉逃兵,我們是捉逃兵。來人點頭哈腰:望老大借光,借個光。

放屁,黑燈瞎火後半夜,就你們幾個,捉什麽逃兵?秦基偉惡狠狠地道。

張兆全打個園場:村裏都是我們的隊伍,沒有逃兵,你們走別地兒去吧。

呃,呃,就走,就走。來人滴溜著眼睛,四處打量一番,然後轉身往回走。沒走兩步,他突然回過頭了滿麵狐疑地重複詢問:你們真是由紅軍改編的八路?

張兆全語調平和地答道: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嘛,我們是八路軍,就是以前的紅軍。

來人不再說話,快走幾步,然後和不遠處的其他幾個兵一起離開。

 

看著幾個國民黨兵離開,秦基偉突然問張兆全:師部通報說的什麽?這周圍有土匪?

張兆全一愣。

秦基偉眼睛滴溜轉,咧開一口爛牙齒:這不算土匪?

嘿,麻子,要小心點,孫殿英的隊伍好歹算是友軍,可別違反統一戰線的政策。張兆全遲疑地說。

什麽統一戰線,老子就不信收拾了這夥散兵遊勇違反個什麽屁政策。叫部隊跟上來。說著提槍彎腰尾隨幾個國民黨兵跟了上去。

 

到了下莊頭就聽見村莊裏火光閃閃,人聲喧嘩並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哭喊聲。四麵山影綽綽,萬籟俱寂,秦基偉當即決定進行包圍,把一個連分成兩攤,一個排繞到村南占領陣地,其餘部隊占據村北的山頭。一切安排就緒,指導員張兆全叫父親喊話。父親大聲喊叫:村子裏的官兵弟兄們聽著!頓時,沉沉黑夜仿佛突然蘇醒過來,方圓幾十裏都發出了回響。我們是八路軍,已將你們包圍了,願意打日本的,歡迎加入;不願意的,交出武器,我們保證安全,發給路費遣送回家。

村子裏開始響起狗吠聲,接著便有人高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看在抗日的份上,你們要有誠意,請派傳出代表進村談判。

接著,父親看見密密麻麻的黑影上房的上房,出村的出村,紛紛擺開架勢準備大打出手。秦基偉和張兆全麵麵相覷,我的個媽呀,這得多少人人呐。不談判吧,自己就一個連,百把來人,還有不少是新兵,雖然占據一點地利,但架不住對方人多。談判吧,誰知道這是些什麽人,若是碰上一幫兵痞隻想拖延時間,天一亮就更麻煩了。這可真是將了秦基偉一軍。

“談什麽?怎麽談?”張兆全扯開嗓子問。

“我們長官想聯合抗日,你們派個代表過來。”

沉默,秦基偉和張兆全像石頭雕像一般一動不動。怎麽辦?派誰去?誰在這接骨眼上敢去走一遭兒。

“我去看看。”說話的是邵英。父親沒想到邵英就站在自己身後,更沒想到他一句話沒說完,人已經衝向了村口。氣得秦基偉大罵:“這家夥瘋了嗎?他是不是叛變?”

張兆全隻有目瞪口呆。

部隊現在既不能撤,又不能打。父親看見秦基偉兩眼冒火,雙手掰著指關節咯蹦脆響。天蒙蒙亮了,秦基偉斷然決定:“管不了那麽多,趕快走。”正要轉身,突然看見邵英腳步輕快從村口跑出來,蒼白的臉帶著舒暢的微笑。他邊跑好邊揮手,興奮地:“成功了,成功了,他們同意改編成八路軍。”在他身後,還跟著那位上半夜前來探詢的來人。

邵英跑到秦基偉,張兆全麵前,上氣不接下氣,但微笑依舊沒有消失。他說:“談判很,很順利。村裏的部隊是孫殿英的一個團。團長和三個營長都跑了,隻留下一個團副在幾個北平學生的幫助下維持部隊。團副是北平地下黨的,得知平型關大捷的消息後,他們就帶著部隊在陽泉以北轉悠,希望找到共產黨八路軍。這位是團部副官……

來人激動地搶上前握住秦基偉的手說:“我叫白丁,原來是燕京大學的學生。七七事變後為了抗日才參加了國民黨軍。我們早就知道紅軍,就盼著跟著共產黨打他狗日的小日本。”

哇,一個連居然可以收編一個團,這是怎樣的輝煌。父親看見老同學邵英站在連長指導員身旁,額前一縷黑發在晨風中飛揚,滿麵紅光托著初升的朝霞,精神抖擻,神態飄逸,頗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風采。瞧人家那能幹勁兒,父親當時真有點酸溜溜的。

不過團副和那些學生都不是行伍出身,根本控製不了下麵部隊。父親他們進後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這隻部隊的紀律壞得驚人。殺豬、宰羊、捉雞,不用說了。他們住過的人家,象遭強盜搶劫過一樣,箱箱櫃櫃全被徹底翻騰過,遍地都是丟棄的衣被雜物,家具器皿,撒拋的核桃、板栗、柿餅等幹果和一堆一攤的糧食。村子裏看不見一個中年婦女的影子,更不用說年輕的姑娘了。父親當時就很擔心,能不能把這批人改造成人民的軍隊。

 

父親的擔心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爆發了新的危機。天光大亮,秦基偉帶部隊向代縣進發。中午大休息後,父親他們已走出村子頗遠,這個團人數最多的三營卻不走了。他們在官長的指揮下,拉開部隊,占據了村外的山頭,架起輕重機槍,準備朝父親他們開火了。秦基偉、張兆全隻得命令部隊就地停止,向他們喊話,問他們發生了什麽情況?為什麽不走?一個老兵痞大聲嘲笑道:“就你們這幾條破槍,還想收編老子抗日?他媽的老子看在抗日的份上,不繳你們的械了。從現在起,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兒。”

邵英氣得火冒三丈,馬上要回去拉部隊,白丁一把把他抓住,告訴他喊話的那家夥就是三營的代理營長,當過土匪,老油條了,一貫翻臉不認人,我們團副都鎮不住他。你要過去非被他打死不可。邵英不聽,壯著膽子又往回走了幾步,對方馬上發出威脅:“不準過來,再往前走,老子就開槍了。”

排在山坡上的十幾挺機槍,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對著父親他們瞄準,準備射擊。秦基偉,張兆全估量了一下當時的形勢,敵人是整整一個營,約四百人左右,單是重機槍就有三挺,輕機槍每排一挺;我們隻有百把人,一挺輕機槍,就算加上沒叛變,但眼下肯定靠不上的一二營也不比對方多多少。何況對方已經展開,占領了製高點,我們還是行軍隊形,一條線擺在大路上,要是打,肯定會吃虧。於是,當機立斷,撤。秦基偉站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高喊道:“好吧。抗日關頭,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人各有誌,咱們好來好散,後會有期。”

雙方分手後,秦基偉對張兆全說:“這樣不行。拉上這麽個部隊別說打仗,連咱們的安全都保證不了。必須找個地方整頓整頓。我看你帶一些人先去找陳大炮,我就留在這裏設法收容整頓擴大部隊。”

張兆全同意秦基偉的意見,於是帶上父親和一排繼續上路。白丁不願意呆在原來那支國民黨軍隊中,死乞白賴跟著父親一道。而邵英則被秦基偉點名留下,說方便改造收編部隊。

不過這件事讓父親著實佩服秦基偉的魄力、膽量和經驗。這個鬥大的字識不了幾升的大老粗,在關鍵時刻和父親這個所謂知識分子相比確是厲害。自己連拉動個槍栓都不會,太窩囊了。事後,張兆全說:放哨的,帶班的,都是兩個新兵,要是真碰上敵人,今晚可遭了。秦基偉卻說:虧得文化教員喊的聲音大,把我驚醒了,我翻身起來,提起駁殼槍就往外跑,還算趕上了。張兆全也說:文化教員鍛煉出來了,比在陽泉躲飛機,沉著得多。父親心裏總算平衡一點,覺得自己比那個放哨的新戰士略勝一籌哩。

父親跟著張兆全離開時,看見小騾子坐在村頭,低著頭,咬牙切齒拿著禿頭鉛筆在小本子上使勁劃拉。父親走過去和他告別。小騾子馬上跳起來,從小本上撕下那張紙,笑嘻嘻地說:黎教員,最後給俺看看,都寫得對不?

父親看見字條上寫著八個字:革命勝利,共同進步。鼻子一酸,趕緊抱住小騾子,連聲說:寫得很好,真的很好,小騾子進步真快。

 

父親他們到達七六九團時,團長陳錫聯正在給部隊做動員。他看見父親很高興:哈哈,來了個大知識分子,歡迎歡迎,我們就要打小狗日的了,你懂鬼子話,以後用處大著呢,先呆在團部吧。

父親一直對自己在陽泉出洋相耿耿於懷,這時聽說要打日本人的飛機,那裏還按耐得住。他對陳錫聯一個立正敬禮:報告團長,我堅決要求打飛機。

陳錫聯笑了:想打飛機,好啊,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你先歇歇,我不能拿自己的寶貝去拚刺刀。

父親急赤白臉:我懂日本話,也知道飛機什麽地方脆弱,什麽地方要緊,可以幫上忙。

後來陳錫聯一直對父親說,知識分子都是大騙子,根子就在這兒。當時他上了當,覺得父親說得有點道理,他手下這夥戰士,都是最偏僻農村裏的放牛娃出身,隻挨過飛機的炸彈,誰真用手摸過飛機?沒準兒這大高個真能幫點忙。於是他轉身問張兆全:他打過仗嗎?

父親趕緊給張兆全擠眉弄眼,張兆全就給陳錫聯打哈哈:來這兒路上,我們和國民黨潰兵交過幾次手。

陳錫聯馬上叫來營長趙崇德:我把黎明交給你了,這是我們全團的寶貝,你可不能把他弄丟了。

趙崇德是老油條了,大喝一聲:團長放心,我就是丟了團長的老婆,也決不丟掉團長的寶貝。

 

大話說了,保票也打了,可父親開始感覺趙崇德混沒把他當會事兒,他回到營裏,趙崇德隨隨便便將他交代給十一連。十一連連長叫趙保田,嘴裏缺一顆大牙,一開口,不管說什麽,都讓人感覺他在笑。趙保田問都沒問父親是何方神聖,就當他做老兵使喚了。當晚,部隊一律輕裝,把棉衣、背包統統放下,把刺刀、鐵鏟等容易出響聲的裝具都緊緊捆綁住,還給每人多發了兩個手榴彈。趙保田來到父親跟前,檢查了一下,很滿意,就命令部隊跟在十連後方出發了。

陽明堡機場座落在滹沱河邊。東麵是峰巒重疊的五台山,北麵,內長城線上矗立著巍峨的雁門關;極目西眺,管岑山在霧氣籠罩中忽隱忽現,土地肥沃,江山壯麗。部隊從山穀中出來天已經全黑,他們在月光下涉水過了滹沱河,很快來到機場外邊,哪兒隔著一道鐵絲網。正在貓腰前進的十一連戰士全體葡伏在地,等待前衛剪開鐵絲網。自打七七事變以來,日本軍隊在華北幾乎就沒有遇到過像樣的抵抗,陽明堡機場的位置又是在其深遠後方,所以守衛非常麻痹大意,機場周圍連個哨兵也沒有,隻有一支人數極少的巡邏隊來回查看。父親走在路上還不覺得什麽,到了跟前停下反而開始有點緊張,越緊張心心還越蹦蹦跳,以至於趙保田滑溜到他身旁他也沒有注意到。趙保田在他手腕上狠勁捏了一把,低聲道:別怕,誰都有第一次。我們的任務隻是打飛機,和小鬼子見不了麵。

別說,捏這一把還真有點用,父親馬上感覺呼吸順暢些了,他隻是納悶這趙保田怎麽就看出我心裏發慌,還知道我是第一次參加戰鬥的新兵?

不多時,部隊繼續運動,他們鑽過鐵絲網進入了飛機場。趙崇德帶著十連向機場西北角運動,準備襲擊鬼子守衛隊的掩蔽部。父親則跟著十一連直向機場中央的機群撲去。

突然,一聲震耳的槍聲響起,把父親嚇了一跳,原來是日軍哨兵發現了趙崇德和十連的戰士。緊接著,各種槍彈和手榴彈的爆炸聲像爆炒豆似的響成一片。夜暗中,父親看見流彈的螢光在空中颼颼亂飛。然而,這些滿無目標的威脅對趙保田手下那

些老兵卻如同是興奮劑,他們挺直身體,加快步伐向停機坪跑。

跳彈。父親猛然聽到趙保田在幾步開外大喊,低頭一看,一粒彈頭如毒蛇吐信冒著火花鼠竄過來,紮在小土坑上又旋轉著彈跳到父親身後。這時日軍的巡邏隊趕來了,雙方在空蕩蕩的機場上拚上刺刀。父親眼看著一個張牙舞爪的家夥向他奔來,幾秒鍾之前這家夥還是螞蟻大小,一眨眼就猶如兩層樓高的怪物。父親記得自己能清晰地看見他臉上抽搐的肌肉和大張開的汗毛孔。就在父親愣怔著不知如何是好時,三班長從側麵給了那日本兵一槍托,將他打倒在地,接著趙保田和另外一個戰士衝上去,和三班長一起把插進了對方身體。很快,這支小股的巡邏隊就被十一連全部消滅。

但是,衝到飛機下方後,父親他們卻傻了眼。哇,這飛機這麽老大個兒啊,該從那兒下手呀?用槍托砸,不過砸一個坑;用刺刀戳,步槍打,機槍掃,除了多添幾個窟窿,飛機似乎完好無損。扔手榴彈吧,這些龐然大物渾身光禿禿,滑不溜秋的,哪兒擱得住鐵疙瘩。那時手榴彈威力不大,扔上去滾落到地麵爆炸,就當是給飛機搔癢癢。

更嚴重的是日本人的機場守備隊從他們的住處衝出來了。這群骨子裏都浸泡著武士道精神的戰爭狂人光著屁股提著手裏的槍炮像發了瘋。要說抗戰初期日本人的戰鬥力確實強悍,火力也猛。趙崇德的七六九團三營在紅軍時期也算了得,能攻善守,以夜戰見長,曾得過以一勝百的獎旗,這次雖然沒有摸著敵人的夜螺絲,但好歹把他們堵在了被窩裏。不曾想真到擺開陣勢,人數居優的一個老紅軍連愣壓不住對方二流的守備部隊。趙崇德心急火燎從前邊跑回,卻發現十一連的戰士像鬼魂一樣在飛機群中四處遊蕩。這位素以打仗如虎,愛兵如母的優秀指揮員也忍不住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你們幹什麽吃的,快打呀,用手榴彈炸呀。

趙保田倒沉得住氣,跑過去報告:報告營長,怎麽打?往那裏打?

趙崇德看看那些龐然大物,也不覺倒吸一口涼氣。正沒抓拿處,突然看見父親傻傻地站著看風景,馬上嚎叫起來:黎明,你不懂飛機嗎?快說,那兒是要害,要不老子當漢奸崩了。

本來,父親就想出出在陽泉受的窩囊氣,不料仗打起來完全不是自己想的哪回事兒,心裏正不受用,恰好是營長的暴罵給他清腦提神。他打個激淩,正好看見一架飛機機艙蓋被打開,從裏麵獐頭鼠腦爬出一個值班的日本飛行員。父親抬槍一摟火,把那家夥打得飛了起來。嘿嘿,飛機沒見過,汽車咱還坐過,汽車要沒駕駛盤該怎麽開?飛機八成也一樣,駕駛艙肯定是要害。於是,父親大聲嚷嚷:飛機艙,往機艙裏扔手榴彈,這玩意兒盛得了。

接下來就是日本飛機的儀表,電線,各種零部件滿天飛。

父親樂了,這才偷眼看到趙崇德以及其他營連排幹部都盡可能活動在槍聲最密集的地方,而連長趙保田始終站在他身邊,就像一堵牆塞住子彈飛來的方向。不多會兒,趙崇德接到消息說陽明堡鎮上的日本裝甲車突破了我軍的阻擊線,必須趕快撤退。他一麵安排人帶著傷員先走,一麵帶主力繼續在機場轉悠。他看著被炸得遍體鱗傷的飛機,總覺得什麽地方不過癮,還想多幹兩下。趙保田讓父親跟著三班長,三班長一支胳膊骨頭斷了,需要照看。但就三班長那活蹦亂跳勁兒,與其說是父親照看他,還不如說他照看父親。父親他們退到鐵絲網邊,突然看到一股耀眼的紅光機場騰空而起,接著是散發出汽油分子的濃烈黑煙,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也都明白誰無意中點燃了飛機油箱。緊接著,第二架,第三架飛機燃起了大火。短短幾分鍾,陽明堡飛機場架起了二十四團巨型火炬。小日本哭了,趙崇德卻滿意了,帶著隊伍像地老鼠一溜煙快步撤出。

吃了大虧的小日本一看:哇,太過份了。炸了二十多架飛機,打死幾個寶貴的飛行員,我大日本帝國雖然比中國富裕些,這不老少錢也不能白給呀。你打完了就想這麽溜掉,叫我這臉往哪兒擱?於是死命往外追,機關槍,迫擊炮全用上了。父親和先撤下來的部隊過了滹沱河,就爬在河岸上擔負掩護。老爺子看見三營那些兵也不吃素,個個都是老油條,七跳八拐,三竄兩竄就到了河邊,然後涉水過河。盡管日本人的機槍子彈越來越密集,在他們身邊濺起點點火花,還就沒有傷著幾個人。趙崇德提槍走在最後,看見大家夥基本過了河,估計是舒了口氣,動作稍微緩慢了些,不幸馬上被一顆子彈撂倒。大家一愣,全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麽營長還會被打倒?隻有趙崇德的通訊員反映快,就聽他一聲狂叫,哭喊著:營長,營長跳回滹沱河中,教導員馬上撲過去想摁住他,可惜晚了一步。通訊員三步兩步來到河對岸,背起趙崇德就往回跑。不過到這光景,大家也都明白了通訊員是凶多吉少,因為日本人的援軍已經開到。父親很久都忘不了小通訊員背著趙崇德最後倒在河中央的場景:四濺的大團水花在機槍子彈中粉狀迸裂,在飛機的熊熊烈焰下透出細細的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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