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的革命 第一部 第一章

(2011-11-18 12:21:48) 下一個

本書是小說,不是信史。書中所有情節,即使涉及幾個真名實姓的人物,也隻是為了情節需要而胡編亂造的。各位大俠有興趣的拍拍磚,沒興趣一邊歇著,看勞您神。

 

父親的革命

 

第一部 

 

第一章

 

公元一九四九年的父親可謂春風得意。當時他的頂頭上司是謝富治。

謝富治是二野三兵團政委,父親是兵團宣傳部長。他們在進軍大西南的路上,聽到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那天父親正好和謝富治坐在一輛美製吉普車上,穿行在湘西的彎延山道中。吉普車是淮海戰役的戰利品,據說是國民黨十二兵團司令黃維的座駕,車上帶著一台收音機。收音機聲音時斷時續,電波聲嘈雜。這一帶地方丘陵起伏,不時可見幾牙奇峰怪石突兀其間。鋒回路轉的山嶺之間,溪水明淨,跌宕多姿,紅黑小魚遊戲其中。溪畔各色野花點點,綠草茵茵。樹叢中清泉滴露,苔滑癬嫩,鳥鳴鶯啼,氛圍秀麗清幽。謝富治讓司機在山口停車,他走出車外,在路邊的清澈小溪中洗了把臉。甩幹手上的水珠,獨自走上山崗。隻見濃霧消散,一縷金光從雲縫隙中滲漏出來,給綠絨絨的峰岩抹上一絲亮色,好像在人麵前展開了一幅恬靜的水墨畫。

謝富治蹲下,點燃一支煙,長吸一口,臉色平靜地對跟在身後的父親說:“黎明,該成個家了。”

父親砰然心動,但不露聲色地笑笑,沒有回答。他感覺謝富治今天是吃錯了藥。謝富治是一個嚴肅而穩健的人,嚴肅到使人敬畏,穩健得近於孤僻。

司機不耐煩開國大典轉播中夾帶的雜音,悄悄給收音機換了個台,換來了另一個播音員鏗鏘有力的聲音:“我們很快就要在全國勝利了。這個勝利將衝破帝國主義的

東方戰線,具有偉大的國際意義。奪取這個勝利,已經是不要很久的時間和不要花費很大的氣力了;鞏固這個勝利,則是需要很久的時間和要花費很大的氣力的事情。資產階級懷疑我們的建設能力。帝國主義者估計我們終久會要向他們乞討才能活下去。因為勝利,黨內的驕傲情緒,以功臣自居的情緒,停頓起來不求進步的情緒,貪圖享樂不願再過艱苦生活的情緒,可能生長。因為勝利,人民感謝我們,資產階級也會出來捧場。敵人的武力是不能征服我們的,這點已經得到證明了。資產階級的捧場則可能征服我們隊伍中的意誌薄弱者。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麵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麵前要打敗仗。我們必須預防這種情況。奪取全國勝利,這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這一步也值得驕傲,那是比較渺小的;更值得驕傲的還在後頭。在過了幾十年之後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就會使人們感覺那好像隻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劇是必須從序幕開始的,但序幕還不是高潮。中國的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向黨內講明白,務必使同誌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誌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

經典的語言。但父親和謝富治對這段講話已經是倒背如流,根本就沒注意聽。

謝富治若有所思地問:“你說張良功成身退以後,真會在雲夢澤一帶隱居嗎?”

“這誰弄得清楚?還不是大家傳說。反正張良是名人,拉到誰身上,誰臉上就有光采。”父親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隨便答著上司的話。

“無產階級可不能這麽消極。打江山,你還得學會坐江山嘛。”謝富治甩掉手中的煙頭,站起身。

“那是封建社會,狡兔死,走狗烹。我們的情況不一樣。”

“打了那麽多年仗,也沒心思注意周圍長個什麽樣,這兒的風景挺不錯嘛。聽說有一個大作家,很會寫湘西的風情。”

“是沈從文,都是些唧唧呀呀的瑣碎感情,沒意思。”父親答道。

“無產階級就不講感情嗎?”謝富治轉過頭,望著父親:“無產階級也得生兒育女

呢。”

部隊過江後搞到一批布料,全軍從上到下換上了新軍裝,可把這支叫花子一般的軍隊美的。父親還搞了一套美國進口卡基麵料的軍服,穿在身上,既挺括又展拓,頗有些威風。隻有謝富治,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白的灰布舊軍裝,一幅土得掉渣的老農形象。此時此刻,兩人站在湘西的田園山水之間,父親看上去倒像個上級領導,而謝富治就像個參謀隨從什麽的。

謝富治站起身,指點著前麵山坳中的十幾間灰瓦房,問父親:“那兒是那個部隊?”

父親隨便瞟了一眼,馬上說:“西南軍大三兵團分校。都是些學生娃,大多是部隊渡江後在江浙地區招收的。。”

身後傳來清亮的歌聲,原來是一隊英姿颯爽的女兵走過來。當頭的隊長看見父親他們,舉手敬禮,朗聲道:“報告首長,軍大三兵團分校二大隊正在野外訓練。”

謝富治含笑還禮,親切地回答:“繼續訓練。”

父親的目光和隊伍末尾的一個女孩不期而遇。隻見她中等個頭,園潤微橢的臉蛋,翹鼻梁,彎月眉,紅櫻唇,點漆目。鮮豔如桃花,文靜若幽蘭。她看著父親,羞紅了臉,低頭纓嚀一聲:“首長。”不再言語。

父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悵然若失。

謝富治看著父親魂不守攝的模樣,難得的露齒一笑:“老黎,咱們一言為定,你給我講全套的史記,我負責給你找個老婆。”

臨近全國勝利,許多人或多或少開始鬆懈,而謝富治卻以罕見的急迫心情開始學習新東西,他最興趣的就是中國曆史。

父親對謝富治的提議嗤之以鼻:“看你說的,找老婆還能做買賣?這也不用打仗下命令,憑什麽要你這個當政委的包辦?”

“過日子嘛,就那麽回事兒。太在乎感情未必好。”謝富治好長時間沒言語,仿佛陶醉在湘西獨特的山水畫中。長期的戰爭經曆,讓父親和他的戰友們適應了快節奏和粗線條,突然的時光倒流,他們多少有點措手不及。謝富治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交給父親。信,謝富治肯定已經看過,因為它在路上走了多半年,封皮早已破損。父親接過來瞟了一眼落款,就不動聲色把它放進了自己的衣袋,他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感情的波瀾。

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蘇聯的鐮刀斧頭紅旗在克裏姆林宮上空緩緩降落。看著自己畢生奮鬥的理想變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父親深受刺激。不久,他帶著一種無以言狀的惆悵駕鶴而西。

父親去世後,我在他的書櫃角落處找到一個黑絲絨布包裹的紅漆木匣子。裏麵放著一個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蘆。葫蘆下麵折疊整齊地壓著一封顏色發黃的信簽。我好奇地打開信簽,上麵寫著幾行絹秀的小字:

“黎明同誌;

我們有過一段感情,但都已經過去。我現在有了個家,對方也是一位很好的革命同誌。請勿再來信打攪我們的生活。

致以革命的敬禮

祝好,再見

竺青(小妮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小妮子就是父親的初戀,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倩影。說起來這事還得追溯到一九三七年的山西侯馬,和謝富治也還扯得上點關係。

父親在西安事變後參加革命。他先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讀了半年書,聽過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等人的講課。七七事變以後,抗大學生提前結業,父親被分配到劉伯承指揮的援西軍教導隊二連當文化教員。一九三七年九月,部隊改編為八路軍一二九師,東渡黃河北上抗日。過黃河後,父親所在的連隊首先在同浦路南段的侯馬鎮集結。

侯馬古稱新田,位於山西省南部的臨汾盆地和運城盆地之間,汾河與澮河交匯處的平原地帶。據考古發現,早在七千年前就有人類在此居住。春秋時期,晉景公以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澮以流其惡,且民從教,十世之利”,將晉國都城遷至新田。做為當時中國的頭號強國霸主,晉國在侯馬新田演繹了一連串詭異奸詐,翻雲覆雨的曆史活劇。趙氏孤兒、魏絳和戎、悼公複霸、九合諸侯、六卿專政、三家分晉,這些耳熟能詳的曆史典故,在發展了中華民族的智力水平同時也降低了中華民族的道德底線。秦統一全國後,置絳縣,縣治新田,屬河東群。北魏置曲沃縣,新田改鎮屬之。明代絳州金台驛遷此,設侯馬驛。侯馬在幾千年的曆史長河中,因地處通衢要衝而聲名遠播。新中國成立後,經過多年考古發掘,發掘出由古城、作坊遺址、墓地和祭祀點組成的侯馬晉國遺址。所以侯馬曆來是山西的富庶之地。民國以來,軍閥混戰,許多地方民不聊生。然而,這裏卻在閻錫山的統治下,生活卻相對安定。老百姓大多住的是窯洞式房屋。窗子上,炕沿上,牆上,箱櫃上裝飾著各種色彩的花紋和圖案,不外乎是些“連(蓮)年有餘(魚)”,“聚(菊)財進寶(包)”,“金玉(金魚)滿堂(塘)”,“歡(獾)天喜地”等吉祥畫。畫圖有油漆的,有剪紙,也有印刷的年畫式樣,到處給人一種紅火喜慶印象。各家各院,屋裏屋外收拾得整整齊齊,打掃得幹幹淨淨。不少人家還栽培了花花草草。從大人到小孩衣著打扮都挺講究,言談舉止也相當開通,著實讓這幫陝北窮窩子裏鑽出來的土老帽大開眼界。父親沒想到在即將到來的殘酷歲月前,他們還能過上幾天短暫的舒心日子。

父親當時是二連的文化教員,連長是秦基偉,就是後來名震一時的上甘嶺英雄軍軍長。文化教員總是跟著連部跑,平時,他和連部幾個小鬼經常和連長指導員住在一起。這些小鬼都來自邊遠地區,貧苦農民出身,沒見過大城鎮,一進侯馬,簡直就是目瞪口呆。

“山西不是土皇帝閻老西的地盤嘛,咋還這麽有錢?”通訊員羅誌遠,外號小騾子,首先嚷起來。他的直線思維很簡單:閻錫山是壞蛋,壞蛋能讓大家過好日子,還要什麽革命?

父親想到以前聽說的晉商傳聞,就給小騾子解釋:“這裏的人在外邊做生意的多,會賺錢,所以比較富裕。”

司號員小楊是陝北人,看見人家日子過得比自己家鄉好,心裏不平衡。他鼻子一哼,麵露不屑地:“小時候我就聽家裏人說,山西人是舍命不舍財,摳門著呢。”然後,異常熱心地對父親說:“哎,文化教員。我給你講個故事,關於老西的,我大舅告訴我的,可樂死人了,哈哈哈。有一個老西在外邊發了財,帶著滿背兜銀子回家,路上要過一條河。船家問他要船錢,老西隻肯給一個銅板。哈哈哈,太好笑了。船家就把船劃走了。老西隻好自己淌水過河,可是越走水越深,快到肚臍了,連忙伸出兩個指頭大喊:船家,給你添一個銅板。船家還是不肯。哎呀,笑死人了。你看老西他還往前走,水淹脖子了,老西趕緊伸出三個手指,意思是給三個銅板,還沒喊出聲,一個大浪打來把老西打得四腳朝天,連人帶錢喂了王八。太有意思了。”

可惜誰都沒笑,隻有小楊自個顧自個地前仰後合。父親聽過後完全沒把它當回事兒,心說咱漢中人不也調笑湖北九頭鳥嘛,都是些狹隘的地方主義情緒,隻是後來和四川省著名的山西幫共事後才老想起這個笑話。

在侯馬休整,部隊依舊要上文化課,照例是父親主講。文化教員嘛,幹的就這差事兒。

父親還記得初到部隊第一次上文化課的情景。他備完課跨出房間,看見全連官兵包括連長秦基偉都安安靜靜,整整齊齊坐在場院上等候。父親剛站到黑板前,秦基偉就站起來大吼一聲:“全體起立,敬禮。”

上百官兵唰地一聲站起來,父親隻看見幾百隻眼睛像燈泡一樣照著自己,真是頭皮子發麻。

父親誠惶誠恐,手忙腳亂把手舉到帽沿,算是還禮。他咽了一口口水,先讓大家坐下,然後說了幾句不成樣的客套話,轉身拿起粉筆小心謹慎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句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開始解釋:“這是黨在現階段的中心政策。先分開看幾個單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抗日就是打擊日本帝國主義。日本鬼子到中國來欺負我們,我們當然要拿起槍和他幹,所以要抗日。仔細看看字。有抵禦的意思,把什麽東西用手推出去,所以用提手旁表示這個動作是用手來做,而單個的這裏主要代表發音。同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字也是提手旁,表示打人這個動作也是靠手來完成。”

父親記得大多數紅軍戰士對文化學習非常認真刻苦。社會的不公,讓這群放牛娃出身的年輕人在黃金般的童年歲月中被剝奪了學習的機會。是共產黨領導的紅軍讓他們重新找到了做人的尊嚴。他們在打江山,更渴望長點本事將來能夠好好地坐江山。父親每次上課時,都能從他們在小本兒上拉出的一筆一劃中感受到老牛拉犁般的深耕力度。

到侯馬上文化課時,父親已經是老油條了。他隨心所欲,揮灑自如,手上的粉筆灰夾雜著口中的唾沫在空中飛舞。突然一團稚嫩的紅雲撲到眼前,原來是房東大爺的寶貝孫女小妮子。小妮子十三四歲,紮著兩個小辮子,紅樸樸臉蛋,一雙亮亮的大眼睛,兩條小腿就像裝了彈簧,隻會蹦蹦跳跳,從沒有安靜走路的時候。小妮子瞪著父親,大聲說:“長官,該家去吃飯了。爺爺說餃子已經下鍋,再不吃就住了。”

 

 

全場一愣,父親也不知道該說啥,求援似的目光投向秦基偉。意外的是,他發現所有人,包括連長指導員都轉頭向後排張望,那兒坐著一位神態嚴肅的首長。父親不知道首長什麽時候來的,但馬上認出他是原紅四方麵軍總部組織部長謝富治。父親抗大畢業分配到部隊,沒幾天就差點被指導員龍文枝當成肅反對象,是謝富治就救了他。

這也是父親沒事找事兒,不過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老爺子的嚴謹認真勁兒。通常,父親給全連上文化課,上到連長,下到勤務員,炊事員都去聽,隻有指導員龍文枝從來不參加。父親並不奇怪,指導員肯定文化水平高嘛。當然指導員講政治課,父親必須參加,接受政治教育或“洗腦”。不幸的是第一次洗腦就把父親洗得雲裏霧裏。那天是講“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其實,父親在抗大見過“真佛”,他們還學習討論過十大綱領,現在聽到的卻是土地廟裏的泥菩薩翻來覆去念歪經。龍文枝邊讀文件邊解釋:“中國共產黨抗日救國十大()領。什麽叫網領,大家都打過魚,見過魚網,一收網魚都跑不掉。網領的意思就就是把什麽東西都包括在內。”

“否認日本外(),廢除日本條約。收回日本()界。且界是日本強行占領的中國地盤,最大的就是東北四省。”

“二,實行全國軍事的()動員,哦,就是統一全國的軍事力量一致對外。”

“廢除一切囊裹(束縛)人民愛國運動的舊法令,()布革命的新法令。那些舊法令都是國民黨反對派用來壓製抗日運動的,像老太太的裹腳布,必須統統廢除。然後再分別步驟重新製定新的革命條例。”

“實行地方自治,鏟除貪官汙吏,建立()潔政府。健康廉潔的政府。”虧他知道廉潔這個詞,相逢未必是相識。

“救濟失業,調節糧食,乘機(賑濟)災荒。”

“五,抗日的外交政()。這裏說的是外交陣地,還有經濟陣地,文化陣地。就是說我們和日本人打仗時,這些陣地統統要守住。沒有上級的命令,誰也不能撤

退。”

“九,()清漢奸賣國賊親日派,鞏固後方。清是幹淨,消清就是消滅幹淨漢奸賣國賊。”

你可以想象父親當時的抓耳撓腮相。一開始他隻是閑著沒事兒,把龍文枝念錯的字一個個記了下來。準備點談資笑料,以後和宣傳隊的幾個抗大同學分享。後來發現一篇短短的“綱領”,竟錯了二十多處,這個問題就大了。一百多號人在下麵聽,那不是誤人子弟嘛。爺爺一輩子為人師表,那種與生俱來的強烈責任感也流淌在父親的血液中。父親想起報到那天指導員說過的話:先走群眾路線。他問小騾子能不能看看他的文化課筆記本。小騾子很高興,文化教員親自指導,還有什麽不行?馬上從包裏翻出小本兒,湊在父親跟前仔細詢問。父親不看則已,一看心都涼了半截,那上麵念錯的,寫錯的,意思領會錯誤的數不勝數。他發現自己很難在糾正錯誤的同時又不傷害指導員在小騾子心中的形象。父親再翻翻司號員小楊的本子,所有錯誤都大同小異,肯定不是個別戰士的理解錯誤。以後幾天,父親就留了個心眼,把龍文枝的大小錯誤統統記錄下來,分門別類,整理清楚。然後連同校正,工工整整謄在幾張白紙上,第二天呈遞給指導員。

龍文枝正伏在桌上寫東西,看到父親進來很高興:“黎明同誌,你的教學方法不錯嘛,戰士們反應很好,連秦麻子都說漲了見識。”

“唔,龍指導員,關於連裏的政治文化課,我有點想法,不知道,能不能?”

“好啊,好啊。有想法就是一種積極的態度嘛。我們歡迎歡迎,有什麽想法呀?”

父親恭恭敬敬用雙手把勘誤表遞給龍文枝,接著試圖解釋幾句。

龍文枝臉色由黃轉紅,又紅變得鐵青,他地一聲放下勘誤表,惡狠狠地瞪著父親,口氣嚴厲地反問:“你懂得什麽叫民主集中製嗎?”

父親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龍文枝站起身來,抓起父親給他的幾張勘誤表在空中揮舞:“你提的這些意見,說我念錯了,很好,這就叫民主。反映到我這裏,我說怎麽念,就怎麽念;那些改,那些不改,由我決定。這就叫集中,明白嗎?”

“可是,這是中國文字,”父親低著頭,還想辯解一下。

“沒有什麽可是,一切行動聽指揮。”

“那”父親滿腔熱情換來這麽個結果,很不甘心,還想捉摸點東西。

“還有什麽事嗎?”龍文枝坐回到桌子後麵,冷冰冰的聲音像扔出塊磚頭。

“政治課我在抗大聽過,是不是我以後可以不參加,騰出時間準備文化課?”父親的聲音像蚊子叫。

龍文枝半晌沒吭,臉色由青變黑,突然爆發出一陣殺氣:“你懂什麽是指鹿嗎?”

“啊,知道。”指鹿為馬,誰不知道呀。但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指導員用上這個典故,這不自己找罵嗎?

龍文枝一根手指對著父親戳戳點點,說話向打機關槍:“指鹿,指鹿,指鹿是軍隊的生命,人人都得上政治課,這是紅軍鐵的指鹿。你膽敢不上政治課,知道後果嗎?”

知道不知道,父親都沒心思多想了,他立正敬禮,轉身出門,心中忿忿道:感情哥們兒把紀律說成了指鹿。

第二天龍文枝在例行的政治課結束後突然發難:“現在我想占用文化課的時間來講講政治課的問題。我們的部隊新來了一些文化人,很好,我們歡迎。但文化人不可避免地帶有小資產階級的自由散漫。如果我們不立即糾正他們的錯誤觀點和傾向,他們就會像蛀蟲一樣迅速腐蝕整個的紅軍隊伍。”

他走到父親身邊一字一頓,嚴肅地說:“黎明同誌,請你站起來。”

父親隻得站起,心裏發毛。

“你是文化教員,大知識分子。今天我來給你上一課,講點工農紅軍的基本常識。工農紅軍不是工農,更不是普通老百姓。工農紅軍是工人和農民反抗壓迫剝削的鐵拳。這隻鐵拳靠什麽力量來握緊?”龍文枝一邊吼叫,一邊對著父親的臉揮舞拳頭,嚇得父親直往後縮脖子。“就是靠無產階級政治。我們政治課的目的是什麽?不是為了你說的準確文字去用詞造句。政治課的靈魂就是把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灌輸到每個紅軍戰士心底,讓他們自覺自願地為勞苦大眾打天下。”

“沒有準確的用詞造句,如何把中央的指示準確無誤地告訴每一個戰士?”父親小聲嘀咕,他覺得龍文枝簡直是強詞奪理。

“你敢強詞奪理?。我問你:不想上政治課,是不是想取消政治在紅軍中的生命線?”

“咦,指導員,怎麽這麽說話?我不上政治課,主要還是為了騰出點時間準備文化課。抗日救國十大綱領,我在抗大就學過。怎麽就叫取消政治在紅軍中的生命線?”父親梗直脖子說。

“住口。黎明,你不要太猖狂。我警告你,根除右傾資產階級自由性,是工農紅軍鐵的紀律。你膽敢再狡辯,我們就要對你執行紀律。”

父親那裏還敢再說話。

接著就是大家發言。每個人都顯得義憤填膺。這個說文化教員平時對訓練吊兒郎當,那個說他對工作挑肥揀瘦。突然,連部通訊員小騾子站起來,用稚氣的尖聲細嗓叫道:“俺揭發,文化教員最喜歡東打聽西打聽,到處翻看俺們的學習筆記。俺懷疑他是國民黨特務。”

會場氣氛頓時大變,龍文枝雙手柱著桌子,眼睛開始發紅。父親意識到危險,馬上抓起一根救命稻草:“指導員,這可是你說的讓我上課前先走群眾路線,做些調查嘛。”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分得清真假。來人。”龍文枝話音剛落,父親就看見兩個五大三粗的保衛幹事站起身。

幸虧連長秦基偉站起來,不以為然地說:“算了算了。黎明同誌剛下部隊,對很多事有個適應過程。我們要重在他今後的表現,對他進行更多的考驗。”

後來,父親滿懷感激地對秦基偉提到此事,沒想到,他老兄說要感謝你還是感謝謝富治吧。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父親挨了批判後心頭鬱悶,就到援西軍政治部找朋友邵英訴苦。邵英和父親是中學同學,西安事變後一起參加抗大。抗大畢業,父親被分配到基層連隊,而邵英到了援西軍政治部。他找到找邵英。正好還有幾個在抗大同學也湊了過來,大家一看父親那張勘誤表頓時哈哈大笑。

“這算啥?我們宣傳隊長給我們上課,大講九一八日本人發動盧溝橋事變,搶占了東北四省。這七七事變才幾天哪?”

邵英拉著父親到了個僻靜處才說:“黎明,你太書呆子氣了。這裏是軍隊,比不得抗大。軍隊從來就不是講理的地方。我二表兄在西北軍當過兵,就因為連長一句話他沒聽清,被馬鞭子抽瞎了一隻眼睛。他告訴我有些人還因為一點小事送了命呢。咱們剛參加部隊,屬於屁也不是的小兵蛋子,凡事能順就順著人家走,吃飽了撐的提什麽意見?搞得不好,真可能白白把自己的命搭上,何苦來著。

父親有些不以為然:“至於那麽嚴重?我不過是糾正一下指導員的文字錯誤,算不了啥。哎,你不是在軍政治部嗎?能不能找機會給上邊的大幹部反映反映。”

邵英捉摸了一會兒,不太自信地說:“我試試看吧。”

邵英找的是頂頭上司謝富治。他在和謝富治的談話中拐彎抹角地問:“連隊究竟歡不歡迎知識分子?”

謝富治拿出龍文枝給援西軍政治部打的報告給邵英看:“這個黎明是你的同學嗎?”

邵英挺夠哥們兒,賭咒發誓說他和父親一起參加革命,敢保證他沒有問題。謝富治皺皺眉頭,回答道:“嗯,明天張浩政委要過來,你直接給他反映吧。”

第二天,邵英等在謝富治的辦公室門前,果然堵住了政委張浩。張浩聽了邵英的反映,又看了龍文枝的報告,幹脆地對謝富治說:“你不是要下部隊嗎?把這件事也順便查一下。當前我們的主要任務一是部隊改編,二是揭批張國燾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咱們援西軍可是重災區呀。我黨現在有知識的人不多,抗大學員是我們的寶貴財富,處理時千萬要慎重,不能為這些小事分散我們當前的注意力。”

父親當然不知道這些情節。他隻注意到來了個大幹部,身掛皮套盒子槍。那時能帶這種短槍的人不多,況且他後麵還跟了個背木殼駁殼槍的警衛員。謝富治麵色黝黑,石頭一般堅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態度和藹,帶給惶恐不安的父親一種怪怪的信賴感。他找父親,同時還找其他一些抗大學員個別談話,了解他們分到部隊後的情況。和父親談話時,謝富治說話很婉轉,先問了些生活和軍事訓練方麵的問題:夥食好不好,習不習慣?投彈刺殺,隊列早操有什麽想法?接著漫不經心地問起了政治文化課的情況。父親大膽地把龍文枝和政治課的事都一五一十都說了。他聽著父親的陳述,沒有說更多的話。談話結束後,父親有點忐忑不安,他老揣摩謝富治的談話究竟什麽意思?吉凶禍福,真不好說。

第二天,龍文枝通知父親重新開始給部隊上文化課。父親知道事情就算過去了,但也不敢再“就筋”,頂著不上政治課。小騾子也重新和父親親熱起來,成天拿出本子向父親請教。父親開始還開兩句玩笑:“耶,這可是你拿本子來讓我看的喲。可別又說我是國民黨特務。”小騾子也不當會事,嘻嘻哈哈就混過去了。

不過,父親見到龍文枝還是別別扭扭,雖然他也像沒發生過這事兒一樣。幸運的是,不久龍文枝調往師政治部,連隊的支部書記張兆全暫時代理指導員。

 

小妮子橫空出世,像一朵花衣紅蝴蝶在士兵們麵前撲騰。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謝富治。謝富治開始沒有反應,後來沒聽到聲音才停下手中的筆,詫異地抬頭看看大家。很快他好像明白了什麽,麵無表情地站起來,簡單地說了聲:“下課,解散。”帶上警衛員轉身離開。

這是父親第一次見識謝富治的威嚴。看起來,他什麽都沒說,實際上大家明顯鬆了一口氣。秦基偉更像鬆了綁的猴子從地上跳起來。他眨巴著眼睛,推攘著父親道:“黎大長官,還猶豫個啥?也帶咱吃幾個餃子呀。”在侯馬那幾天,父親和秦基偉,小騾子,小楊一塊兒住在小妮子爺爺家。因為父親的個頭大,再加上平時注意軍容風紀,老大爺一家把他當成了大長官。

父親狼狽不堪,試圖推開秦基偉:“麻子,別鬧。紀律,紀律。”

“紀律?什麽紀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條說不準吃房東家的餃子?”秦基偉滿臉疙瘩,外號秦麻子。

小妮子不耐煩了,一把抓住父親的手:“就是嘛,我爺爺請你,還磨嘰個啥?沒瞧過這小心樣兒的當兵的,住人家裏連飯都不敢吃。”

父親的手像被馬蜂螫了一下,馬上一甩手把小姑娘摔了個趔趄,小姑娘地哭了。秦基偉彎下腰把她攙起來。小姑娘得理不讓人,指著父親大聲嚷嚷:“我爺爺好心好意請他吃餃子,他不領情還欺負人。”

滿院子的人不管當兵的還是老百姓全都笑了。秦基偉做好人:“就是就是,天下也沒見過這麽不講情麵的長官。啥叫軍民一家啊?”

父親揉著小妮子抓過的手臂,小聲說:“哎,連長,誰知道他們是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其實,父親一輩子都盼著當上資產階級。

秦基偉不屑地:“這人家不過是做小買賣的,城裏多得是,那就算資產階級了?再說餃子也不分階級成分,吃到誰肚子裏就算那個階級。我說你別裝洋蒜了,趕快走吧。”

一行人推推攘攘進了房東家院子,還在門口,小妮子就得意地高喊:“爺爺,今天該怎麽犒勞我?長官們都叫我拉來了。”房東大爺跑出來,高興地說:“哎,小妮子能幹。叫奶奶給小妮子花花糖。”然後趕快上前拉住父親往屋裏讓。得,這一家子還真把父親當成了領導。父親冷眼瞅瞅秦基偉。秦基偉老奸巨猾呆在一邊當縮頭烏龜不說,還一臉的奸笑,恨的父親牙直癢癢。

進了屋,看見房東一家六口全體出動,老大娘端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兒子拿著茶幾,媳婦端著幾盤葷素菜,女兒提著酒罐,拿著酒碗。父親當然想開洋葷,但沒料到他們做得如此豐盛,也有點不好意思,怎麽也得硬著頭皮出麵客套幾句,說什麽初來乍到,不好意思打攪主人,惹得老大娘嘮叨起來:“眼下這個世道,亂糟糟的。你看車站那邊,逃難的人都擠成跎跎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哭的哭,鬧的鬧,叫人心酸。要叫鬼子兵打過來,老百姓的命都保不住,還有這個家。這國家,國家,有太平國才有太平家。說起上前線打鬼子,我老婆子看見的是一撥一撥中國軍隊往後退,你們這是頭一遭往前開呀。你們拚性命,精忠報國,我們有東西,不給你們吃給誰呀?要是你們能把鬼子給擋住,我老婆子把這個家都捐給你們也願意。”

老爺子也認真起來:“你們不是天天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這抗日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要出力。我們上不了前線,管你們幾頓飯總是應該的吧。你們要再客氣,就是看不起我老頭子,是見抗日的外了。”

兒子把茶幾往炕上一擱,當先把父親推上炕,靠著小妮子坐下,說:“我說長官,咱哥們兒就講個義氣。衝你們手中那幾把破家夥,敢去和日本鬼子鬥。沒別的,就一字:。咱要都還是中國人呢,你今兒吃了這飯。以後打鬼子用得著咱,盡管說。兄弟我也是有血性的。”

老大娘淬了一口兒子:“去,外邊忙活去。長官不知道怎麽打鬼子,要你瞎攙和。”

“不,不,不,我不是長,長官,也是當兵的。”父親屁股如坐針氈,從炕上爬起來指著秦基偉:“他才是我們連長。”

秦基偉橫眉吊眼,啞著嗓音:“說什麽呢?是連長還是長官大?我說你就安心地坐那兒吧。”一把又把父親摁回去,然後自己也大大咧咧坐在炕邊。

小妮子剛坐下還沒坐穩,就“騰”地從炕上又跳起來,拍著小手尖叫道:“爺爺,我要唱支曲兒。”

房東大爺連聲答應:“唱,唱,來段紅火點兒?瞧秧歌。”

小妮子毫不害羞,站在炕上開口就唱,好像一隻春風撲麵的小黃鶯:

家住(兒)在太穀住沙(兒就)河,

北光村搭起了台台台台唱秧歌,

咱姐(就)妹走一(就)回,

一個個紅花綠襖實在美。

還沒唱完,父親他們幾個丘八大兵就忙不迭地拍手叫好。房東女兒提著酒罐準備給大家倒酒,老大爺眉頭一皺:怎麽倒這個?上地窖拿最好的來。

房東大娘忙不迭出去一會兒,小心翼翼端來一不起眼的紅土泥壇子,放在炕沿對麵的一張四方木桌上,對著父親他們說:這可是老東西的命根子,壓地窖裏好幾年了也沒舍得動。然後從媳婦手裏接過小鏟,鏟去壇口上厚厚的泥封,慢慢揭開壇蓋。

老實說,父親他們有點莫名其妙。的確,從酒壇那方飄過來一股香味,但這點香味還遠談不上讓人陶醉,雖然這些當兵的還沒品過什麽真正的好酒。接下來老人家的舉動更讓人莫名其妙,他居然讓女兒給每個人碗裏先倒了半碗清水。然後,房東大娘把一根擦拭得呈光瓦亮的銅吊子放進壇中,拉出一吊酒來,就著壇口蹭去沾在銅吊子外側的液體,輕輕把酒傾在父親的碗中。幾個人看在眼裏頓時驚呼起來。原來,此酒性沉,落入碗中並不馬上彌散在水中,而是坐底形成一個顫巍巍的渾園球體。球體晶瑩剔透,顏色呈深紅褐色。配上略帶青色的碧水,看上去就像一顆發著熒光的琥珀石。

像個鹹鴨蛋。小騾子大叫道。

更讓人拍案叫絕的是:老大爺隨便用筷子在酒碗中攪和了幾下,父親頓時感到一股濃烈濃厚馥鬱的異香撲麵而來。醇煙無形,眼目卻有熏醉之烈感;釀酒未沾,口舌已有爽甜之回味。父親端起酒碗半晌,欲飲沒舍得飲,轉眼看見身邊的秦麻子眼也直了,臉也紅了,不停地抿咬自己的嘴唇卻禁不住哈拉子長流。他想人家到底是連長,自己的頂頭上司,趕緊把碗先遞過去吧。不料院中傳來一陣爽朗地笑聲,隨即就見指導員張兆全掀開門簾進到屋裏:“哈哈,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剛路過就被這裏的酒香牽著鼻子進來了。”

父親當然顧不上擠鼻子弄眼睛的秦基偉了,馬上把酒碗遞給張兆全。張兆全也不謙讓,拿過酒碗就是一大口,用兩個腮巴包著回味片刻,然後狼吞下肚,半晌才咽了一口氣,長嚎道:“好酒,原來就聽說山西出的上好汾酒,沒想到這麽帶勁兒。”

“上等汾燒可喝不出這個味兒來。”老爺子哈哈大笑:“這是我幾年前偶然路過平陽一個叫上流頭村的小地方,用十個袁大頭跟莊戶人家換來的。此酒名喚將軍。一說是因為酒色如同將軍戰袍上的斑斑血漬。另一說和李闖王手下的大將李岩有關。據賣酒的莊戶人家說:李自成進北京,路過平陽。當地父老獻上河東佳釀乾和,李闖王一飲而盡,連聲道好,馬上下令要製將軍李岩監製軍前禦酒。將軍夫人紅娘子召集方圓幾十裏內的能工巧匠,釀製了數百壇美酒。無奈軍情緊急,時間上根本來不及。紅娘子命令把未完成的酒釀埋藏地下,以備後用。半年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李自成敗退回到平陽。當時正好河南明朝舊部發生叛亂,李岩將軍請求分兵前往河南平亂。紅娘子特意啟出窖藏酒釀,重新釀製。她精中選精,蒸煮溜濾,最後得到一壇絕品,準備為夫君壯行。沒想到,李自成當麵答應了李岩的請求,背後卻聽了宰相牛金星的讒言,將李岩和其兄弟李牟一起殺害。紅娘子得悉噩耗,傷心欲絕,砸碎酒壇,不辭而別。旁人收集酒壇破碎處的紅土,和上新鮮高粱重新發酵,糖化,蒸煮。紅土拌上紅娘子眼中的血淚,最後才釀成了這絕世的將軍紅。”

“這種故事多得很,總也講不完。”父親隨口說道。那時,他對此還隻有一些來自書本上的平麵印像。

“能人呐。水往低處流,越流道越寬,人往高處走,越走道越窄。那麽多能人削尖腦袋往裏擠,可不就得掐個你死我活嗎?”老人家長歎一聲。

“那怎麽還要和上清水一起喝呢?”小楊對酒更感興趣,好奇地問。

“此酒性烈如火,尋常人根本招架不住。當年紅娘子是用青竹嫩葉絞汁,濾除火性。咱們尋常人家,那備有那麽些嫩竹葉子,不過和點清涼井水,一來去火,二來釋放香味。這酒釅若糖漿,鎖住所有香味沒法跑掉。加點水稀釋一下,香味就出來了。”

老大娘接過話碴:“要說這井水也不尋常,咱今兒個喝的是從城外二十裏地紅柳坳子古井中打來的水。聽說以前還進貢給皇上呢。”

父親就像聽天方夜譚,但又不敢說話,隻是瞪著眼,抿著嘴微微搖頭。小妮子看見嗔怪地推了他一把。

大家都忙活上吃開了,父親還是有點放不太開,他竭力想保持一個革命軍人的應有的禮貌,不住地和老爺子應酬聊天,或推或讓,或敬或謝。小妮子見父親光顧著說話,不動筷子,便一個勁給他挾菜拈餃子。父親手忙腳亂,連聲阻止:“夠了,夠了。”

小姑娘嗔怒地:“這菜裏有蟲,餃子有味兒?你到是吃呀。”

就因為父親沒有先把酒給自己,秦基偉心裏頗不平衡。正好揪著這個機會洗刷父親一把:“他不是怕餃子有味,他是怕小妮子你手上有味兒。”

小姑娘沒反應過來,攤開肉乎乎的小手掌,對爺爺說:“我剛才洗過手。”

小楊嘴裏含著半個餃子,口齒囫圇地說:“你洗沒洗過手有啥關係,我們黎大長官怕的是你手上的香味。”

小姑娘頓時羞滿臉通紅。

父親不敢把秦基偉怎麽樣,卻恨不得扇小楊幾下。他提起筷子往小楊嘴裏戳過去,正好把他咬著的半個餃子敲下來。小楊忙去抓餃子,卻忘了手中端著的酒碗,剛好把半碗酒潑在了坐在炕沿下的小騾子頭上。小騾子漲紅臉跳起來要打小楊,被秦基偉拉住,說:“注意點軍民關係。”

父親見狀哈哈大笑,拿起筷子扒拉扒拉給小妮子碗裏揀了幾個大餃子,小姑娘咯咯笑開了花,露出紅唇中的一口小白牙:“不用,不用,我自己會,自己會。”

 

吃完飯,大家夥坐在炕上聊天。老爺子可是見過大世麵的,太原,北平,天津衛都去過。說起日本人的囂張氣焰,老爺子提著旱煙袋一個勁地搖頭。張兆全本就有事來找連長,正好拿著一張傳單高興地說:“八路軍在平型關打了大勝仗,消滅鬼子三千多人呢。”

滿屋的人頓時活躍起來,爭著搶著看傳單。老爺子濕潤著眼睛,感概地說:“這七七事變以來,就聽到這裏失守,那裏撤退,都是中國人被人追著打,從來沒有打過一次日本人呐。”

老大娘期盼地:“要是八路軍上去真能把鬼子擋住就好了。”

全屋的人都沉默了。

秦基偉甕聲甕氣地說:“老人家,別擔心。小日本要想滅亡中國,就得過八路軍這道坎兒。有八路軍和老百姓的支援,就有咱中國人的希望。”

 “還是八路軍不怕死呀。”老人家的女兒插了一句。

小妮子高興起來,起勁地說:“我也要當八路軍,上前線,打日本。”然後在炕上邊跳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老大娘吆喝一聲:“小妮子,紅嘴白牙亂說個啥,那有姑娘當兵的。”

小騾子笑著說:“沒見過八路軍中有女兵呢。”

“誰說沒有?石橋檢閱那天,我看見師部有幾個剪發頭,明明是一夥女兵。”小楊反駁道,他轉過頭拉父親證明:“你說說,文化教員。”

其實,從抗大來部隊的路上,父親那支隊伍就有幾個女孩。但父親不想在小楊和小騾子之間攪和,就和稀泥道:“有,有,部隊當然有女兵。但小妮子還太小,等過幾年再說。”

小騾子真得了意:“就是嘛。也不瞧你那樣兒,沒杆槍高,還敢說打日本?”

小妮子生氣了,指著衣櫃上的穿衣鏡說:“照鏡子看看,我要踮起腳比你還高一頭呢,你不是十三歲就參加紅軍了嘛。我現在比你那會兒還大點兒呢。”

滿屋子的人也都笑了。小騾子鬧了個大紅臉,轉過頭惡狠恨地盯了父親一眼。下來後他找父親算賬,愣說父親和小妮子相好,把什麽都告訴她。急得父親賭咒發誓,堅持說自己在這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小妮子的存在。

那幾天,凡是北上抗日的隊伍都受到老百姓的盛情款待,而在候馬車站等著南撤的國民黨軍隊,包括閻錫山的山西子弟兵卻幾乎無人答理。鎮上時不時可見幾個散兵遊勇到老鄉門前討水討飯。父親所在連隊的其他班排也開足了洋葷,什麽拉麵,刀削麵,水餃,蒸餃,大饅頭,大包子不一而足,弄得炊事班的大老王很不開心,連續幾天開不了夥。父親他們深深感到作為一個抗日戰士的光榮,覺得臂章上的八路二字閃著光采。

 

其實,閻錫山在抗戰初期的國共合作中還是講點義氣。所以父親他們也撈著點帶實惠。有一天,指導員帶著人到附近閻錫山的軍需倉庫領來了一大堆東西。什麽軍衣,軍褲,軍帽,綁腿帶,子彈帶,水壺,褂包,雨鞋,鬥笠,油布一應俱全,就是沒有武器。秦基偉翻了翻,罵道:“閻錫山真是老西作風。他的倉庫眼看要給日本人了,才肯大發慈悲慰勞我們,就不肯給點武器。”

指導員忙著把領來的東西刨堆分類,通知各班排來人領取。父親的任務是拿個小本子登記領取的單位和品種數目。這活兒的最大特權是父親可以隨意挑選一套合身的衣服。父親一向注意自己的衣著外表,每次看見他的小兒子“摟裏摟垮”(衣冠不整)從北京回家,都忘不了數落幾句。隻要我狡辯一下,他就會大發脾氣:“人要有起碼的講究,沒錢也得有精神氣兒。邋邋遢遢,誰看了喜歡?你這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閑話少說,言歸正傳,父親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軍裝,再在腰間記上一條寬皮帶,感覺真有點神氣活現。

最可憐的是小騾子和小楊。兩人個頭太小,橫挑豎撿,就是找不到一件合身的。小楊太瘦,最窄的腰身套上都像道袍子,小騾子太矮,不管那件上衣,穿上都像裙子,最短的褲子也要卷幾圈才到腳脖子。小楊說:“沒辦法,閻司令長官沒有這麽小的兵。”小騾子說:“管他大小,有新衣服穿就行。”小楊看見房東老大娘出來,故意搖頭晃腦邁著大步問:“你看我像不像真龍天子?”老大娘笑得合不攏嘴,對屋裏人叫到:“快出來看,這有兩個穿龍袍的人。”小妮子一溜眼衝出門,看見小騾子的狼亢像,抿著嘴咯咯直笑。突然她抬眼看見自我感覺良好的父親,馬上收斂住笑容,跑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嘟著嘴,搖著身子對奶奶說:“哎呀,難看死了呀。奶奶,你給他們改改罷。”父親覺得很沒麵子,硬著嘴皮說:“走開,走開,不用你管。”但架不住小妮子和老大娘死拉活扯,把幾個人的衣服扒拉下來。大娘連同女兒,媳婦並兩位邀約的女眷,一齊動手,一個晚上就把長的改短,寬的改窄,那端正細密的手工針線和機器紮地並無二致。第二天一早,給大家夥穿上,皮帶一紮,綁腿一打,顯得精精幹幹。父親他們恭恭敬敬給老大娘敬了個禮。老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替他們扯領口,卷袖子,像對待自己的親人:“出門在外,別人要誇你們這身衣服,別忘了說是大娘做的。”

 

臨行前那天黃昏,父親從團部辦事返回,在鎮外的一棵老槐樹下看見小妮子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穿針引線,他忍不住悄悄走過去。小妮子非常機警,父親剛走近兩步就被發現。她敏捷地把手中的針線活藏到身後,仰起頭,粉嫩的臉蛋在夕陽的映襯下泛著紅光。父親透過她長眉下彎翹的睫毛,感受到秋水映月的光亮。小妮子凹下兩個紅紅的酒靨,晃動著小蒜瓣鼻子,挪動兩片紅紅的嘴唇,淘氣地對父親說:“叫你一聲哥哥,你得答應,我才給看。”

父親心中突然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他有點慌亂,停了半晌才囁嚅地道:“好,我答應。”說完馬上有些後悔,又有些如釋重負的輕鬆和莫名的興奮。

這回是小妮子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不肯說話,也不肯把背在身後的手轉過來。父親轉身要離開,她才嗯了一聲,把伸過一個緊緊攥著什麽東西的小拳頭伸過來。

父親掰開小妮子的小拳頭,發現是一個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蘆,上麵畫著幾葉水嫩嫩的綠竹。葫蘆蓋上有個小環,係著一條精巧的大紅絲結,顯然是小妮子的手工,尚未完成。父親揭開葫蘆蓋,馬上飄出一縷柔和甜潤清爽的酒香。小妮子搶回葫蘆,在自己手掌心上點出幾滴酒液,遞到父親唇邊:“青竹葉子鎮酒,信不?”

父親當即鬧了個大紅臉。但他一輩子也沒忘記那幾顆墨綠色大理石珠子,蠕動在小妮子粉嫩紅酥的小蠻掌心,而且散發出綿綿飄逸的清雅醇香。

父親沒有動作,他既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小妮子一摔手,嘟著嘴背過身去。

太陽慢慢地落到了山後,把幾縷火燒紅雲留在天邊。那天沒有風,但父親很快感覺到一陣寒意隨著落葉從天空彌漫下來。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最後喃喃地說:“部隊還有事兒,我先走了。”

他轉過身重重地走了幾小步,又回過頭重覆一遍:“小妮子,我先走了,啊。”

小妮子身體都沒動一下。

父親隻好邁開步子,剛走兩步,卻聽到小妮子喊了一聲:“明天一早,瞅著窗台。”接著,像燕子一般地飛跑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戰士就辭別了溫柔的炕頭。他們在鎮外靜靜地排隊,集合。深秋的料峭寒風撲打在睡眼惺忪的臉上,提醒著每個人肩負的責任。戰爭,這個人類所有發明中最偉大的怪物在不遠的北方奔跑,呼嘯。我問過父親,那天早上你想過抗戰要打八年之久嗎?父親笑了:“誰有工夫去想這個事兒?隻是感覺有點怪,那麽黃澄澄的一排人,稍息,立正,向右轉,齊步走,就那麽走了完事?好像沒在侯馬呆過似的。”

然而,侯馬的老百姓沒讓他們簡單地溜之大吉。快到火車站的時,人們把部隊圍得水泄不通,包子,饅頭,雞鴨蛋,核桃,紅棗,沙果紛紛往戰士手裏,懷裏塞。這是父親在戰爭歲月中第一次體驗“簞食壺漿”的感覺。他以後多次碰見這種場麵,有時場麵更大,但侯馬的感覺更特別。因為後來那些慰問要麽是根據地政權的有組織行為,要麽是革命已經臨近勝利。而在一九三七年的侯馬,共產黨的前途根本還是未知數,老百姓對八路軍的愛戴純粹是出於樸素的愛國熱情。他們麵臨國破家亡,對一支敢於奮起抗擊外來入侵的軍隊有著本能的期盼。

進了火車站,看見站台上和停靠的客車中到處擠滿了逃難的人群。官宦商紳,男女老幼,個個麵色蒼白,目光呆滯,蓬頭垢麵。女的哭,小的叫,男人在沉重的大包小箱擠壓下唉聲歎氣。父親的腿被一個懷抱幼兒的女人抱住,哀求他行行好,給點吃的救救孩子。父親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口袋,那兒藏著一個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蘆,葫蘆蓋上纏著一條精巧的大紅絲結。這是他出發前趁人不注意,悄悄在窗台上拿到的。父親情不自禁地往周圍望望,周圍人山人海,沒有看見那團燦爛的紅影。然而,他好像知道該怎麽做,把剛才老鄉慰問的食品全部送給了腳下的那個女人,外搭上半壺寶貴的飲水。小騾子很不理解地對父親說:“,文化教員,幹嘛那麽傻,把東西都給了人,自己餓著渴著咋辦?”

父親說:“嗨,我就看不得小娃兒哭。”

小楊哧著鼻說:“瞧她穿那花花綠綠樣兒,肯定不是窮人。”

小騾子刺他一句:“不是窮人怎麽啦?不是窮人也不一定是土豪劣紳,再說小娃兒有什麽錯,共產黨也不能六親不認。”父

親借機講起了大道理:“紅軍既然是人民的軍隊,哪有人民有難,咱們見死不救的呢?”說得兩人連連點頭,把自己的幹糧也送給了別人。

部隊乘坐的是一列敞車,裝過煤,運過牲口,又黑又髒又臭,而且沒車門。土八路哪裏開過這洋葷,看見火車先就莫名興奮,然後不管不顧,連爬帶蹬滾進車廂,你推我擠,傻不愣登站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每個人從上到下就像塗了層黑油彩,就看見一排排咧開的白牙一張一和。隻聽汽笛一聲怪叫,一股黑煙籠罩下來,所有人都捂著鼻子和嘴巴狂咳亂吐。父親抹抹臉,就見滿手掌沾的是細碎煤渣。列車啟動後,打破逢站停靠的常規,隻要不讓車就一直向前開。秋天的黃土高原,草木稀疏,景色單調,大家夥最初的興奮勁兒很快減退,開始橫七豎八,或坐或躺倒在車廂內。坐在車廂中間,一不留神就就有一雙大號臭腳丫賽到你的鼻子下麵,再加上沒有清掃幹淨的牛糞豬屎馬尿味在人的汗熱悶烘蒸捂下攪和升騰起來,直讓人腦袋發脹,頭痛欲裂。父親艱難地挪動到車廂邊緣,扶著木頭圍欄,這裏的空氣雖然好一點,但列車運行帶起的寒風像刀子一般割在人臉上,還不時將一團滿是粉塵的黑煙硬塞進你的口中。父親一動不動,望著彎彎曲曲的汾河如一條白帶靜靜地向南流淌,他的心思很亂,想起了漢中,想起了如處子般溫存的漢水,想起了兒時的玩伴,想起了幾乎和自己同時參加革命卻再沒有通信的弟弟,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親,在哥倆兒離家前把最後一袋白麵給他們烙成了餅當幹糧。最後他想到了小妮子。見鬼,怎麽會想起她?父親揮揮手,想來個慧劍斬情絲,這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當得什麽真。我這是去打仗,明兒個還不知道埋在哪裏,“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裏人”,好男兒誌在四方,國難當頭之際哪能這般膩膩歪歪,兒女情長。老人家一陣胡思亂想,自己都覺得好笑,幾次都想把藏在胸口的小葫蘆扔進汾水,卻最終下不了決心。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