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回首往事,我可以下個結論:自結婚以來的九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雖然生活在異國,但有萍在身旁,我從來不會感到孤獨。生活中總是充滿了歡笑和歌聲。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乏善可陳。我出生在一個荒唐的歲月,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物質極度貧乏,沒有精神生活。我記不清童年時候有什麽快樂時光。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的邊緣地帶,某機械廠的職工宿舍區。父母親都在為生活忙碌,沒有時間陪子女們玩。就同廠裏別的小孩一樣,我在學校的操場和沙坑裏度過了許多無聊的時光。打籃球個頭太矮,乒乓球要排很長的隊,沒有別的可玩。童年和青少年大多數時光就這樣無聊的度過了。如果一定要說也曾有過歡樂的時光,就是每次回鄉下去。在田野裏總有許多昆蟲和小動物跳來跳去,鳴叫著,吸引小朋友的注意。在鄉下的故居旁有一條鐵路,旁邊種著一排灌木,夏天的時候,一種體型很小的蟬在葉片上鳴叫著。捉住這種蟬是一種莫大的快樂。母親偶爾也會帶妹妹和我去公園裏玩,滑滑梯和蕩秋千。感謝母親,讓我的童年稍微有一點彩色。
有人說,上帝是公平的,他在這裏關上了窗,就會在另一個地方開一扇門。童年和少年的困境未嚐不是好事。父母親對我的學習管理得很嚴格。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對孩子並沒有什麽遠大的規劃。但他們很清楚要改變命運,必須要用功讀書,將來考上大學,就能成為一名工程師。我天性好靜,也喜歡學習。我媽後來常說我小時天資聰明,二歲識字,三歲能算。曾有算命先生告訴她說我前程遠大。現在回頭看,此言差矣。聰明的小孩多得很,長大了就是一個凡夫俗子。盡管我努力學習,小學時候成績隻能說中偏上。到了初中,同班的優秀同學都轉到重點中學,在剩下的同學裏麵,我總算能排名靠前。
在初中,人漸漸開始懂事。有一次,一個同學在聊天的時候跟我說,在台灣人們的生活很富裕。我當時覺得這是胡說八道。書上不是說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著我們去解放嗎?立刻遭到那個同學的嘲笑。從此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人民的生活水平遠高於我們那個工廠宿舍區。小孩子是不知道生活的艱苦。我當時沒特別放到心上,對外麵的世界也沒有憧憬。清貧的生活在繼續,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我學到的知識在一天天增加。初中很快就要結束了。有一天我發現我突然對鄰桌的女孩有了好感,每天走進教室的時候第一眼就向她的桌子張望,要是有一天她沒來,心裏就會失望。因為我的成績比較好,她有時要來問我問題,那時候我好開心啊。不過我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來過。那時我很自卑,絕對不敢向她表白,連多看一眼都心虛。
初中畢業考試前我們要填自願,選擇讀高中或是中專。我家裏窮,因此也有上中專的想法。最後決定兩個都選,根據考試情況來定。結果考試成績下來,分數很高。父親覺得我將來上大學比較有把握,於是決定讀高中。同班同學中成績好的同學又有幾個轉到了市裏的重點中學。而我父母不願意花冤枉錢,也不想我離家太早,加上高中班主任老師是我爸的好朋友,因此我繼續上本廠子弟校高中。在高中我的成績就是鶴立雞群,根本沒有同學挑戰。高中三年,我一直單戀著那個女孩。一方麵,我很內向,老實木訥,不知道怎樣跟女孩子交往,另一方麵,潛意識裏麵我意識到自己將來會離開那個廠,不想同那裏的人和事有太多聯係。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幹什麽,但我確信我不想在廠裏做工程師。那段單戀也就無疾而終了。
高中畢業後,我如願地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本來可以去遠方讀更好的學校,但考慮到家庭的狀況,我還是選擇了本地的學校。專業選擇上,我沒有任何考慮,父母親也沒有什麽見識。最後胡亂選擇了環境工程專業。如果把讀大學做為人生的正式起點,那麽我就這樣稀裏糊塗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後來的事實證明我要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那時是八十年代末,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來臨,但我毫無查覺。那時候學校的學風不正,因為畢業後分配工作主要靠父母的關係。大家都以為進了大學就萬事大吉,混個畢業證就行。
第一學年快結束的時候,在中國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全國所有的高校學生都走上街頭,高呼口號,要求民主和自由,要求懲製腐敗。頭幾天,大部分人都還小心謹慎。過了幾天,看見上了街的都平安無事,於是大家都群情激憤,爭先恐後地走上街頭。我性本膽小,不愛惹事,到這時也激動了,跟著湊熱鬧。其實我那時哪懂什麽民主自由。從小到大都在一個近乎封閉的環境裏成長,我對世界的了解幾乎等於零,對我來說擺脫貧困最重要。不過一聽說那些官倒們貪汙國家上百萬資產就來氣。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人真沒見過世麵,一百萬都感覺是天文數字。一走上街,發現還真好玩,有市民送飲料,走累了坐在街邊,有說有笑地聊天吹牛。很有趣的是,有同學借機談情說愛。一場遊行下來,同學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大部分同學都在罷課,有少數還在上課的,回到宿舍就被室友譏笑。我隨大流,別人做啥我跟著。鬧了十多天後,大家都有點疲了,聽說北京上海都平靜了,我們也恢複了上課。到五月底,形勢又發生逆轉,北京那邊又熱鬧起來,政府也強硬起來,限時要求學生離開天安門廣場。大家都知道到事情最後以悲劇收場。做為大學生,大家對前途都充滿了悲觀。學期提前結束,期末也不考了,大家都紛紛回家度暑假。
暑期裏閑著沒事,我跟著一個親戚去推煤車。這個親戚認識幾個做生意的。還記得有一個生意人非常喜歡顯擺,穿了一件襯衣,很得意地跟煤廠裏的工人們說那件襯衣值二百多塊。我父親那時的工資一個月一百多塊。親戚跟我說讀大學沒什麽用,讀四年的書,畢業了最多拿兩三百一個月,而做生意的一筆就是成千上萬。我聽了內心如五味雜陳,父母親跟我描繪的美好前途原來是如此不堪。曾經聽父親比喻說,考上重點大學就象古時秀才中舉,以後前程似錦。這個理論在現實社會中卻是如此荒謬。讀中學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學到了豐富的知識,數理化,語文,政治,生物,英語樣樣通,又考上了重點大學,那個年代隻有百分之一二的人能上重點大學,所以我以為自己很牛,卻猛然發現大廈傾倒了。確實,那是一個扭曲的年代,造導彈的不如賣鹽蛋的。我唯一的一點自信也被粉碎了,我非常消沉,看不到前途。整個大學期間,我都被這個問題困擾,學習不用心,成天混日子,早晨睡懶覺,上課常遲到。還記得有一年春節期間,放假在家,吃午飯的時候,父母親吵架了,我看不過去,把碗筷重重地放在桌上,轉身出門,我騎著我的自行車,漫無目的。看著灰蒙蒙的街道和兩旁破舊的廠房和居民樓,我的心中充滿了失落。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環境。在貧窮中人們總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很少有人能真正的安貧樂道。我們怎麽才能改變命運呢?大家都知道做生意可以賺大錢,可那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我的那個親戚自己本人也經常做些小買賣,但他也從未改變過貧窮的狀態,最多也就是賺點小錢買口酒喝。大買賣怎麽也輪不到一個普通人頭上。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題。或者說暫時無解,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解決。而一個人在這段時間的行為對自己的將來有著決定的影響。我繼續騎著車,一會兒就來到了城郊,時值冬天,田野裏沒有莊稼,看上去很蕭條。我騎了很遠很遠,到了黃昏時才回家,灰暗的心情一直持續。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其實種子已經撒在了田野裏,春天來了,它一定會發芽兒,會茁壯成長,開花結果。但那時我是茫然無知的。所幸我沒有輟學,靠著中學那一點點本錢大學成績還不算太差。有人說大學的歲月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而我卻稀裏糊塗地度過了這最美好的時光。青春啊,令人愁悵的青春。
在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天一個室友聊到了唐詩和宋詞。以前中學的時候也學過一點詩詞和古文,但從來沒有去欣賞過,因為一個沒有人生閱曆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前人用心血寫下的文字,以前隻是為了高考而學,現在讀了工科,完全可以不必去理會。但不知為什麽我突然對古文學產生了興趣,在那些故紙堆裏我發現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靈魂。隨著年齡的增長,唐詩宋詞古文越來越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在大學的後兩年,同學中談戀愛的漸漸多起來,但我一如高中時一樣地害羞,絕不敢鼓起勇氣去追求心儀的女生,當然別一方麵也是因為我本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我不想去追求沒有結果的戀愛。大學同學都來自不同地方,畢業後天各一方,大多的戀情都有始無終。
很快大學畢業了,我去了好幾次火車站把同學們依次送走了,想到有許多人也許一生再也不會見麵,我的心情有點沉重。雖然我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但相處幾年還是有些不舍。最後我獨自一人回到學生宿舍,把自己的書和生活用品用包裝好,騎著車回家了。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沒有人多看我一眼。大學生涯就此結束。
畢業後,父母親通過關係在同一係統的設計院給我找到工作,這個過程相當艱難,到處求人,送禮。我想像中設計院應是一個窗明幾淨的地方。我第一天去上班的時候,騎著車來到他們告訴我的地址,進入一個單位的大門。進門的時候也沒看一眼單位的標牌,進去騎了一圈,覺得不太像,趕快退出去看標牌,沒錯,這就是設計院,一個我準備工作一生的地方。這裏我需要說明一下,九十年代初是計劃經濟時代的末尾,私營企業多起來了,但國營企業仍占主導地位,通常一個人分配到國營企業後,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會在那裏工作一輩子,因為調動工作很難。來之前,父母親告訴我設計院是本市一個最好的工作單位。我相信了,以為我會在此工作一輩子。而眼前這個有點破舊的地方讓人有些瀉氣。我硬著頭皮走進了一幢看上去象行政樓的建築,找到人事科辦公室,自我介紹後,科長走出來談話。談話內容記不清了,但記得他提到專業分配問題。他說設計院沒有專門的環保科室,我可以去做給排水的設計工作。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給排水就給排水,反正環保也不是我的夢想。就這樣我就開始工作了,沒有人生規劃,專業也不太對口,學校裏學的東西基本上沒用。
給排水是工業民用建築專業的輔助專業,很容易上手。平時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建築專業提供的圖紙上麵畫上水管道,再告訴結構專業要在牆上某些地方預留孔洞。所以這種工作其實高中生也可以勝任。剛走出校門找到這種清閑的工作倒也不差,拿到第一份工資的心情也還不錯,雖然沒法同做大生意的老板們比,但那畢竟是自己掙的,況且比老爸的工資還多。於是就多少有些安於現狀。很快就認識幾個同事,都是單身,且住在同一幢單身宿舍裏,下了班常一塊兒去喝酒聊天,晚上再也不必做作業,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跟我同期分配到同一個辦公室的還有兩個小夥,一個學生物化學,一個同我一樣也是環境工程。因為工作輕鬆,他倆經常在辦公室看英語書。我覺得好怪異,都畢業了還學這勞什子幹啥。他倆家就在附近,所以平時不跟我們一塊兒住在單身宿舍,也不知道他們業餘時間都幹啥。
我剛工作不久,上海證券交易所開業了,在中國掀起了一股炒股的熱潮。大量的公司都在發行股票,但隻有小部分能夠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所以大都在私下交易。我所在的那個城市有一條街忽然一夜之間熱鬧非凡,大家都在傳播著一夜暴富的傳說,於是所有的人都湧到那條街上,人潮的湧動迅速提高了股價,你走進這條街的時候,隨機買入一些股票,然後就被人潮推著穿過這條街,到出口的時候你手裏的股票就已經上漲了百分之二十。那段時間有太多這樣的故事,大家都熱血沸騰了。我再也無法保持內心的平靜,也拿出自己積攢的錢衝進那條街。到那裏一看就傻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麽多現金被人拿在手裏,買股票就象是買白菜一樣。我被那種衝動鼓舞,試著買了兩千塊錢的股票。果然幾個小時候後我就賺了一兩百塊錢,這是真的,不是夢,我完全地相信了所有的傳說。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整個人都瘋了,上一會兒班就溜號出去,趕緊騎車到那條街去炒股,勞累、饑渴也渾然不知。隨著股價的推高,風險極大的提高,但瘋狂的人是看不見的。直到有一天,市場上忽然傳言政府要整頓秩序,禁止非法交易,於是手裏的股票一夜之間暴跌。所有的賭徒都有一個特點,賺錢的時候都想多賭一把,然後就開始輸錢,輸錢的時候又想撈回本錢,直到最後輸個精光。最終我手裏的股票變得一文不值,晚上我失眠了,那個時候兩千塊錢對我來說是個大數字。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才一上路就跌了個大筋鬥。
這時候從外單位調來一個小夥子,真正給排水專業畢業的,曾在某建築工程公司工作過。此人與建築工程人員有廣泛的聯係,成天電話不斷。那時候手機還遠未普及,隻有大老板才能擁有。市麵上推出了一種呼叫器,叫BP機。你要找人就打電話到傳呼台給他的傳呼號留言,他再給你打回電話。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此人腰間掛了個BP機,逢人就宣傳說這是做生意必備品。他極力勸我也去買一個。我一直不以為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做生意。有一天聽見他在辦公室電話裏提到一個人名,符順利。我母親有一個遠房親戚也叫這個名字。符不是一個很大的姓氏,因此同名同姓的應該不是很多。巧的是這個同事也姓符,所以我以為他們有什麽親戚關係。一問才知道他們隻是都姓符,沒有關係。這個姓符的小夥子,叫符靜,他有幾個同事自己成立了室內裝修公司,符順利常將工程項目分包給他們。符靜聽說符順利是我的遠房親戚,頓時對我刮目相看,要跟我合夥做生意,其實就是倒賣建材,當時人稱穿穿兒,穿針引線之意。
我常聽母親提起過符順利,他奶奶是我母親的三姨媽,所以他與我是同輩,但年齡比我大得多,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他是某建築公司老板,據母親講非常有本事的人,很有錢。他把自己的兩個弟弟都安排進建築公司。我的舅舅一家老少都在他的建築公司打工。我從未見過此人,但常聽說。現在聽符靜這麽一說,我就激動了。要是能攀上這麽個親戚,以後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可要從何著手才能取得聯係呢?我回家把這事跟母親一說,她很支持,說你通過舅舅去找他。我立刻跟舅舅打了電話。舅舅在符順利的二弟承包的工程項目施工現場做看門人,他的兩個兒子,即我的表兄,都在符順利的兒子那裏打工,當個小包工頭。符靜跟我說他能搞到鋼材和水泥,讓我去推銷。我連鋼材和水泥的型號都不懂就真到舅舅那裏去找符順利的二弟。舅舅倒是很高興見到我,見麵聊會兒天。等了一陣,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進工地的門。舅舅跟我講是老板來了,他引我去見那人,介紹我說是他的侄兒。那個老板看我一眼,哦了一聲,問我來幹啥。我說我有鋼材和水泥。他又問價格。我按符靜給我報的價報給他。他說太貴了,問我能少多少。我說我要再問一下。他說他很忙,就匆匆離開了。我自討個沒趣,隻好跟舅舅說再見,然灰溜溜地騎車回家。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真是傻得離譜,居然想憑遙遠的親戚關係做生意。舅舅一家人都在給他們打工,待遇也不比普通民工強,我算老幾,憑什麽他會讓我賺錢。但那個時候,我還不死心,又東奔西跑,找到另一個親戚,他也有鋼材和水泥,給了我一個更低點兒的價格。我又跑舅舅那兒幾次,卻連老板的人影也再沒見過了,電話也從來沒有打通過。幾次下來,除了對建築業的民工生活更了解外,一無所獲,年輕的心靈飽受打擊。我百思不解,在這個社會裏,人和人的差別到底是怎樣來決定的?為什麽舅舅做了一輩子的民工,而符順利和他的兄弟,還有兒子卻可以做老板?是他們知識文化多嗎?我從小到大都按照大人期望的那樣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那時候一百個人裏隻有兩三個才能考上。為什麽在這個社會裏我還是一無所有?我做錯什麽了?
麵對現實,我還是得回到工作單位,平凡的工作雖然報酬不高,但細水長流。設計院的工作要求經常出差。出差對於年輕人倒有些吸引力,可以去新的地方,長見識,又有出差補貼,能多掙些錢。通常一去就是一群人,分乘幾輛工程車,一路上大家都有說有笑,各種奇談趣聞精彩紛呈,一同就餐,一同住旅店,同事們之間的友誼得到增強。因此剛工作的前幾年,我還挺喜歡出差。漸漸地同單位的人就混熟了,有人開始關心起個人問題,問小夥子為什麽還沒女朋友,要介紹本單位的女生。那時我還年輕,沒太放心上,雖然看見別的年輕人有的成雙成對,甚至還有結了婚的,但也沒感到羨慕,隻是覺得找一個合適的不容易。總之就是高不成,低不就。
設計院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年輕小夥,有一天幾個人湊一塊兒商量著打網球,一為鍛煉身體兼娛樂,二為在網球場上找女朋友。我自然樂意加入。於是從此每個周末我們都聚到網球場。那個時候網球場不多,主要在各大學校園內。也有少量商業網球場,但場租較貴。所以常去我以前那所大學。讀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打網球,主要是因為沒錢。大家都是初學者,球打得滿天飛,花很多時間撿球。因為場地有限,有時大家要輪著來。下場的朋友就去對著牆練習。雖然條件並不好,我們幾個一直堅持不懈。就這樣,我們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一些歡樂。通過打網球,我的身體變好了,以前老感冒,打球後就越來越少了。雖然我們幾個人最終沒能在網球場上找到女朋友,但也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
轉眼三年就過去了。有一次與同事李永新一塊兒去川東出差。李永新年齡比我大一點,但晚一點到設計院,因為他也是先在建築工程公司先幹了兩年。這次去了半個月,天氣很熱,人都生病了。回來的時候發現前麵提到的那個學生化的小夥都已經走了,到美國去留學了。那一刻我的內心很受震動。當初也聽說他在學英語想出國留學讀研究生,但我以為那是天方夜譚。現在他真的去了,而我還在迷茫中生活。想想未來我就悲從心來,如果我繼續在設計院工作,辦公室裏的那些老同誌就是我的榜樣。他們的一生都在設計院度過,現在頭發都花白了,常對年輕人說,我要是年輕的時候去幹點別的,比現在強多了。我以為那是實話,以他們的能力和學識,決不輸於我的那個遠房表哥符順利。雖然在我的父母看來,設計院已經比他們那個工廠強多了,但世人總是一山望著一山高。安貧樂道的人在世間有幾個?
那一年是我的本命年。迷信的人說本命年是不同尋常的一年,要麽災難會降臨,要麽會交好運,比如桃花運一類。對於我這是沉悶的一年。二十四歲了,走在街頭,我發現自己是如此渺小和孤單,沒有錢,沒有女朋友,沒有本事,沒有未來。回到宿舍,室友正和一群人打麻將。我從來不打麻將,看見他們準備打通宵,我隻好換到另一個宿舍去睡覺。好久好久我才入睡。我的命運將走向何方?
前麵說過,我讀大學的時候混日子,因此英語成績很一般,勉強能及格。現在我的同事出國留學了,我想效仿他,卻發現根本沒有頭緒。那個時代還沒有互聯網,我周圍也沒有人有這方麵的經驗和資訊。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書店。於是我到書店裏去找出國留學的書籍,我買了幾本托福和GRE的書。回到宿舍打開書來讀,卻發現自己根本讀不懂那些文章,更別說托福還有聽力部份。看來這條路也是行不通的。我把那些書束之高閣。
接著設計院又有兩人到美國留學了,其中一個還是院長兒子。我被鼓舞了。我想我並不比他們笨,他們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我於是又重新翻開了那些托福和GRE書,開始了艱難的旅程。書上說GRE需要約兩萬英語詞匯量,經過測試我的實際詞匯量在三千左右,因此我需要記憶一萬五以上的英語單詞。我想我一天若能背二十個新單詞,兩年左右能夠達到要求。實際操作起來卻發現要困難得多,因為過一段時間,大多的單詞又忘了,需要重新記憶。多年以後,在猶他州立大學讀書的時候,我才知道在北京有一所專門培訓出國留學英語的學校,叫新東方學校。那時候大約百分之八九十的中國留美學生都在那裏接受過培訓。他們出版過GRE詞匯書籍和磁帶,你可以聽到單詞的正確發音,並通過大聲啷讀來記憶單詞。而我那時卻沒有了解到這個資訊,捧著詞典開始背,也不知道正確讀法,就象啞巴認字一樣。
後來我聽說四川大學托福考試中心為了一個托福培訓班,於是我就報了名。培訓班晚上上課,大約一個月時間。我的語法和閱讀還湊合,聽力則是一塌糊塗,基本上是瞎猜。我從小到大學英語都是捧著書學習,主要是學習語法,聽說能力很差。現在聽力成了難以愈越的障礙。我有些氣餒。接下來,我就主要專注於提高聽力和擴大詞匯,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許多次我動搖了。單位的宿舍不是學習的地方,我晚上要騎車去附近大學的教室裏去學習。有時經過燈紅酒綠的街道時,我有些迷惑。我似乎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出國留學真的能解決一切的煩惱?到底人生的目的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唯一可以確信的是我不喜歡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那時候流行著一首趙傳的歌:我是一隻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麽也飛不高,未來會怎樣,到底有誰會知道,幸福是否隻是一種傳說,我永遠都找不到,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我心中反複地吟唱著這首歌。我對自己說,生命的尊嚴遠比生活的壓力重要,無論怎樣,我不能放棄,我不能在頭發花白的時候,回首往事,對著年輕人歎氣:哎,我年輕的時候沒有去闖,所以現在就隻好這樣了。
在艱難地學習英語的同時,另一個問題日漸顯得緊迫,那就是我還沒有女朋友。我已經到了想成家的年齡了,我渴望能得到一份真摯的愛情。在大學校園裏,看到那些青春靚麗的女生,我會怦然心動。可笨嘴笨舌的我如何才能結識心儀的女孩。況且我很自卑,身材瘦小,相貌平平,一無所有,前途未卜,我拿什麽來吸引女孩呢?父母也越來越急,他們四處托人給我相親,可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按母親的話來說就是我太挑剔。但我實在找不到那種兩情相悅的感覺。我雖然並不追求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我也不要對自己的人生敷衍了事。我也意識到如果我將來孤身一人出國留學,那麽找到合適的女孩更是幾乎不可能了。若命運如此,強求也無益。
很長一段時間,父母親都蒙在鼓裏,他們不知道我想出國留學。後來在春節期間,我在家時,我告訴了他們我的打算。他們很驚訝。在他們那個廠裏,除了以前曾有兩三個人公派出國留學外,沒聽說過自費留學的。他們問我學費和生活費怎麽辦,我說學校會提供獎學金。他們將信將疑。不過他們還是表示支持,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定吧。
寒來暑往,我的努力見到一些回報。我終於可以鼓起勇氣去參加托福考試。根據美國大學錄取規則,GRE考試要將每次考試的成績一塊兒寄給你申請的學校,因此最好一次取得好成績。但托福考試則隻須將最高分寄給學校,所以一般都先考托福來熱身,考不好可以重考。隻是考試費用不低,且一年隻有四次考試機會,所以也不能大意。聽力仍然是我的弱項,語法和閱讀我可以得幾乎滿分。第一次考試,我得了608分。其中聽力部分正確率僅三分之二。這個成績算不上頂尖,但也符合大多數美國大學的要求。我的信心有所增強。巧的是這次考試遇見了設計院另一科室的吳忠。他說他之所以要走這條路是緣於一次出差時工傷事故,當時他的小腿被倒下的鑽杆壓斷,躺在病床上,他下決心再也不要幹這一行了。他平時都在家學英語,故而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情形。從這以後,我就有人商量了。後來在吳忠的幫助下,我把辦公室的電腦裏悄悄地裝上瀏覽器,通過電話上網,聯係美國的大學。
光陰似箭,很快距離我開始準備托福和GRE以來兩年過去了,設計院裏又分配了新畢業的大學生來。我的好朋友小郭的辦公室多了兩位女生。我同小郭很熟,經常上班時間到他辦公室去聊天,或是溜到辦公樓頂層去打乒乓球。有一天我到他辦公室去,看見了新來的女生。小郭介紹我跟她們認識,一個姓王,一個姓陳。小王是個有氣質的女生,麵對她,我的心怦怦地跳,有點手足無措。從未談過戀愛的缺點顯現出來,我在她麵前總是非常緊張,本來我就不善言辭,這一下更是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小郭辦公室來了兩個女生的消息立即在設計院的單身職工中傳播開來,大家都有事沒事地往他辦公室跑。其中有一個小夥,能說會道,每次都講很多笑話,逗得大家很開心。那時候我好恨自己,為什麽象個木頭似的。每次我都絞盡腦汁想說點什麽有趣的,可要不是找不到機會說,就是大家都轉移話題了我還在想之前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還真是一個無趣的人,什麽愛好都沒有,什麽運動都不會,也沒什麽生活閱曆,我哪來什麽話題。我隻好黯然神傷。
設計院是一個不大的地方,單身男女的婚戀是熱門話題,很快有人把我去小郭辦公室的事演變成我在追女朋友,連科室領導都聽說了,來問我,我真是哭笑不得。加上我學英語準備出國留學的事也是沸沸揚揚。經常有人問:小趙,你什麽時候出國啊?我除了苦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其實很無奈,為了聯係美國的大學,我跟很多學校發信索取資料,我的回郵地址是設計院,所以美國的大學入學申請資料象雪片一樣飛到設計院的收發室,於是大家都知道我想出國留學。領導就來問我,我是個誠實的人,隻好如實地回答。領導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小夥子人不錯,我們準備把你做為跨世紀人才培養,我看你還是不要東想西想,不要受小李影響,我們老了,將來我們這個科室要由你來領導。他說的小李就是李永新。他因為交際廣泛,剛來設計院時不太安分,常想出去闖蕩,同領導關係有點緊張。因為我和他關係比較密切,所以領導以為我受他影響,也不安心工作。後來李永新了那個科室的領導,此是後話。.
而我去意已決。經過多年的苦悶和彷徨,我對於遠方的那個未知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感覺到自己的前生是遊牧民族,為了尋找一個水草豐美之地,我將四處流浪。我可以忍受孤獨,但我不想被拴在某個地方。我那時非常喜歡一首西蒙和加豐凱爾的歌,如果可以,if I could,歌詞大意是:我情願做一隻麻雀而不是蝸牛,如果可以的話,是的,我願意,我情願做一個榔頭而不是鐵釘,如果可以的話,是的,我願意,象一隻天鵝一樣,四處飛翔,一個人,被拴在地上,他將唱出世上最悲傷的歌。
不久我又去報考了托福。這一次我得了618分,聽力好一點點,差距不大,看來隻好如此了。接著我報了GRE考試。其實那時候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我已經準備了兩年多了,不能老這麽一直拖著。我盤算著,我可以把GRE中的數學和邏輯部分考到盡量滿分,兩部分加起來超過一千五百分,語文部分能拿五百分的話,總分就會上兩千分。通常認為GRE成績上兩千分就會有美國大學研究生院錄取,不過要想拿到獎學金還是越高越好。前麵提到的吳忠已經考了GRE,取得了兩千一百的高分。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走向考場的情形。考試分七個部分,語文,數學和邏輯各兩部分,再加上一個隨機安排的部分,每部分半小時,總計要三個半小時。一大清早就去了,坐在考桌前,我非常緊張,這是決定命運的一次考試。考卷第一部分發下來,是邏輯部分,我緊張得一時什麽也想不起來。第一題足足看了五分鍾都沒看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終於我清醒了,趕緊開始做題,第一部分剛做完,半小時就到了。接下來我一直保持著平常的心態到最後。考完試,走出教室,就看見小郭,他特意來給我打氣。他問我考得怎樣,我說一般。他說他知道我一定會考得好,他說除了聽和說,他對我的英語很有信心。
考完試了,吳忠建議我趕快準備申請資料,他說準備申請資料難度不亞於準備考試。這是真的。以前隻以為考試難,考完了試才發現一切才剛剛開始。先說選學校,上千所大學,五花八門各種專業看到頭暈。我本科學的是環境工程,也就隻好接著選環境工程。每所學校的申請費又不一樣,高的要上百美元,低的也要三四十美元。那時候我沒有美元,要上外匯黑市去買,價格很貴,一美元要八塊半人民幣。因此申請學校很貴。我隻申請了六所學校。
等到GRE成績下來,我得了二千一百八十分,這個成績比我預期的還好,其中語文部分得了六百分,比我平時的練習題高了足足一百分。接下來我開始正式申請學校,專門買了一本寫申請信的書,照著上麵寫。寫好申請信,又寫推薦信,要找三個本科時的老師,還好都在同一個城市,跑幾次就都準備好了。老師們都很詫異,以前沒見你怎麽熱愛學習,現在為什麽想要去國外讀書?不過他們還是很樂意在我打印好的英語信上簽字。接下來要去大學檔案管理室去索取成績檔案並譯為英文。這下我可為難了,以前沒好好讀書,成績平平,申請美國大學非常不利。我四處打聽,有人說去賄賂檔案室管理人員,有人說刻假印章寄假成績。我思想鬥爭非常激烈,我從來沒幹過行賄之事,又根本不認識檔案室的人。我又上街花了幾十元刻了個假章,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我是個誠實的人,幹這些事兒心裏發慌。最終我還是決定把真實的成績寄給學校,然後耐心等待學校的決定。
之前說過科室領導把我做為跨世紀人才候選人上報給設計院領導,不久設計院領導安排我去外地一所學校培訓英語三個月。在培訓班,我第一次有了跟外教對話的機會。兩個外教,一個來自於美國西部懷俄明州的托德先生,帶著一家人來到中國做誌願者教英語,另一個來自於加拿大的辛西亞女士,很年輕,沒有家庭。我準備托福的時候練過聽力,但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還是一頭霧水。他們說的很慢,這樣我們能聽懂一點點。當時我就在想,天啊,我到了美國能聽懂別人說話嗎?我能跟人對話嗎?培訓班的生活過得還比較愉快,每天都可以正式地學英語,不必再偷偷摸摸的。 同寢室的室友也來自於設計院,以前在這所大學讀書,因此很熟悉這兒的一切,給我介紹這地方好吃的好玩的。多年以後我還常常想起那些美食。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惦記著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回到設計院不久,我收到了第一封錄取通知書,來自猶他州立大學。我雖然很高興,可一讀信才知道隻有半額獎學金。這就意味著我自己還要準備另一半,一萬六千多美元,這對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於是我隻好繼續等待,希望其他學校能提供全額獎學金,同時也開始著手辦護照。辦護照需要單位證明。為了這個單位證明,我父母又到處托人送紅包,當初進設計院費了多少勁,現在想離開就要費更多的勁。設計院領導要開會討論來決定,通過後還要上報給管理局,局領導不理會這種小事,一直拖著,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打通了關結才批準了停薪留職。而這期間發生了一起很微妙的事情。
父母知道我要出國留學的打算後一直很著急著給我找女朋友,不久前通過中間人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比我小六歲。這個中間人曾經成功地給我妹妹和男朋友搭上橋,所以家裏都很信任她。她把我的情況大概介紹給了那個女孩和她母親,說我將來要出國留學。那個女孩叫孫曉麗,父親去世得早,她一直跟著母親過,對母親言聽計從。她母親聽說我要出國留學,就欣然同意女兒和我交往。我們見了幾次麵,彼此對對方雖沒什麽特別強烈的感覺,但也不反感,我想也許感情需要慢慢培養,多交往一段時間也許就會好一些。女孩的母親恰好在管理局有朋友,她就去打聽我的事情,她的朋友告訴她這種事在管理局很難通過。於是這位母親心裏就起了波瀾,這是她唯一的女兒,一定得給她找個條件好的,而我的不確定因素太多。於是她果斷地阻止女兒同我交往,並給中間人說我出國的事不太靠譜。本來大家交往也不太深,我也沒太放心上。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當初艱難地準備托福和GRE的時候,我想熬過這一關就好了,以後的人生就是一馬平川。現在才發現考完了試,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我又等了一兩個月,雖然有更多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但沒有一個提供獎學金。我隻好回家求父母,母親想到了找舅舅借錢。在舅舅全家的大力支持下總算是湊足了這筆錢存入銀行開出了資金證明。按中國銀行的規定這筆錢必須在銀行裏存滿三個月才能取出。
有了資金證明,學校錄取通知書和護照現在可以去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個美國領事館,為了獲得簽證的信息我和吳忠經常去踩點。簽證這一關對有些人來說很難通過。簽證官員會問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他們想了解你的想法,如果你流露出將來畢業後想在美國找工作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你。或者你英語表達能力太差他們會拒絕你,甚至你以前被拒絕過也可以成為再次拒絕的理由。因此大家都非常緊張,到處打聽怎麽應付這些問話,誰也不想在這結骨眼兒上過不去。湊巧的是托德恰好到美領館辦手續,我有幸見到了他,跟他講了這種情況。我問他如果簽證官問為何要去這所學校該怎樣回答。托德說,你別緊張,照直說,就說因為這所學校錄取了你就行。我雖然將信將疑,但我想美國人說的應該錯不了,再何況我也沒什麽更好的答案。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加入了簽證者的隊伍。我一大清早就去了,美領館外麵已經排了很長的隊。簽證開始後人群向前慢慢移動。從簽證大廳出來的人興高采烈的少,垂頭喪氣的多。看到這種情形,我感到不妙,但也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上。終於輪到我了,我忐忑不安地上前,簽訂官正是那個傳說中的拒簽女王。據說她以前在北京大使館因為太苛刻而被調到我們這個城市的美領館。她掃視了一眼我的材料,按著我預想中的情景開始問話。你為什麽要選擇這個學校。我按托德告訴我的回答說因為他們錄取了我。接下來她一邊在我的護照上蓋章,一邊說,對不起,我不能給你簽證,請你拿到全獎再來申請。然後把我的材料一股腦兒地從窗口推了出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我感覺自己渺小得象一隻螞蟻,我的命運可以被人隨意地就決定了,我所有的努力在頃刻間就可以蕩然無存。
雖然被拒簽很難過,但之前看得多了,也多少有些心理準備。聽說有很多人二簽三簽甚至N簽最終還是通過了,所以尚懷一線希望。我立即給猶他州立大學的杜邦教授發電子郵件請求更多獎學金。他很快回複說對不起,他手頭上現在隻有這麽多獎學金。我又想過再多申請幾所學校,不過就趕不上秋季入學了,最快也要明年春季。
陸遊詩: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三次遇到這種情形,這是第一次。就在垂頭喪氣的時候,聽到一則消息,拒簽女王調走了,新簽證官據說是非常友善的一個人,以前在台灣地區發放簽證。於是所有之前被拒絕的人都興奮了,翹首以待新簽證官員。消息很快被證實,我於是又再次排到簽證的隊伍裏。為確保能排上號,母親特意排了一個通宵。我又起一個大早趕到那裏,母親替我排的位置前已經是很長的隊伍了。開始簽證過後,隊伍往前挪動,大多數的人都興高采烈地走出來。一個熟人告訴我,新簽證官什麽都不問,隻看托福和GRE成績。這正中我下懷。快輪到我的時候,吃午飯的時間到了。我走出大廳跟母親出去吃了午飯,母親不停地給我打氣。午飯後我排第一個,簽證官從窗戶裏望了望隊伍,示意我上前。我立即走上前,他問,你帶了GRE成績單了嗎?我把GRE成績單遞進去。他看了一眼分數,滿意地點點頭說,星期三來拿簽證。那一刻我激動得不知該如何表達。我不敢相信,一扇緊閉的大門突然就對我打開。經曆了這麽多年的痛苦和彷徨,我堅持下來了,願望突然實現,還有點措手不及。
拿到簽證時是七月底,距離學校開學還有一個月。我趕緊買了單程機票,把工作幾年的積蓄換成美元,父母親又給了一些,湊足了五千美元做為第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所在的那個科室為我開了個歡送會。
我曾經想像過當飛機滑上跑道的時候,我會淚流滿麵地離開這個六百萬人的城市,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在這裏生長了二十七年,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這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孤零零地離開這裏,怎能不讓人傷感。但是那天我揮別了父母,妹妹和她的男友,我出奇地平靜。旅途中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這又不是永別。我甚至期望著能夠在旅途中尋到一個美麗的邂逅。在上海轉機的時候,我幫助一個女孩子提了一下行李去托運。她的父親從遠處走過來說,我看見你在幫助她,你是個好人,她年齡小,第一次出遠門,希望你能在飛機上照顧一下她。我心花怒放,這個女孩長得很漂亮。他父親說他專程從浙江來送女兒去美國留學,女兒才十九歲,去路易斯安那州一所學院讀本科。
女孩叫陳芳芳。我和她登上同一班飛機,座位挨著。從上海到洛杉磯十三個小時,我一點兒都不覺得漫長。當飛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時,我甚至有些失望,我真希望能跟她多待一會兒。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下了飛機,我和她一塊兒通過了海關,然後幫助她把行李托運後,我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飛了,所以我隻好匆匆忙忙地同她道別。
飛機降落在鹽湖城機場時天已經黑了,窗外燈光輝煌,我跟著人群走到取行李的地方取了行李,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隻知道猶他州立大學在洛根市,不知道怎麽才能到達,到達後住哪裏。那時候網絡不象現在這麽發達,一上網查就什麽都清楚了,該在哪兒轉車,什麽時候發車,多少錢,到學校後跟誰聯係,清清楚楚。我一打聽,當天從機場去洛根的客車已經離去。幸好出發前托德給了我一個住在鹽湖城的朋友的電話,我用機場公用電話跟她通了話。她很熱情,立刻開車來接我。上了車她問我準備去哪家旅店。我問能不能上她那兒去對付一晚,她說她住的地方太小沒有多餘的房間,我隻好讓她隨便找一間便宜的,她說那太不安全了。最後她帶我去了一家旅店,我現在想不起來名字了,隻記得花了六十多美元。我估摸著隨身帶來的五千美元交完學費剩不了多少了,以後還要生活費,這麽花錢有點心痛。把我安頓好後,她就離去了。因為時差,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打開電視看,卻發現一句也聽不懂,看了一會兒好無聊。於是隻好去洗個澡,洗完澡,躺在床上,看看表已經是夜裏兩三點鍾了。又過了很久,最後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正睡得香,突然被電話吵醒,是托德的朋友打來的。她說已經十點半了,我來接你去吃早飯。我一看表,真的是十點半了。她帶我去吃了早餐,然後把我送回機場去乘到洛根的中巴。我一上車,中巴就出發了。一路上都看見連綿的山脈,約一個半小時後就到了洛根,座落在山腳下,街道兩旁的房屋都不高,最多三層樓。司機把乘客一個接一個送到家,最後剩我一個人,他問,你去哪裏?我說,去猶他州立大學,他又問,到學校什麽地方,我說不知道。他說那我送你到學校的酒店。我無奈隻好在酒店下車,又花了五十多美元住一晚。把行李放好後我走出酒店去散步,希望能遇上什麽人問問情況。我立刻被校園裏的景色深深吸引住了,寬闊的人行道旁種植著高大的樹木,有一種闊葉樹上掛滿了象板栗一樣的果實。學校還沒開學,加上那天是星期天,街上幾乎沒有人,想問路都不行,因此我不敢走遠了,一會兒又回到酒店休息。晚上沒有食欲,什麽東西都沒吃,並開始拉肚子,整個人覺得非常困乏,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從窗戶望出去,景色美極了,綠樹成蔭,天空碧藍,在我的故鄉從沒見過如此純淨的天空。我心裏著急著趕快找個地方住下,酒店太貴了。我去前台問國際學生辦公室。他們告訴我旁邊的一幢樓是學生活動中心,國際學生辦公室在三樓。我趕緊去那裏辦理手續並詢問中國學生會。他們給了我中國學生會主席的電話。我立刻打過去問,他說幫我聯係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回電話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暫住一星期,要一百美元。我說好,什麽時候可以搬行李。他說房東要下午才能來。我又犯愁了,按酒店規定需十二點鍾以前結帳否則加收一天房費。他建議我把行李放國際學生辦公室,我隻好如此。
然後我就去注冊。費了不少周折,我找到工程學院,走進土木工程係辦公室。一會兒杜邦教授出來同我會麵。他向我推薦了些課程讓我選,我聽得稀裏糊塗的,反正按著他說的選。選完課,他讓係裏的秘書在研究生教室給我安排一個座位。那間教室裏還有一個中國學生,但我去的時候她不在。座位安排好後,我走出教室,路過機械係門口時看見一個中國學生,我們攀談起來。他叫嶽科,湖北人。他問我住哪兒,我把我的狀況告訴了他。他說他的室友這幾天都不在,我可以免費在他那裏住幾天,然後幫我打聽一下誰在找室友。我欣然同意。他又開始打電話找朋友幫我搬行李,約定下午四點半見。有這麽熱情的同學,我就放心了。剩下的時間我就在他實驗室上網。我發現這兒的網速非常快,我在國內時用電話上網,速度很慢。
嶽科做完實驗,就跟我去國際學生辦公室取行李,然後等他朋友開車來幫我把行李運到他的宿舍。他做了晚飯我們一塊吃,雖然不太可口,但他的熱情好客讓我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吃過飯,我先用嶽科的電話卡給父母親打了電話報平安,然後我們坐在院子裏的一個舊沙發上聊天。嶽科說他一年前來這兒,現在還有一學期就畢業了。這所學校有一百多中國留學生。我大概講了一下我的情況。他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地方可不好找女朋友。我的心裏飄過一朵烏雲。我問他有沒有。他說他很幸運能在這兒找到一個女朋友,剛找到工作離開了。我們又聊了些別的,然後我感覺到很困,就睡著了。
接下來幾天,我在校園內到處走動。這裏的環境太美了。到處是修剪的整整齊齊的草坪,綠的冒油,象厚厚的地毯一樣,學生們隨意地坐在上麵,林蔭道旁是高大的板栗樹和梧桐樹,花花草草都顯得生機勃勃。學校旁邊就是一排雄偉的大山,一直延伸到天邊。學校的教學樓也挺有特點,風格各異。各種體育設施應有盡有,特別是那幾片網球場,我非常向往。學校建在半山坡上,站在主教學樓前可以俯瞰整個堪奇山穀,目光可以到達上百公裏以外。從主校園出來沿著公路向洛根峽穀走下一個大坡,右邊有一個水庫,清澈見底,大大小小的魚在裏麵自由自地遊戲。離水庫的大壩不遠就是水實驗室,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我將常來這裏做實驗。
很快嶽科幫我打聽到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在找室友,他們住在安吉村,租了一套房子有兩室一廳。他們把其中一間臥室轉租給我,兩百五十元一個月再加三分之一水電煤氣費。於是我把行李搬了過去。嶽雲送了我幾個盤子做餐具。沒有床墊,我去沃爾瑪花五美元買了一個布毯子暫時用著。我的留學生涯正式開始了。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我覺得的確如此。才剛一開學,我就感到巨大的壓力。一方麵是經濟上的壓力,另一方麵是學習上的壓力。因為我拿的是半額獎學金,所以要繳納州內學費。第一學期選了三門課,要繳兩千多美元,教科書另算。我去學校的書店一看,全買下來要三百多美元,二手書也要二百多元。學校圖書館裏有其中兩本,可已經被人搶先借走了。我隻得咬咬牙買了幾本二手書。開學後每個月我可以拿到二百二十五美元的助研金,條件是幫杜邦教授做實驗或采樣。我盤算著怎樣才能掙點錢。於是我到學生活動中心的工作廣告欄去找工作,結果一無所獲,因為幾乎所有的工作都要英語流利和有駕照,或者是某專業方麵的。就這樣盡管我把自己的生活費降到最低,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存款在耗盡。
前麵說過我的聽說能力較差。現在上課基本上聽不懂,所以課後要花很多時間來閱讀教科書。美國大學的特點是平時作業特別多,做了實驗還要寫一大堆實驗報告,還常常要上台發言。為此我常常要做功課到半夜三更。從前以為考完托福和GRE,拿到簽證就萬事大吉了。現在才知道這隻是個熱身過程。我就象一個剛學會遊泳的人突然掉進了大江大河,隻有拚命掙紮的份兒。
很快我認識了更多的中國留學生。包括兩個老鄉,黃明和周楊,他們倆也都是新生,住在一塊兒,室友叫邱雲山,巧的是我們都住在同一幢樓裏。邱雲山來美已經三年,女朋友為同校博士,他為人比較友善,據說好幾個中國留學生在練車的時候都找他做陪練。我第一次同黃明和周楊聚餐,他還炒了個土豆絲一塊兒吃。他曾經帶黃明去過洛根市的舊貨店。我聽說後,又讓黃明帶我一塊兒乘坐公車去。洛根市有好幾路公車,都免費,每半小時一趟,在市公交中心轉車,可到達市區大部分地方。舊貨店的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特別便宜,我就買了一些碗,鍋,衣服褲子之類以及一輛自行車。後來我養成了上這兒來淘寶的習慣。邱雲山有一個多餘的床墊,我花了十五美元買下來,這樣就不必睡地板了。
我通過電子郵件同陳芳芳取得了聯係。我跟她打電話,她很開心。她說她已經在當地中餐館找到一份工作,幹得好辛苦。因為她讀的是本科,還要這樣幹很多年,一想到這兒她都哭了。我聽了很傷心,可我自己也在苦苦掙紮,一點兒也幫不上忙。正好我的室友夫婦中的那個女生也在洛根的中餐館打工,她常講打工時的酸甜苦辣,我對打工有了新的認識。許多剛來的中國留學生去餐館吃飯都不太喜歡給小費,我也不例外,聽了這些關於打工的故事後,才深深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對於打工者來說,小費就是收入的主要來源,多給點小費其實就是在幫助別人。
很快洛根的秋天來了,秋風一起樹葉就變色,校園裏紅紅黃黃的。對比我灰蒙蒙的故鄉,這裏的景色就象明信片裏的風景名盛之地。我最愛躺在草坪上透過樹葉看藍天。我愛上了這個地方,但心中卻有揮之不去的烏雲。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的日子難熬啊。我打聽到係裏另外一個教授在找研究生,一個月可以給七百元的獎學金,我就去找他,但已經被另外一個印度來的新生捷足先登了。
還記得有一天期中考試剛過不久,我正在計算機房查資料,黃明走過來說,邱雲山自殺了。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他說是真的。我非常震驚,前一天還看見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就自殺了。後來把各種零零碎碎的消息放一塊總算明白了一點。我看到的其實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段。他父母都是國內某高校的教授,通過父母的關係,三年前他剛到美國的時候就讀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但他無心學習,因考試不合格,一年後被學校開除了,於是他父母又通過關係讓他轉學到猶他州立大學生物係。在那裏他認識了他現在的女朋友。為了追女朋友,他用父母給的學費和生活費買了一輛新車,到處拉風。後來他同女友在校外同居,生活費全由他出。有一次他開車出了車禍,自己的車撞毀了,而且因為沒買保險,還要賠償對方的損失。他的錢花光了,女友提出分手,他以死相威脅。最終他又搬回學校同別的中國留學生合住,當黃明和周顯來的時候,正好他在找室友,所以他們住到一塊兒。恰在此時,他女友畢業了,要去另一個學校做博士後,再次提出分手,他喝下了生物實驗室裏的一整瓶甲醛,然後打電話給女友說要見最後一麵,結果走出實驗室大門不遠就倒在地上。女友報警後,警察迅速趕到,送到醫院,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了。最後他母親來把他的骨灰帶了回去。我不知道黃明和周楊是怎樣度過這個關口,我的內心有一種恐懼。我為了追求美好的未來來到異鄉,卻看見如此不堪的場麵。
在焦慮不安中等一學期結束了。盡管我很努力,三門功課中兩門得B,一門得到A負,這個成績有點令人沮喪。與我同年來的新生有許多是電子工程專業的,他們平時常在一起交流,相互幫助,考完期末,個個都意氣風發。那時電子工程專業很吃香,大多數人都是一年半拿個文憑,輕輕鬆鬆地就可以找到工作,而我的專業選的人不多,隻有靠自己瞎折騰,未來就業機會也不明朗。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選錯專業的痛苦。
洛根的冬天來得早,到十二月中已經是冰天雪地的了。我走在雪地裏,不禁想起了海明威在乞力馬紮羅山的雪中的一段話:在非洲最高峰乞力馬紮羅山的西高峰旁,有一具已經風幹凍僵的豹子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麽,沒有人能夠解釋。
不管怎樣,考完試了可以睡上幾個懶覺。我很想買張飛機票飛到陳芳芳所在的城市去看她。但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是行不通的。我現在剩下的錢剛剛夠下學期的學費,而生活費都沒有著落。即使我見到她,對她也沒有一點幫助。我最好在寒假裏找點事情做,掙點錢。我又去學生活動中心的廣告欄上去找校內工作。找了好幾個,遞上申請,雇主都已經找到人手了。好不容易最後找到一個兩天的工作,地點在水實驗室,七美元一小時。有總比沒有強。聖誕節前的一周,水實驗室有一批禮物要包裝。那天特別寒冷,我穿著厚厚的外套,象以往一樣騎著車去水實驗室。路上我感覺到寒風刺骨。現在回憶起來,我可以說那是我一生中感覺到的最寒冷的一次。到水實驗室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快凍僵了。進了大門,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還有幾個人在那裏一塊兒幫著包裝禮物,大家都有說有笑的,時間過得很快,一會兒一整天就過了。快下班的時候,負責人出來給說感謝大家,禮物已經包裝完,明天就不用來了。當天幹了八個小時,每個人拿到一張五十六元的購物卡。而整個寒假,我再也沒找到另一個工作。
新年一過,學校又開學了。我在係辦公室外的牆上看見一個廣告,是水資源專業的教授卡魯在找助研,七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我趕緊給他打了電話,他讓我到水實驗室去麵談。我按約定的時間去了,卡魯很滿意我的背景,立刻同意給我助研的位置,並在水實驗室找了一間辦公室給我。我的任務就是讀他指定的論文,並運行地下水流動模型,然後把結果定期匯報給他。這以後每個月有了七百五十塊錢,我的心稍微安定一點。當我繳完第二學期的學費後,我帶來的五千塊錢隻剩了二十幾塊。
第二學期我選了一門大型工程項目風險分析的課,同學共兩個人,一個是來自泰國的素提沙,一個是來自韓國的李大邱,教授是英國人鮑斯。人少,上課有時更象幾個人坐在一塊兒聊天。素提沙和李大邱都很友好,都曾請我去家裏做客。素提沙有一個泰國女友,他們和另外幾個泰國學生在校外共同租了一套有很多房間的公寓,一人一間。他們特意準備了一大桌泰國菜,而我帶了一個烤排骨。他們中有兩對情侶,席間卿卿我我,非常幸福的樣子,我好生羨慕。泰國國王給所有的泰國留學生都提供全額獎學金,因此他們完全不必象中國留學生一樣為錢而愁。他們一提起國王就很驕傲,人人都喜歡他,畢業後也一定回到泰國去建設自己的國家。他們對中國很感興趣,不過也有很多偏見,因為那時在世界上對中國不了解,很多人都會問,中國是個獨裁的國家,你平時怎麽生活啊?我回答說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同你們一樣,平常忙著工作和學習,從來沒有受到任何迫害。又常有人問,為什麽中國想侵略台灣?為什麽中國不讓西藏獨立?我想讀到這裏,大家應該知道我以前不是一個胸懷天下的人,對自己國家和民族的曆史和文化淵源知之甚少,可在異鄉我卻要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解釋自己也不清楚的問題。當然這些問題也並非沒有好處,它們促使我反省中國人三字的含義。直到多年以後,我漸漸明白了血管裏流著中華民族的血液意味著什麽。這不是一個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問題,更別說聽眾還是一個對這個民族完全無知的外國人。
今年恰好是大清國滅亡一百周年。如果我們從鴉片戰爭算起到現在足足一百七十年。這一百七十年對比中國三千年的文明不過是一瞬間。然而對於我和我的父親,我的爺爺,我的爺爺的爺爺,這是整個一生。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對比西方文明,中華文明沉淪了,幾千年的自信沒了。從皇帝到黎民,所有人都在掙紮。昔日弱小的鄰居都敢做蛇吞象的夢想。一波又一波外來的侵略和自身的疾病,大清朝土崩瓦解了,皇帝退位了,還政於民。那時候人民多想建立一個或幾個民主自由的現代中國。但事實是殘酷的,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軍閥混戰,日本侵略,國共內戰,文化革命,大家都清楚這一百年來中國經曆了什麽,我就不多說了。靠著堅韌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中華民族挺過來了。相比整個民族這一百年來所遭遇的苦難,我個人所經曆的那些苦楚其實根本不值一提。當今世界,西方人掌握了話語權,對中國說三道四。不錯中國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在我看來不過是所有貧窮落後國家的通病。當我們貧窮落後的時候,不論台灣也好,西藏也好,有些想法是正常的。但回顧曆史,我們很清楚的看出中國正走出黑暗,走出貧窮落後。作為中國人,對國家的和平統一,安定團結的渴望是旁人無法理解的。
對不起,扯遠了點,讓我再回到多年前泰國人素提沙的餐桌旁。那時候我好羨慕他們。我也去過韓國人李大邱的家,布置得非常溫馨,李大邱的老婆漂亮,溫柔,賢惠。想想自己的困境,我心中常常埋怨自己的祖國,為什麽祖國能為我們提供的物質條件那麽少?為什麽那些小國的人民生活過得都比我們好那麽多?那時我們中國留學生全靠著獎學金,全獎的還好說,別的隻有靠節衣縮食,許多人都有餐館打工的經曆。我們隻有一點值得驕傲,那就是中國學生的學習成績是最好的。
春暖花開時節,洛根冰雪消融,到處充滿了勃勃生機。嶽科找到工作走了。我又認識了機械係的一個春季才入學的新生,楊東林,他也是老鄉。楊東林喜歡打網球,我們立刻就成了球友,一有空就去打球,周末一打就是一上午。從網球場望去,洛根的天空永遠是那麽湛藍,背後的山永遠那麽高大。那些快樂的時光永遠也忘不了。打球的間隙,我們就聊聊各自的經曆和對未來的打算。他說他曾經談過兩次戀愛,第一次是因為女方的父母反對,那時他一無所有,女方父母把女兒嫁給了一個海歸。於是他下定決心要到美國來留學。第二次是在上新東方英語培訓班時認識的,後來女方去了瑞士,而他來到美國,這段異地戀也就無疾而終。談到未來,東林信心足足,他說他想將來回國開個英語學校,就象新東方一樣。而談到我的時候,我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有什麽精彩的過去,對未來也一片茫然。
一晃第二個學期結束了。這學期情況比第一學期好多了,三門功課都拿到A。暑假校外的房子便宜,我和楊東林一塊兒搬到校外去往,我們的室友一共六人,三個白人,三個亞洲人。除了我和楊東林,另一個亞洲人是日本人佐佐木佑彌。佑彌年齡小很多,剛開始讀本科,有一個日本女友,住在樓上一層。樓上還住著一群美國女生。夏天的夜晚空氣中充滿了浪漫。室友艾倫彈起吉他,向樓上的一個姑娘表白。而另一個姑娘愛上了高個的室友理查。所以我們的宿舍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這些美國人都是摩門教徒,人非常樸實,熱情好客。艾倫的家在南猶他的莫阿布,著名的拱石公園就在附近。他邀請我們全體室友都去他家玩兒。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第一次領略了美國西部的遼闊和荒涼。拱石公園風景非常獨特,而那次旅行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和一群美國年輕人一塊兒玩。我目睹了他們的瘋狂和熱情。看著他們男男女女自由自在地戀愛,我好恨自己,為什麽我跟女孩子在一起就如此不自在?為什麽我的人生總是那麽沉悶?東林在這方麵就比我強很多,他剛來就開始與女生交往,而我通過他也開始接觸女生。
我在一個中國留學生舉辦的活動上認識了一個天津的女生。她在讀博士,已經三年了,個頭小巧,大家都說我們挺般配。交往了一段時間後,發現頗此的差距太大。我想我那時大概毛病一大堆,而她把這些總結為地域的差別,總拿北方人南方人比來比去,我們老吵架。後來有一次我們談到將來的職業規劃,就徹底分手了,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人生規劃。我不喜歡我的專業,我也不知道將來要幹什麽。我引用了一句屈原的詩:吾將愁苦而終窮。她聽了後很生氣,說我太不上進。而我也知道我跟她不是同一類人。我們平靜的分手了。我內心雖然有些焦慮,但我堅信會找到合適的。我積極地參加各種活動,以期能多認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