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高飛遠走】(2)

(二)

“思渠，走，上街遊行去!”

劉思渠早晨上班的腳步尚未踏進辦公室裏，規劃設計室的技術員王新奇就從隔壁跑過來攔住他，興衝衝地高聲喊道。

“上街遊行？”劉思渠顯出一臉的迷惑。“王新奇你有沒有搞錯，今天可是五月十八日，既不是周末也不是節日，上班時間你上什麽街遊什麽行啊？再說了，我今天忙著呢。”

王新奇不緊不慢，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上的煙卷，然後從容地打嘴裏吐出一個由小漸大的煙圈，笑嘻嘻神道道地回答說：

“喂，上班怎麽啦？現在誰還有心思上班呢？你不知道學生們正在示威嗎？除了你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們靜坐抗議都有一個多月啦。”

“學生靜坐抗議自有他們的理由。我去遊行又算是怎麽一回事啊？”

“嘿，書呆子! 你丫到國外去轉了一圈還真算是白轉了。自由，民主，法製。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嗎？告訴你吧，所裏正組織大家上街遊行，去聲援學生呢。”王新奇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樣，儼然他就是堂堂的活動組織者和指揮者。“聽好了，劉思渠，隊伍九點鍾準時出發。你趕緊準備一下，一會兒到辦公大樓前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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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國外去轉過一圈的助理工程師劉思渠自然是懂得民主自由平等的大道理和它的重要性的。即便在大學裏讀書時，和同學們常常談到的不也就是這一類題目嗎？這個社會的確需要自由民主法製，需要清除貪官汙吏。實際上，他早就聽說學生們在市中心廣場上鬧了有一段時間，隻是，從小就耳聞目濡明哲保身之家教和中庸處世之哲學的劉思渠心裏擔心，他們若長期采用靜坐抗議的方式卻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會不會到最後演變成一種意想不到的困局呢？

思渠的腦海裏一直在犯嘀咕。現在，既然連像他們這樣一本正經搞學問的研究所都要出來組織大家去聲援學生了，他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在研究所的許多人看來，二十九歲的劉思渠無財無貌，實在是個很平凡的人，平凡得跟他們這些平常人一樣平常，毫無什麽新異可誇。

所裏甚至有人說，這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又名校畢業的劉思渠，除了既平凡又平常之外，還非常地平庸，他一丁點兒鬼花頭也耍不出，又老實巴交傻裏傻氣不會擺一點噱頭，更要命的是，毫無幽默感可言。

在人們眼裏，他跟世人一樣庸俗，枉費了在外地做教授的父母給他起的劉思渠這個雅致的名字。

更讓人奇怪的是，就連他自己都不否認這一點，而且，他在同事朋友麵前，居然在不加掩飾不予否認時還竟能心平氣和。能充分證明他實在屬於一個平凡平庸的平常人的最鐵的證據，莫過於他出國去了竟然又回國來了這麽一件讓天下人笑話的傻事了。

那年，也就是在他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工作了五六年並小有成績──光是這樣的成績，要是讓不少機敏的人碰上，在大多數正常情況下,都會迫不急待地在大庭廣眾麵前去誇誇口，而在他卻不好意思講出來。真是豈有此理!──之後，研究所終於不循私情地把一個出國進修一年的名額讓給了他。

聰明會算計之人，必定會將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發揚光大，理應順理成章地當作一個翹翹板，來個鯉魚跳龍門似地向另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跳去，達到謀劃已久定居海外飛黃騰達之目的。豈不知國外機會多得是。

可劉思渠平庸就平庸在這裏，他壓根兒沒想著去好好利用這手中的寶貴機會，壓根兒就一門心思想著要早點兒回到老婆孩子的身邊，在熱炕頭上去過他小家子的生活。他居然還說出金窩銀窩不如家中狗窩這一類的廢話。

當然嘍，他還有另一層重要理由，那就是學成歸國後，要報效單位，因為他覺得人家研究所信任了他，培養了他，他不能做一個負心的人。

他不是沒有機會。恰恰相反，他大有機會。

比方說，托馬斯•唐是他進修所在公司裏一位老資格華裔技術主管，也是他一年來相交的好朋友。人家密斯特唐問他你將來作何打算，順便提醒他你是否可以考慮考慮趁你身在國外的便利條件，去試試申請某某大學獎學金，然後再留下來讀你的博士學位？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推薦人。如此雲雲。唐先生甚至暗示，不是有不少中國同胞為了達到目的，哪怕不惜借故說自己受到了政治迫害，也要申請難民留下來的嗎？

可是沒有一點花頭的劉思渠竟然幹淨利索的婉言謝絕了人家的好意。

後來連公司的洋老板也看中了他。有天早上專門把劉思渠請到自己寬敞的總裁辦公室裏，讓他坐下，將一杯沏好的咖啡遞到他手裏，笑容可掬、開門見山地對他說：

“年輕人，我們對你一年來的表現甚為滿意。我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我要很高興地告訴你，我們希望能留下你，至少讓你在這兒再多幹一年，如果你願意留下的話。”

年輕人眨巴著眼睛，臉上除了微笑，幾乎沒有其他什麽特別的反應。

“你若留下的話，我們會提供給你一萬美元免稅的生活津貼，另外還會給你安排一處免費的住所。你意下如何呢？”

那個數字是驚心動魄的，因為它是劉思渠公費進修期間收入的三倍之多，還免稅，還有免費房子住，不要再跟別人擠地下室合用一個廁所了。雖然心有所動，可他在答謝時卻不可思議地麵露難色：

“麥克米倫先生，非常感謝您這麽信任我，感謝您要給我提供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對於我個人而言，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寶貴機會。可是……可是……您知道，我跟研究所是說好了的，進修期限一到我就會回去。我不能讓他們失望的。要不，您跟他們商量商量？”

麥克米倫先生笑著點點頭，更加喜歡上眼前這個中國小夥子。

商量的結果是，考慮到雙方未來的技術合作，劉思渠的單位隻同意延期半年，延期期間的費用全由麥克米倫先生的公司承擔。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折衷的方案。

於是，被延長了的出國進修期限一滿，劉思渠便高高興興地返國了，回到研究所繼續過他平常人的日子。

讓人們唯一感覺不同的，似乎是他以前那狹窄的居所後來就變得更狹窄擁擠了。因為那裏擠進了好幾件他省吃儉用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時髦大件，這讓他單位裏的人看到後人人誇讚，人人羨慕。

自此以後，劉思渠無形中在眾人心目裏又獲得了一個新的形象和新的評價。

有人舉起大拇指，說他是一個有良心講信譽的人，居然還會回來。

另有人則評頭論足，說他平庸得比過去更平庸了，而且比過去還更蠢了，愚蠢得就隻剩下認得他那個破小家了。

領導們聽了卻自有份量，通常他們會十分地通情達理地勸導，說：

“小劉啊，不管別人怎樣說，你千萬不能有思想負擔啊。有什麽顧慮你盡管說出來。”

“你還是要再接再勵，更上一層樓，把本職工作做好。”

“不但要做好，而且還要幹出更多更大的成績。這樣才能真正對得起大家對你的培養嘛。”

高瞻遠矚的室所兩級領導最後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此外，在同事麵前咱們一定要低調，要高姿態。”

“畢竟你出國去轉了一圈嘛，別人盼星星盼月亮都在想跟你一樣也能有個這樣的機會呢。所以，要是以後輪到分房評職稱啊什麽的，你一定要發揚風格啊。小劉，你聽懂了嗎？"

劉思渠覺得心裏被什麽東西給堵了一下，但又說不出那玩意兒究竟是什麽東西，轉念一想，馬上又覺得領導說得合情合理，無懈可擊，所以他點著頭表示理解支持，照此辦理就是了。

其實啊，盡管人們都感覺劉思渠是平凡平常還得加上平庸這麽一個人，但大家低頭仔細這麽一想，也不得不心悅誠服地佩服他是一個實誠耿直、沒半點壞心眼的人。所以，大家在他人前背後半嫉妒半開玩笑地揶揄評說完之後，還會加上一句：你還真是個可愛有趣的性情中人。

可不，他後來讓他自己失蹤近一個星期這件事本身，不就足以說明這一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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