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童鷂

弄假如真舞碧空,吹噓全在一絲風。唯慚尺五天將近,猶在兒童掌握中。
正文

中篇小說【高飛遠走】(1)

(2011-12-19 17:54:0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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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裏小滿的日子剛過去。這天上午,一臉倦容的劉思渠頭垢麵回到了研究所的大院。進門前那一刻,他聽到了鍾樓上正好敲響十點鍾。

院門口,那座巨大的黑鐵門還是那樣虎視眈眈威風凜凜,射出一種威嚴與莊重。隻有大門上麵的一扇小門開著。劉思渠就是從那裏費力地跨進去的。舉步的時候,他注意到黑漆之下鐵門已露出鐵鏽了。院牆附近長滿了紫丁香,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他此刻卻無瑕欣賞,隻管步履蹣跚地低頭穿過一片綠草地,又接著拐過一片小樹林,然後故意繞開了高大敞亮的辦公大樓,徑直走進西南角上一棟又舊又破的筒子樓陰暗的樓道裏。

在樓梯口那兒,劉思渠吃力地抬起一雙沉重的腿,老太太似的一步一個台階往上爬。勉強爬了幾級,他就索性伸出一隻手去,緊緊抓在了水泥扶手上,想給自己借點兒氣力,顧不得扶手上那落滿的灰塵,也顧不得灰塵上麵一條條青鼻涕留下的新印舊痕,讓人覺著挺惡心。不知誰又在樓梯牆壁上胡亂貼了兩張薄薄的廉價的彩紙,上麵用粗體毛筆字歪歪扭扭寫著支持學生運動反對貪汙腐敗之類的標語口號。劉思渠無心細看,隻是迅速地瞟了一眼。

他費了老半天勁兒才總算爬到了四層的頂樓。昏暗的樓道兩側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他一不當心被甚麽東西重重絆了一腳,碰痛了踝關節那裏一直不見好的老傷痕,疼得他呲牙咧嘴隨口就罵出了一句──

“誰他媽的亂放東西?”

發完脾氣,劉思渠拖著瘸腿,摸索著最後來到樓道最裏端自家的門口。此時,你若是細看,就會發現他早累得直喘粗氣,前額上淌著汗珠,整個人就像快要休克一般。可以想象得出,那時他的腦袋裏一定是一片空白,他隻是站在那裏機械地使勁掙紮著想睜大其實快要閉合上的雙眼。他從腰間濕漉漉的皮帶上,解下了一長串鑰匙,然後習慣性地任由他手裏的鑰匙一個接著一個輪流捅進鎖眼裏試著,似乎他要打開的並不是自家的門,而是鄰居家那不熟悉的門鎖。門被打開了,他就像等不及了一樣,連門簾子都不掀開便踉踉蹌蹌衝了進去。

劉思渠在屋中站定,右手扶靠在門的邊沿上,睡眼惺忪地打量起自己的小家。兩年前分配給他的這個單間內的陳設對他來說是那麽熟悉,現在卻仿佛十分陌生了。

窗簾早已被拉到了一旁,屋子外麵的光亮毫無顧忌地映射進來,將屋裏的一切照個透亮。他用左手掌遮擋在自己的眼眉上,試圖要適應剛才和現在光線對比度帶給他的巨大反差。幾件時興的木製家具還是老樣子的安靜地站在那裏,一輛兒童三輪車害羞似地躲在飯桌底下。雙人床上的毛巾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靠窗的一頭,床單上那喜慶的圖案依然清晰如新。屋子裏散發出一股女人常用的淡淡的香氣。高而大的雙開門電冰箱發出一陣輕輕的響聲。二十七英寸鬆下彩電的大屏幕上,正映出窗外婆娑的樹影。他最鍾愛的先鋒牌音響悄無聲息地朝他張望。

這一切的東西讓他在朦朧中意識到自己已回到了他習慣的溫馨的過去。

他記起來,他好像離家出走快有一周時間了。現在回到家,突然間心中湧起一種莫明其妙的悵然若失的陌生感,他覺得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飄忽不定起來。

門還敞開著,劉思渠依舊筆直呆板地站在屋子中,思想有些遲鈍。

一陣微風忽然飄過,他聞到一種異樣難聞的味道,這才想起可能是從樓道對麵公用的廚房和廁所間那邊吹來的風把那股怪味帶進來了,一直吹過屋子,又從微開的窗戶飄出去。

或許,那股臭哄哄的怪味作興就來自他自己的身上呢,這也說不定。

這個念頭僅一飄而過。

他不願深想,因為,眼下他實在是無力去深想。

他感覺到心裏有點兒惡心,腦袋昏旋起來,於是他趕緊將門關上。正在此刻,極度的饑渴感再次如電流般傳遍全身,空蕩蕩的胃裏又發出那種令人難受的咕咕叫聲。

劉思渠趕忙拿起桌上的一隻熱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剛想馬上一口喝盡,熱水卻燙著了舌頭和嘴唇。他倒吸了一口氣,恨恨地嘀咕一聲。

他無奈地將水杯放在飯桌上,就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他尋思著要給自己找點什麽東西充饑,但疲軟的兩腿怎麽樣也不聽他使喚了,眼皮也耷拉下來,幾分鍾後就幹脆閉上了。

在無知無覺中,剛才還坐直的身子現在慢慢地,輕輕地向一側傾斜,後來終於控製不住,重重地、滿滿地癱倒在噴發著香味的床上。

饑餓、疲憊以及長久缺覺帶來的困倦纏裹攪動在一起,仿佛一頭瘋狂凶猛的野獸,現在終於完全徹底地征服了劉思渠,使得他毫無招架之力。

他歪著身體沉沉地睡去了,不時發出一串串響得驚天震地的酣聲,卻是一種無限滿足的酣聲。

 

正午毒辣辣的太陽照在老樓房尖尖的屋頂上,慷慨地耗散出它無盡的熱量,窗外幾乎不再有一絲的涼風擠進窗戶裏來。

劉思渠做夢已做得大汗淋漓,渾渾噩噩中他還手舞足蹈。

我們自然是無從知曉他究竟做了哪些夢。不過,假如你能設法鑽入他的夢境之中,一定會為他所做的夢的奇異而驚歎不已。

因為,剛才他夢見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所在。那裏滿地都是人。人在山崗上、在田野裏奔跑,赤身露體,不吃不喝。突然有一道天光閃過,原有的世界就在他眼前正在縮小,正在消融,最後從地平線上徹底不見了,帶著他一起消失。

後來,他又看見一個新的世界在地平線的另一端冉冉升起。他看到了自己,站在新世界的頂端,正高舉雙臂,奮力地大聲喊叫著什麽。

可是他卻發現這喊聲似乎不是發自自己的聲帶,因為無論他怎麽努力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小說連載 未經許可 請勿轉載 敬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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