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長庚的老婆彩蘋生下他們的頭生兒子那年,長庚整二十七歲,住在北京。他和丈母娘加上小姨子一齊去醫院接出母子倆,花七塊八角六分,叫了一輛座位鋪墊著幹淨白布用來抵擋灰塵髒物的出租車,風風光光地一路開回自己的住處。彩蘋產後虛弱灰白的臉上一股子倦容,卻根本無法遮掩住她發自內心的自豪,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她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她兒子的臉,對於母親和妹妹的問話,有一搭無一搭應著。長庚送走嶽母娘倆,便將老婆娘倆安頓在一張比單人床稍許寬那麽一點的床上──那是一張用木板臨時搭起來的板床,大小正好占據了研究院經他遞煙送酒千磨萬泡好不容易才分配給他的這間狹長窄小的又舊又黑的房間裏的大部分空間。床一放,在床與刷了白灰的牆壁之間,剛好擠進一個衣櫃兼書櫃,連櫃門都開得勉勉強強。櫃子的邊上,還放了一張寫字台,平時兼作飯桌。餘下的空間也就隻能站個把人了。
到了晚上,夫妻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決定將小嬰兒擱在寫字台上讓他獨自睡覺,免得跟大人們擠在一起時壓壞了他。長庚本來舍不得,但他試了好幾次,也沒法讓自個兒又高又大的身軀擠到寫字桌上去睡。夜裏,長庚放不下心,從床上蹦起來好幾趟,他伸長了脖子,歪斜著腦袋,湊到小嬰孩睡覺的“床”跟前,使勁憋住自己的呼吸,靜靜地細細地聽小寶貝的呼吸聲,生怕這個剛來到陌生世界的小家夥把他自己給窒息了。喂奶時老婆便嬌嗔地笑他太過操心,說,將來這孩子一定被你嬌慣壞了,看你怎麽辦。他也隻是笑笑。他給老家寫了一封短信,報告了兒子平安出生的大喜消息。兩周後,接到回信。老爸樂得沒說什麽,可老媽發話了,你給咱孫子起什麽好聽的大名,咱沒意見,但小名你得叫他金鎖。長庚深明父母的用意,於是金鎖便成了他們頭生兒子的乳名。他那狹小的房間裏,天天掛滿了尿布,五顏六色,像個小聯合國。
長庚的老婆彩蘋產下他們的二兒子銀鎖那年,長庚三十四歲,不再住北京。他飄洋過海出了國,已定居在外國的M城。老二出生時,彩蘋的臉上添加了一些憔悴,但你仍然可以清楚看見她滿足驕傲的神色。出國拚博的日子不容易。背井離鄉的滋味不好受。起初,長庚彩蘋帶著金鎖住進租借來的一間地下室,擁擠不堪,比在北京時住筒子樓昏暗狹窄的房間好不了太多。一年後,長庚幸運地找到一份半工半讀兼職的工作,腰包裏多了一份可以奢華的錢,他們才搬離了擁擠的地下室,住進了公寓樓裏,連金鎖都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等金鎖七歲的時候,弟弟快要降生,爸爸媽媽咬牙買了一棟三居室不帶車庫的不獨立屋。刮風下雨、飄雪砸雹的日子,照樣要將汽車停在沒有遮擋的露天停車場。但日子好過多了,至少銀鎖出生後,樓上樓下以幾何級數寬敞起來的屋子裏,再也不用滿天滿地掛尿布了。彩蘋一個人一手拉著淘氣的金鎖,一手搖著快要入睡的銀鎖──迷迷糊糊中他緊咬著一個奶瓶子──肚子裏還有另外一個小家夥使勁在踹她,雖然感到有點累,壓力也不小,但想到住房比從前的敞亮,想到今後的日子會更加甜蜜,心中再苦再累也不覺得了。這一家子充滿了洋洋喜氣。
一年後,董家添了一個白白胖胖的漂亮丫頭。長庚按照奶奶的祖規,給閨女順序起名叫玉鎖。雖然金鎖銀鎖玉鎖一串名字聽著看著土氣了一些,裏裏外外還滲透著一種會讓別人倒吸氣的俗味,但長庚沒有在乎,他不覺得有什麽俗,或者說他覺著了卻想,俗了又怎樣,反正他本來就是俗人一個,活在一個俗世界裏,尚且,他的父輩、祖輩、祖輩的祖輩都是俗人一個,他也不例外。憑著活活潑潑健健康康聰明可愛人人誇讚令人羨慕讓人眼饞使人妒嫉的兩兒一女,長庚的心裏樂開了花,遇人說話時樂,吃飯時樂,上班在同事們麵前樂,就是晚上睡覺時也常常樂得像一朵盛開的花,仿佛中了彩獎一般。盡管半夜裏他時常會被餓哭尿濕撒嬌的聲音鬧醒,第二天上班時眼赤模糊的。那年後,他們換了更大更舒服更自在更獨立的房,連車也新添了一輛,裝進一家五口地方還綽綽有餘。
在中國的時候,董長庚的名字叫董長庚。出了中國之後,董長庚的名字叫戛斯汀•董,隻是在他的護照上還約摸看得出董長庚這個名字的本來麵目。
在他的麵前,世界是新的,敞亮的,自由的。在他的身後,一二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一排,意味著興旺,昭示著未來。他感覺生活像呼吸一般,一進一出自由自在,在冬天太陽的光照下,哈出去的氣在寒冷清新的空氣裏,閃爍著斑斕的色彩,從中可以看見前景的光明。他止不住開心地來回叫喊著金鎖銀鎖玉鎖的名字,臉上蕩漾著自信的笑容,聲音裏帶著感動人的力量,連周圍的空氣也跟著振動起來。
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這個時代充滿生活氣息,充滿憧憬和希望。一個屬於董長庚的時代。至少他是毫不猶豫這樣想的。這個巨變時代裏的人們喜歡做做夢,夜晚做,白天也做。夢總是美麗的。
不過,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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