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我們顯赫的女鄰居從輝煌到毀滅的全過程(中)
艾麗絲和我們家的關係還算不錯。雖然她的職業、地位、興趣、生活習慣都和我們相隔很遠,但她(至少在表麵上)表現得非常友好和禮貌。和她聊天時,中國的曆史、地理、文化、生活和風俗是幾乎必有的話題。她總是稱讚中國的一切都比她去以前想象的美好得多,她隻有好奇而沒有不習慣。當然她在那裏是貴賓,待遇和我們在國內的吃瓜小民和遊客身份不可同日而語。記得有一次我們正在門口聊天時,郵差送信來了。她接過郵件道了謝,郵差說句“不客氣”,走了。我便說起當我小時候在中國,一個姓黃的女郵遞員阿姨和我們街坊都很熟悉。我們一個鄰居阿婆的兒子支邊到新疆工作。每逢阿婆有新疆來的郵件,黃阿姨大老遠就舉著信高聲喊:”林婆婆,你家阿光來信啦!“林婆婆不識字,黃阿姨還會拆開信封讀給林婆婆聽。後來我長大了也支邊到雲南工作,不知道黃阿姨還在我們那片區送信不?要是還在,一定也會大老遠就舉著信高聲對我媽喊:”陳醫生,你家阿臉來信啦!“ 艾麗絲聽了我這故事哈哈大笑,說 very interesting,世界上恐怕隻有中國有這樣的郵差。
不管談什麽話題,艾麗絲的語言中總是夾雜著一些很哲理性的名詞,一時難以理解。每逢那時我就點點頭笑笑,裝作同意的樣子,避免了尷尬。我們的街坊喜歡在夏天黃昏在某家門口擺台電視機,每人手持一罐啤酒圍聚觀看棒球賽, 為多倫多 Blue Jays 隊加油。每逢Blue Jays打出一支安打、或是得分、或是成功的封殺,大家就爆出震耳的歡呼和尖叫。這類 make noise together 極其開心的活動艾麗絲從來都不參加。她老公說艾麗絲喜歡一個人坐在地下室沉思,那時他就走開,leave her alone。
艾麗絲在家中:
每逢孩子們回家探望我們,艾麗絲同樣會親密地和他們聊天。那時的氣氛更融洽一些,畢竟孩子們在語言、興趣、生活習慣、尤其是價值觀方麵已經徹底西方化。艾麗絲會逗他們的小孩玩。她結過兩次婚,卻沒有孩子。媒體評論說艾麗絲將事業看得比家庭和後代更重要,我覺得確是如此。她連寵物都不養,但對我家的一條小白狗 Nimo 卻非常喜歡。Nimo 有四分之三的馬耳他犬 ( Maltese ) 和四分之一的北京西施犬( Shih-Tsu)血統。艾麗絲開玩笑說她和 Nimo 比我們更親三倍,因為她自己就是百分百的Maltese血統。
我們常帶 Nimo 去遊泳:
艾麗絲同樣喜歡遊泳。她的遊泳是準專業水平,而我隻是業餘愛好者水平。我是孫女的啟蒙教練(後來她爸媽另請了專業教練)。有一次在8歲組女孩1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中,前50米的蝶泳和仰泳她一路領先;可惜到蛙泳時被鄰道超過,最後25米的自由泳中又被另一鄰道超過,最後隻得了第三名。我把比賽錄像放給艾麗絲看,希望她能給點如何提高的技術建議。她看後說:除了出發時稍為慢了一點外,姿勢、技術都很完美了,拚勁也十足。主要還是體力差一些,耐力不夠。你看其他這7個女孩都比她高大體壯得多。她的意見很正確,反正咱中國人(尤其是我們南方人)這方麵確實欠缺優勢,想讓她當專業運動員我是不敢奢望了。
誰能料到:我們之間這種外表上的和平友好、互不侵犯狀況在2012年夏天突然無端端地遭遇到巴巴羅薩襲擊而破壞殆盡。
那天早上,我們正在吃早餐,門鈴響了。我去開門,門口站著艾麗絲。她說她老公(第二任)在印度出事了,她得馬上趕到機場去,什麽時候能回來就不知道。家中沒人看顧,希望我們平日能 keep an eye on it,要是有事可以打她的全球通手機。我說沒問題,您放心去好了。希望一切都好!她道了謝匆匆走了。我回到飯桌告訴了老婆,她問艾麗絲有交房門鑰匙給你嗎?我答沒有,她家是什麽地方,哪能讓咱進去?真要交鑰匙我還不敢接呢!
又過了不記得多少天,門鈴又響了,還是我去開門。這次門口站著個陌生的中年婦女,問我小百臉先生在家嗎?我答我就是。她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是給你的,然後轉身走了。我看那信封上的發信地址,是個從未聽過的律師樓,很納悶。打開一看,是一份通知,說他受艾麗絲·柯克蘭女士的委托,就某街6號和8號之間的鐵欄杆產權提出民事訴訟。已於某月某日入稟安省高等法院,定於某月某日9時於安省高等法院某室進行訴訟程序的聆訊,敬希出席雲雲。下麵的照片是那份通知的部分內容: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什麽呀?艾麗絲告我,可能嗎?為一道鐵欄杆的產權打官司,那又不是黃金打造的。她瘋了?再說這鐵欄杆雖是兩家的邊界,但其式樣和我與另一家(10號)邊界的鐵欄杆完全一樣,明顯屬於我家(8號)的財產。艾麗絲這場官司沒有任何意義,更贏不了。
我撥通了她的手機。hello,艾麗絲嗎?您好。Where are you?( 她說她還在印度 )。我收到一位名叫xx的律師的通知,他說你委托他為咱兩家中間那道鐵欄杆的產權起訴我們,是真的嗎?( 她說是真的,Please take it serious。)我真的不理解..... ( 百臉,我這裏很忙。你準備上庭吧。bye bye。)掛斷了。
我氣壞了:簡直豈有此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冷靜下來考慮了以後,覺得我們篤定勝訴,就算輸了也沒什麽了不起,不就一道鐵欄杆嗎?想要就拆了去好了。我決定不請律師自己應訴。照著她律師起訴文件的格式,回了一份應訴書:
開庭那天,我在8點45分左右到了法庭。一進門就有一位穿黑袍的洋律師,大約50來歲,朝我走來,問:“請問您是百先生嗎?”我答是的。他說:“我是柯克蘭女士的代表律師,很高興見到你。她向你提出的訴訟內容你能夠接受嗎?假如你願意接受,我們可以庭外和解,就不必開庭了。“ 我答 No。他的臉馬上一沉,說:”那好,讓我們登記去。“
登記處的女職員讓我們在本子上簽名, 又問我有沒有請律師,我也答 No。她又問 : '' Are you green ? " 我一時不明白, 反問她:”What do you mean ? " 她馬上明白了:我比 green 還 green ,微微笑了一笑。從此我們的這宗 case 總是安排在最後一檔,總要等到接近中午才輪到我們的聆訊。後來對方律師告訴我這是規矩:凡是有一方沒有請律師的,都必須排在最後聆訊,大概是讓法官有充足時間保護弱者的權益。那一年就我所出席的大約6-7次聆訊見到的,法官每天早上都要處理十幾宗案例,絕大多數是離婚案件,也有遺產分配糾紛的等等。全是程序性聆訊,不是庭辯。每宗大約十多分鍾就結束,法官宣布下一次聆訊某月某日進行。
為什麽最後庭辯總是遙遙無期呢?大多數是因為需要補充證據。每一次出庭前,控、辯方(在民事案件中分別稱為 applicant 和 respondent )都要將要呈庭證據在限期內送達法院辦公室和對方住址。可以郵寄,也可派人送到。像對方向我們送的第一次出庭通知就是那位中年婦女麵交的。她沒要我簽收,以後若有需要時她出庭作證確實麵交給我就成。以後我每次交書麵證據都用掛號郵寄,保留收據。每一次出庭其實都是雙方對對方上次提交的證據提出某些質疑。時間長了我也熟悉了這些程序(怪不得都說“在加拿大沒打過官司的就不是加拿大人”),懂得如何在對方提供的證據中找岔子。哪怕再小的岔子法官也會接納,要求對方重新提供新的補充資料 (像我這樣一副高度 green 的鄉巴佬在官司上多少會得點法官的印象分而占點小便宜)。坐在旁聽席等待的那兩三個鍾頭我總是帶著幾張報紙玩我當時迷上的數獨遊戲消磨時間,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既逍遙自己,也氣氣鄰居那可惡的律師。
這麽一拖,六、七次聆訊過去了,正式庭辯還遙遙無期。最後那一次,我還沒進法庭,就見到那律師正在打手機。一見到我馬上收了線對我說,今天法官病了,得另排期下一次聆訊。請你等等,艾麗絲有話要對你講,她馬上就來。不一會她來了,裝出一副可憐相說:“百臉,過去這一年我老公在印度車禍嚴重燒傷,治療了好長時間還是去世了。上個月我爸也去世了。我們這宗訴訟拖的時間也太長了。你看是不是大家私下商量可以和平結束它?”我說官司是你挑起的,我是無奈才應訴。該怎麽辦我還得回家和老婆商量才能回答你。她說咱們到登記處去要求讓我們有個和解的商量期。雙方在那裏簽了字。
回到家老婆說:她弄得咱一年都沒能出去旅遊,這回不能便宜了她。於是我去《文學城》的【法律谘詢】論壇登了個問題如下:
【法律谘詢】版主單身老貓給我的回答真是解決問題!此後我在和艾麗絲的談判中隻要求一條:你得給我寫一張態度誠懇的道歉信,說明為什麽要挑起這場無謂的官司,以及保證以後再也不做出傷害我們的事情。我知道像她這樣的人物,reputation 是絕對要命的,而我的要求合情合理,這會讓她非常難堪。讓她自己去決定吧!
艾麗絲不愧是艾麗絲。正如本文上集中我介紹她在意氣風發時期的同事評論的:她是一個善於了解和利用對手優缺點的謀略師,何況她在中國不知接觸多少談判對手,非常明白中國人的潛規則。那天上午我和老婆正在打理前院的花圃,很久沒在6號住宅出現( 她在多倫多市中心的 Rosedale 一棟豪華公寓有一個單位,可能住在那裏 )的艾麗絲拎著一個黑色手提包開了門出來笑吟吟地向我們倆打了招呼:早上好,花真漂亮,今天天氣真好, bla bla!然後說,我們能不能進屋談一談?你家或者我家都可以。
進了我家客廳,板著臉的老婆連茶也不給她倒一杯。艾麗絲裝作不介意的樣子開口了:“百先生、百太太,過去這一年我家遭受了很不幸的變故。讓我們結束這場官司吧,我擬了一張庭外和解協議書。"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文件和一支筆,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疊嶄新的大麵額鈔票,上麵的銀行包裝紙還沒有拆開痕跡,也放在桌子上。說:這段時間費心你們倆幫我照料房子,這是一點報酬。您看可以嗎?
一看到那疊大洋錢,我知道這回我們已經徹底輸定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可能有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麵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攻擊,他們在糖彈麵前要打敗仗。”何況我們既不是共產黨人,更沒有英雄稱號,還特窮特愛錢,有奶就是娘。試想年三十晚帶著一袋麵粉上門拜年的不是大春,而是黃世仁,楊白勞能抄起扁擔把老東家打出去嗎?我看看黃臉婆,她的眼睛已經綻放出萬丈光芒了,向我偷偷點了點頭。
我裝模作樣拿起那張手寫的紙,上邊寫得很簡單:我們applicant 和 respondent 雙方同意和平、友好地結束這宗民事訴訟,請安省高級法庭予以撤訴。沒有提及誰對誰錯,誰贏誰輸,也沒提賠償問題。總之,大家都是好東西。行,打敗仗就打敗仗,讓道歉書見鬼去吧!老婆立刻將那疊鈔票緊緊攢在手裏,三個人挨次簽了字。又按照艾麗絲的要求,我和她握著手持著簽好字的和解書照了張照片(趙總理和鐵娘子當年交換聯合聲明也是這樣合照的):
撤訴以後,艾麗絲從6號永遠消失了,那棟房子空置了8年直至今天。直到3年後一天早上身穿防彈衣、荷槍實彈、戒備森嚴的警察包圍了它追捕艾麗絲,我們才知道她幹下了一樁恐怖的凶殺案。那時我開始回顧、思索我們與她之間的這場莫明其妙官司的來龍去脈。猛然,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裏浮現:那天笑吟吟走進我家客廳的艾麗絲手中拎著的黑色手提包裏,除了那紮鈔票之外,是不是還有一把鋒利的匕首?而恰好是貪婪無意之中救了我們兩條蟻命?天哪!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待續)
謝謝關注。我若不是有幸(或者說是不幸)和她做了鄰居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我的職業和建築設計也相隔十萬八千裏,絕不可能了解她的輝煌時代。退休以後有閑空,新冠不得不在家更無聊,所以花了點力氣寫這篇抗日神劇供大家玩,千萬別當真噢!
孩子遊泳的事不要太沮喪,對手多是club kids,我孩子從小就在club遊泳,在地區類的比賽中多次把旁邊泳道的白人家長氣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