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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雜憶之十三:急診室驚魂
中山大學的對麵是省柴油機廠,它是東風派的"紅總"總部所在地。中大6.4武鬥發生後,紅總就在中山大學的圍牆上貼上"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大標語,兩個"血"字還是用紅墨水寫的,讓人看了心驚肉跳。旗派自知理虧,表麵保持沉默,暗地裏加強工事建設。誰知道東風派會不會、什麽時候報複,表哥勸我盡早離開中大,我隻好又回到中山醫學院。
嫂嫂的弟弟是中山醫學院65年畢業後留校工作的,分在第一附屬醫院外科。他讀書時在校籃球隊打左鋒,附院的同事叫他"高佬丁"。高佬丁對我說:"我這兩個月值急診,幹脆你來見習見習。"我問:"我能行嗎?"他答:"有什麽不行?這年頭穿上白大褂誰都是醫生。你隻看看,又不動刀子,怕什麽?"(順帶說個笑話:陳中偉有次說起文革初期他和老錢(允慶)都被打發去掃地倒痰盂。有個進修醫生問:"那誰看病呢?"陳中偉回答:"那年頭穿上白大褂誰都是醫生。"大家都笑了。)
一開始挺順利,那時已經沒有什麽主任醫生、主治醫生、住院醫生的等級製度了。大家都"平等",但醫生護士的職責還是分明的,各幹各的工作,分工合作。高佬丁給我件白大褂,脖子上套副聽診器,還挺神氣的。病人、家屬走進診室都尊敬地稱呼我"醫生"。急診室不分專科,普外、骨科、燒傷、腦外.....都得看。重症馬上收住院,輕症處理後回家,拿不準的留下觀察。高佬丁從頭開始教我怎麽給病人問病史、摸脈搏,量血壓,聽心肺,檢查傷病部位,寫簡單的記錄,處理小傷口;他再重複做一次檢查,修改記錄,開處方。病人走後他再給我講剛才病例的分析。由於剛學過醫學基礎課,這樣一對一結合臨床實踐,進步很快。慢慢地我感到comfortable點了,有了自信,他也放手了一些。和值班護士開始熟了,她們也叫我"百醫生"。
一個暴雨後的夜晚,天涼了些。剛過半夜,忽然走廊裏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加上"這邊、這邊!""快、快!"的說話聲。我們還沒真正反應過來,值班護士帶著十幾個teenagers抬著一個同樣年輕的傷員就已闖了進來。"醫生醫生,快快快, 快搶救!"按照高佬丁的示意,他們七手八腳地將傷員抬到檢查床上,讓開位置給我們檢查。高佬丁問:"怎麽傷的?"一個頭目模樣的答:"槍打的。"又用手比劃他自己的右後腦。我們側著頭望了傷員的一眼,隻見右後腦部果然有個彈孔,血已止住了。高佬丁又問:"有多久啦?"頭目又回答:"沒多久,個把鍾頭吧。"
高佬丁摸摸傷員的脈搏,沒有;又掛上聽診器聽聽胸部,沒有心跳,更沒有呼吸;他轉身到壁櫃拿了支手電筒,往傷員眼睛裏照,雙側瞳孔都已放大,對光反映完全消失。按照臨床醫學的定義,傷員已經死亡了。他退回一步,對那些小夥子們說:"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了?不可能,"頭目思索了一秒鍾,"車上他還跟我說話哪!"他走上前一步盯著屍體,又說:"醫生,請你們一定好好搶救,一定救活他。"高佬丁耐心地解釋:"你看: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脈搏,雙側瞳孔都已放大,對光反映完全消失,他確實已經死亡了。你摸摸,這手腳都涼了。"
頭目用懷疑的眼光盯著高佬丁,再摸摸屍體的手腳,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向同夥作了個眼色,全退到走廊裏商量。我們三個耐心地等著,聽到他們小聲激動的爭論,還是沒弄清他們到底是哪一派的,和死者是同夥還是敵人關係。一會兒他們走了進來,默默地照原樣抬著屍體走了,連句"謝謝"都沒說一句。從頭到尾我們連死者的名字、年齡、地址、受傷經過都不知道。值班護士遠遠跟著他們到急診室外,又小跑了回來,用手掌撫摸著胸口:"哎喲,嚇死我了,兩輛車,全背著槍的!靠著氧氣筒就吸煙,我都不敢說他們。"
高佬丁也如釋重負:"走了就好,沒拿槍頂著讓咱們一定要把死人救活,還算好彩。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夥什麽蠢事都幹得出來。"我望著滿地的泥水腳印和煙灰,找來一把拖把清理了一下。"高佬丁問我:"怎麽樣,明天還來不來?"
我答:"來,幹嗎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