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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我認識的一個鎖匠

(2015-02-03 11:16:48) 下一個

我的表哥彭文威曾經是一個鎖匠。 不過他現在已經不是了,因為上周他已經去世了。

我不知道文哥是什麽時候當上鎖匠的。 隻記得幾年前某次在和我媽的通話中聽她偶然提起, 她頗有些得意地告訴我,文哥在湖南株洲當上了鎖匠, 配配鑰匙, 給樓房住戶們開開鎖, 也給把車鑰匙拉在哪裏的有車一族開車鎖。 記得我媽說, 這個事情是需要一點技術的, 你文哥學會了這個手藝,幹這個還是不錯的。

我明白我媽的意思。 因為文哥之前還在工地上幹過泥瓦匠, 在長沙街頭賣過炸臭幹子, 也幹過騎著三輪車販賣荔枝西瓜之類的水果販子。他幹那些雜活的時候, 我媽說起來,也還總是挺為他高興的, 說他一個月能掙個幾百,一千,以致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兩三千。

“幹鎖匠, 搞好了一個月能掙上萬呢。”

我聽了,附和地說, 那不錯啊,挺好的。

其實, 此時人民幣的概念和國內的物價對我已經是概念模糊的事情了。 哪怕每次回國, 我也很少擔心手中人民幣的來源與去處,就像二十五年前,我在老家度過的那幾個月的時光一樣。

那 時的文哥,大概和我一樣,對人民幣的概念也是比較模糊的, 這和他的父親我的姨夫有關。 姨夫是我家窮親戚中最大方的一個。小時候和姐姐們回鄉下過暑假,最喜歡的日子是住在小姨家。 姨夫會每天去鎮上給我們買新鮮的豬肝豬肉鮮魚, 親自下廚給我們做好吃的,手藝和夥食不比城市裏我們自己的家差。而且,姨夫會讓文哥和他的妹妹們,陪我們一起去外婆家玩上一天,住在小姨家的日子,也有文 哥陪我們一幫女孩子下河遊泳, 池塘撈蝦, 去別人家的菜園摘黃瓜。 我的姨夫不重男輕女,文哥的兩個妹妹在家很是受寵。 我們幾個女孩子總是捉弄他,打趣他,或者去姨夫麵前告他的狀, 他無可奈何地聽姨夫教訓他,撓著頭皮,卻也不真惱火。


而二十五年前的文哥,已經少了些童真, 卻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俊秀帥氣,個子不高不矮,濃眉大眼,小平頭的烏黑短發,黝黑紅潤的臉龐,嘴角總是帶著笑,似乎還沒有真正開始為生計發愁的日子。

那 年冬天,我在老家住了四個月。那幾個月也正是文哥開始相親訂婚的時節。 他的未婚妻是隔壁不遠村子裏的,訂婚後和文哥私下有些走動,比如雙搶季節,文哥會帶著表姐去未婚表嫂家幫她家割稻。農閑時, 文哥在村外河渠邊挑沙做零工, 偶爾回來會說今天未婚表嫂和她的弟弟也去了。

表嫂有南方農村人中不多見的高個子, 書好像也比隻是初中畢業的文哥多讀了幾年, 在我看來,長相和俊朗的文哥比,也還般配。

那 年那時, 剛剛訂婚的文哥, 應該是心情愉快, 對未來充滿憧憬的。 我隻記得偶爾一次, 看他從未婚表嫂家回來,和小姨姨夫討論彩禮和婚禮的開銷。他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弓著背,低著頭,搓著手,默默不語的聽著他父母皺起眉頭商量從哪裏借錢, 沒有了和我們幾個女孩子在一起瘋瘋打打的無憂無慮。

那年的秋天, 我們順著木梯爬到牛欄上的露台, 我學著電視裏聽來的小虎隊, 胡亂扭著唱你的心我的心讓我們圈一個圈,他和兩個妹妹們笑著看我扭,似乎應該羞澀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那年的秋天,我們幾個表兄妹們, 就著月光穿梭在收割後的田埂間,深一腳淺一腳, 跳下田埂,踩過硬硬的收割後的稻茬,去周邊的村子看了幾場露天電影,以及據說之後很快就消失了的民間花鼓戲。

那 年的冬天, 文哥和飛姐, 以及他的未婚妻及妻弟, 我們幾個人騎車五十裏, 去了韶山。說是騎車,其實是他們幾個一路上輪流騎車帶著我。 對於韶山,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印象,隻記得回程坐在河邊休息的時候, 我往後一靠,咕咚咚幾個後滾翻滾下河堤。天旋地轉中,耳邊響起的是他們幾個先有些驚慌失措,待我後滾翻停下時又集體爆發地哈哈大笑。我從河堤下爬起來,狠 狠地瞪著依舊笑得前仰後合的文哥,霎時哭得驚天動地,讓他很是費了番功夫賠禮道歉。

然後, 對於文哥的記憶,也隨著我返城繼續學業而突然中止了。

大學時候的那次回鄉,應該是見到他了。可是記憶中, 隻剩下他產後不久的妻,不過兩年間,已然脫去少女的芳華,兩頰的紅暈無影無蹤,而我的耳際多了些小姨口中傳出的表嫂的強悍與蠻橫。 用我媽的話說,為了償還彩禮錢,文哥“做的像牛一樣”。我想, 大概我不願意記住文哥越來越寡淡無趣的言辭吧, 原本的溫和朝著逆來順受演化,亦多了些柴米油鹽間左右為難的尷尬。

其 實文哥並不需要我這樣刻意地忘記他。幾年之後帶夫婿回鄉,再過幾年之後帶兩個孩子們回鄉, 我已沒有機會見到他。他的獨子,是我的小姨姨夫寵愛的留守兒童;他和他的妻, 成了街巷間騎著三輪車早出晚歸躲躲藏藏的盲流;成了城市無數個嘈雜工地上麵目模糊的泥瓦匠;成了用從城鄉結合地帶買來的地溝油炸出一塊塊香噴噴臭幹子的無 良小販。我去鄉下看望他,他卻消失在了屬於我的城市。

這些年,我媽電話那頭偶爾提到的之言片語,繼續著關於這個越來越無關我的緊要的人的消息。

他的獨子上了個我媽叫不出名字的幾本,學了個我媽不知道的專業,進了家我媽不太清楚生產什麽的工廠,做了個我媽不知道具體幹什麽的流水線工人。

而他和表嫂, 亦去了又一座城市,在那裏又租了間的房子,開始了又一份掙錢的行當。

直到去年的一天,姐姐給我打電話, 文哥中風了。 表嫂回老家探親, 他一個人在居住的小屋裏暈倒,所幸和相鄰的租戶平時來往不少,別人來邀他去吃晚飯,才發現他人事不知倒在水泥地。

人救過來了。 為了這事, 我難得的給他的大妹妹飛姐打了個電話。 醫院裏開銷不小, 護工一人一天要一百多塊錢,表嫂護理不力。我默默的聽著, 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知道我的父母和姐姐送了幾萬塊錢給他,其中有幾千塊錢還是以我的名義,心裏略微安然一些。

再 之後聽說他回到了老家鄉下。修鎖開鎖的攤子沒有了,躺在出租房還要繼續付租金,他們家為了文哥的病已經欠下了一屁股債,鄉下老家開銷會小一點。我媽電話中 說起他, 偶爾長籲短歎,偶爾有些希望。想到我媽的身體, 也想到這無濟於事的唉聲歎氣, 我總是勸她, 不要多想, 鄉下空氣清新,對文哥的康複有好處。我媽偶爾會和我匯報,文哥在電話裏喊她姨媽了,雖然還有些口吃不請;聽說被人扶著,文哥可以起來走動了。 我淡然地聽著,心想,和我媽打電話,真的是越來越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上周, 姐姐和我在微信中通話。一通東扯西拉之後,她告訴我, 病榻中的文哥, 再次腦溢血,死了。

得知我媽情緒尚可,我沒有多說什麽掛了電話。

株洲城的某個小區, 有一個鎖匠從此不會再出現了。他是我的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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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麵窩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ppaloosa' 的評論 : 感謝。
麵窩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北鶴' 的評論 : 謝謝理解。
麵窩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滿兒' 的評論 : 謝謝評論,所謂時過境遷,身不由己。
麵窩窩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隱臥龍崗' 的評論 : 謝謝評論,雖然我的本意並不隻是在回憶裏打撈一些細節。
北鶴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記述。。。不知道為什麽,看完你的文字後,心底有那種揮不去的悲哀。。。一種比魯迅的閏土還要強烈的悲涼。。。為你的表哥,為天下人的表哥。。。
appaloosa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文筆
小隱臥龍崗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很親的小夥伴,因為太長時間在不同的環境裏生活,真的是沒什麽共同語言,越來越陌生。曾經聯係了一個十幾年沒聯係的中學時候的鐵哥們,後來挺後悔,真不如讓一切停留在記憶裏,因為記憶裏真的很美好。。。
滿兒 回複 悄悄話 小時候那麽親的表兄妹,長大後這樣冷淡,令人歎息。看了覺得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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