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純屬虛構**
1.
夜深了,你仍毫無睡意,獨自坐在陽台的藤椅上向東南方眺望。
為了這次畢業二十周年同學聚會,老班長董亮包下了這家位於圓明園南端的小型休閑酒店,古樸的二層小樓,每層十幾個客房,正好夠大家住。
幾顆碩大的雨點突然很誇張地落在你的頭發和肩膀上,隨後一切又迅速恢複如常。你抬起頭才發現陽台沒有頂簷,夜色純潔得隻剩一抹黑,酷似齊芷的眼眸。
其實齊芷的眼眸未必是黑色的,隻是你從未認真端詳過,所以無從知曉,隻好臆測。就像你太太蕭萍的眼眸,你原本也以為是黑色的,直到有一天你惹得她哭的時候,你才注意到她的眼眸是深褐色的。
不,齊芷並不是你的初戀,你的初戀是葉玲玲。
你和玲玲是中學同學,從高二就進入角色,一直到大學畢業才分手。六年裏曆經了所有的少年的風情,當時也是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現在卻早已平淡如水。人們常說初戀難忘,你卻一直想告訴他們:如果少了默契就會少了牽掛,等從二十幾歲走到四十幾歲的時候,留著的最後那點兒小心思也都融化了,風一吹,就全散了。
隻是齊芷並不是你的初戀,所以她成了蕭萍之外你唯一還有些牽掛的女人。
二十四年前,你和齊芷同時考入北大中文係,做了四年同窗。
齊芷是南方人,有盤有條,在女生中屬於比較嫵媚的;你是北方人,個子中等偏高,配上一副漂亮的胸大肌,在男生裏也算是比較出彩的。不過,你倆在同窗期間一直相安無事,可能主要是因為葉玲玲,當時她在人大讀書,離北大不遠,時不時會跑過來看你,而且每次都會高調宣示,讓你周圍的女生都知道你已經名花有主了。而你呢,雖然本性花心,但也恪守了君子的忠良,對其它女生視而不見,大學期間竟沒鬧出任何緋聞。
但齊芷終歸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所以在聽說了齊芷的未婚夫門事件後,你竟有些心疼,忍不住在隨後的一個晚上來到女生宿舍找齊芷套近乎,邀她去跳舞。齊芷的室友小田起哄說人家齊芷剛訂了婚,黃博陽你不要別有用心哈。齊芷卻毫不在意地說不就是跳舞嗎?他還能把我吃了!說完換上高跟鞋,大義凜然地跟著你走了。
所謂的未婚夫門,是指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在你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周,有個男人突然降臨北大來看齊芷。你並沒見過那個男人,隻是據小田說,他雖然相貌平平,年紀好像也比你們大許多,但風度卻很不一般,一來就請了齊芷的全部室友去校外吃飯。席間那個男人突然掏出個大鑽戒,很洋式地單膝跪地向齊芷求婚,弄得齊芷有些尷尬,但也當場答應了。飯後男人給大家叫了出租車回校,自己帶著齊芷去了附近的高檔酒店。
舞會到了子夜時分準時結束,你一直還記得最後一曲是不變的《地久天長》。從舞場出來後你沒有送齊芷回宿舍,而是領著她繞未名湖。繞了N圈後齊芷說她累了,帶著你上了湖心島,在最南端的一顆大榕樹旁停下休息。那棵榕樹少說也有幾百歲了,樹身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樹冠遮住了天空也擋住了湖岸。齊芷靜靜地靠在樹上,你站在她的對麵,倆人都沒說話,但都能感到彼此之間跳動的氣場。
齊芷是故意給了你一個機會,你如果把她摟在懷裏或是壓在樹幹上強吻,她多半是會順水推舟甚至推波助瀾的。可你並沒有接受這個機會。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有葉玲玲和齊芷的未婚夫隔在你們中間,也許是怕毀了自己偽君子的形象,也許是怕傷了齊芷,也許......
那天你倆在大榕樹下默默站了許久,齊芷就又領著你離開湖心島,離開未名湖,離開北大。你倆騎車來到北邊的長春園大水法,在燦爛的星光下坐在一百多年前倒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在那裏,齊芷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但你依然沒有接受。你倆都很高尚地相隔幾寸坐在那裏,直到晨光初現才往回走。
東南方不遠就是長春園,透過黑暗你似乎能看到大水法,那些斷壁殘垣一如二十年前。
一陣風吹過,你忽然覺得有些涼。在你的記憶裏,五月的北京是另外一種樣子:熱情、甚至有點兒喧囂,即便是在深夜也隨處飄動著青春的騷動。
而現在卻是夜涼如水和死一般的靜寂。
2.
一聲細小的蜂鳴在京城北郊靜寂的夜空下顯得格外引人注意。你左右望了望,除了黑暗,什麽也看不到。這時你的大腿肌肉回憶起一波若有若無的震顫,你猛然意識到聲源來自自己右側的的褲兜。你掏出手機,果然看到左上角的小燈在一閃一閃地提示。你按下開關,一指劃開屏幕,手機顯示有新到的微信短信。你點進去,是齊芷發過來的,隻有兩個字和一個符號:“睡了?”時間是0:35 AM,一分鍾前。
你猶豫了一下,回了一個字:“嗯”,然後又猶豫了兩下,回了兩個字:“還沒”。
足足兩分鍾後,齊芷發過來六個字:“我也是,睡不著。”
你睡不著是因為你昨天下午才從美國趕來,還有時差;齊芷是從杭州過來的,顯然不是因為時差。
“要不出去走走?” 你小心翼翼地回了六個字。
“去未名湖好嗎?”還是六個字。
未名湖?還像二十年前那樣轉圈兒?那棵大榕樹還在嗎?我倆還會在樹下傻站著嗎?幾秒鍾內你的腦海裏閃過無數念頭,而你的手指卻鬼使神差地敲下一行字:“估計這鍾點兒北大的保安不會放咱倆進去了。”
十分鍾過去了,齊芷還沒有回信,大概終於睡了。你把手機放進褲兜,從陽台回到客房。一大早還要參加北大一百二十年校慶,該休息了。
你脫了衣裳鑽進被窩,閉上眼又想起齊芷。
昨晚你趕到北大南邊的白家大院的時候,來參加聚會的同學們已經分三桌開吃了。你繞著桌子和大家握手,都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齊芷。她好像穿著深藍色的絲裙,挺富貴的樣子。你過去的時候她把手伸過來輕輕握了一下,說了句你好,博陽!後來你在另一張桌子旁找了個空位坐下吃飯,離她挺遠的一直也沒搭上什麽話。飯後唱卡拉OK的時候她和小田飆在一起,你也沒找到什麽機會接近她。快半夜的時候大巴把你們拉到這裏,排隊登記後拿到門卡回頭再看齊芷她們已經沒了蹤影。
齊芷為啥半夜給你發短信呢?她這些年過得好嗎?她對你是否也一直有些掛念?你翻了個身,對自己的問題沒有答案。
過了半晌,你還是無法入睡,就坐起來,拿起手機給齊芷發了六個字:“你在哪個房間?”
“211”。
半秒後回信就來了,顯然齊芷也沒睡,而且,既然痛快地給了你房間號,就相當於二十年前站在大榕樹下那個場景了。而你呢,上次錯過了,這次是否還要錯過呢?這種二十年才有一次的機會,一生又能有幾次呢?
你下了床,眼前忽然閃過蕭萍深褐色的眼眸。蕭萍是個簡單溫順的女人,雖然沒有葉玲玲的伶俐,也沒有齊芷的嫵媚,但是你喜愛的另一種類型。你有些慚愧,不過還是繼續穿好衣裳。
走出房間,你來到211房間門口,伸出手想敲門,又怕驚動了隔壁的同學,就把手放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擰一推,門開了,果然齊芷給你留了門。你無聲地溜進去,反手輕輕鎖上門。
裏邊透出淡淡的燈光,足夠照清你腳下的路。
你穿過過道,隻見齊芷正躺在床上看書,頭發披散在裹著白色真絲睡衣的肩頭,比平時更顯嫵媚。
你走過去,在床邊輕輕坐下,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齊芷抬起頭,也不說話,把書放到旁邊的床頭櫃上,隻是靜靜地望著你。
二十年前在未名湖湖心島的大榕樹下,你倆就是這樣傻傻地對視了若幹光年,然後什麽都沒發生。這次你絕不能讓曆史重演,你必須把你想要的得到,把她想要的給她。
你慢慢俯下身,把臉貼近齊芷的臉。等你已經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的時候,齊芷忽然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擋在你的嘴上。
“What are you doing?”齊芷冒出一句標準英文。
你愣住了,上身呈60度角僵在那裏。半晌,你弱弱地吐出六個字:“難道你不想要?”
“要啥?”齊芷一臉茫然的樣子。這時你發覺她的眼眸也是深褐色的,和蕭萍的一模一樣。
你也突然一片茫然,直起身,站起來,像機器人一樣走了出去。
經過209房間的時候,裏邊傳出小田呻吟的聲音,這個直腸子的東北女人,連呻吟都這麽坦率直爽。你想不出她會和哪位同學有未了的夙願,但這顯然並不影響屋內二人正在實現的夙願。
你回到自己的房間,順手把房卡丟在門口的桌子上,踢掉鞋子,把體恤衫和西褲都甩到沙發上,鑽進被窩,糊裏糊塗地很快就睡著了。
3.
“噠噠”,似乎有人在輕輕敲門。你翻過身,屏住氣,再聽,又是噠噠兩聲。你的心率突然提速,好像能預感到站在門外的是誰。你掀開被子跳下床,在又一輪“噠噠”聲中穿過房間,來到門前。你打開燈,都沒從貓眼確認一下就開了門。
眼前果然站著齊芷,燈光下臉很白,襯著中色口紅。晚宴時的深藍色套裙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布衫和淺藍斑駁的牛仔褲,很有二十年前的影子。
“Hi!”你嘴裏吐出一聲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問候。
“Hi!”齊芷的眼睛忽閃著,黑色的眼眸像北京五月的夜空,深邃無底。
你有些驚詫,再看一眼她的眼眸,還是黑色的。你扭回頭,門口的桌上空空的。難道,剛才……
沒容你細想,齊芷已輕輕吐出六個字:“我可以進去嗎?”
“哦……”你挪開身子,把齊芷讓進屋,反手輕輕鎖上門。
齊芷慢慢走過去,在床前的沙發上坐下。
你這才想起自己是光著上身,腰圍和肚子都比二十年前寬大了許多。不過,你並沒感到羞恥,人總是要老的,再過二十年肯定會更老的。
你徑直走到齊芷麵前,向她伸出雙手。齊芷把雙手放進你的手裏,順從地聽任你輕輕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
你想說話,但找不到詞匯,就攬住齊芷的腰,把她擁進懷裏。
齊芷把臉埋在你的胸前,濕潤的呼吸讓你感到平和和溫暖。
良久,你聽到齊芷輕聲問:“你冷嗎?”
“不冷。你怎麽會知道我住哪個房間呢?”
“我剛才看見你在陽台上。”
剛才齊芷也在自己的陽台上眺望大水法?你竟毫無知覺!
你捧起齊芷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她卻輕輕合上眼簾。你忘了提出申請就俯身吻住齊芷的嘴唇。她依然閉著眼睛,嘴卻在無聲地響應著。
你把齊芷輕輕抱起來,放到床上,幫她一件一件褪去衣裳。等她終於一絲不掛的時候,她才睜開眼,扯過被子蓋在身上,然後又閉上眼。
你扯去身上最後的一片布,鑽進被子,抱緊齊芷,這時你才意識到悲劇了,你兩腿中間的寶貝不太配合。這種情形此生還沒發生過,難道是老天執意要反對你倆?但又為啥讓你倆在此時此刻以此景相遇呢?老天爺也忒能開玩笑了!
齊芷感覺到了你的窘態,拉開被子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你隻好假裝打了個哈欠,摟著齊芷閉上眼裝睡。
齊芷爬上來壓在你身上,把嘴湊到你的耳邊,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難道你不想要?”
“要啥?”你睜開眼,明知故問。
齊芷抿著嘴又笑了,臉頰微微泛紅,似乎回到少女時代。
4.
醒來的時候正好九點半,齊芷已經不見了,旁邊的枕頭上留了一隻粉色的千紙鶴。
你衝了個澡,來到大堂,同學們和大巴都早已離去。
拐了個彎兒,你獨自來到餐廳,在關門前的五分鍾匆匆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和老董通了電話,確認了今天後邊的行程。
十二點的時候你和老同學們在中關村的眉州東坡酒樓匯合吃午飯,卻單單不見了齊芷。你悄悄問小田,她白了你一眼就不再理你。席間大家熱烈討論北大校長在建校一百二十年慶典上把“鴻鵠”念成“鴻浩”的鴻門事件,隻有你和小田默不作聲。
回到大巴上,小田很意外地主動坐到你旁邊,小聲告訴你齊芷已經回上海了。
“你到底怎麽欺負人家的?”小田盡量壓低著嗓門質問你。
“我沒欺負她呀。”你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那她怎麽哭了?”
“哭了?”你還以為她會高興呢。
“黃博陽你好好想想吧,到底幹了啥!”小田顯然知道些內幕,但不知她到底知道多少。“齊芷一直惦記著你呢,好不容易見了麵你怎麽就把人家弄哭了呢!”
小田說完不再理你,把頭扭向另一邊。你隻好靠在椅背上,在大巴沒有規律的搖擺中合上雙眼。
你和齊芷的這種境況的確讓人難以承受,但你倆有更好的選擇嗎?如果沒有這次私會,今後的二十年你倆是不是要在遺憾中度過呢?而私會之後,你倆又要怎樣麵對各自的小世界呢?你沒有答案。
大巴在綺春園宮門外停下。你站起來,隨著小田往車門移動。褲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你立刻想到了齊芷,拿出來一看,果然是她的短信。
“謝謝你給了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也謝謝你給了我剛剛的這一天,她們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 珍重!”
齊芷沒有責怪你,這讓你如釋重負,然後你開始覺得胸腔發緊,眼睛發酸。
你停住腳步,在旁邊的座位上坐下,給齊芷回複:“也謝謝你給的兩個夜晚,她們會和我同在。”
你抬起頭,隔著車窗和綺春園的宮牆似乎能看到遠處大水法的那些斷壁殘垣還一直以同樣的姿態站在那裏。她們雖不完美,但都完美地存在過。
— 看來我屬於意誌堅強者, 所以覺得挺好, 故地, 故人,很親切。 下次還會參加。
這怎麽可能?天不是20年前的那個天,地不是20年前的那個地,水不是20年前的那個水,人不是20年前的那個人,思想不是20年前的那個思想,連細胞都不是20年前的那些個細胞,更不用說那份不負責任的虛情假意了。
世間萬物都在不停地變化中,20年間物是人非,鬥轉星移,20年前的那份情怎可能還在?若在,早幹嘛去了?說到底:這不過是兩顆不安分的心假借那份情的名義自欺欺人罷了。根據作用與反作用力的原理,直接傷害的就隻能是自己的德行與配偶,都是妄念與欲望惹得禍。
同學聚會,意誌不堅者最好不要參加,免得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