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和往常一樣的周五,火紅的晚霞掛在遙遠的天邊,頭頂上已經漸灰漸黑,襯著幾條噴氣戰機演練留下的白線。克裏弗斯鎮高中的大球場則是燈火通明。草坪上的女生拉拉隊和吹鼓手們一直在造勢,看台上的觀眾也在不停地響應。鎮上的網絡電視台也來湊熱鬧,現場直播這場高中橄欖球比賽,由本地的鷹隊對陣旁邊塞萊鎮的熊隊。
高音喇叭裏開始喊雙方隊員的名字,披掛齊備的孩子們從大門魚貫而入,在鼓樂和歡呼聲中從拉拉隊中間穿過,在場上一字排開。幾分鍾後,球員入場完畢,鼓樂和喧囂聲漸漸平靜下來。主持人邁特請大家起立。站在賽場邊的你和萊恩停止了聊天,轉向星條旗的方向。高中校花麗娜走上前去,從架子上拿起麥克風,開始唱The Star-Spangled Banner。
O say can you see, by the dawn's early light
What so proudly we hailed at the twilight's last gleaming
……
今年是你來美國的第26個年頭,你對這個國家的政治和文化已經相當熟悉和習慣了。當然你也有不太明白的東西,比如本屆總統的候選人,再比如橄欖球的比賽細則。
關於創普先生和克林頓女士就不用多說了,這二位放在一起競選總統對廣大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來說也是新生事物。至於橄欖球嘛,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倒是很習慣甚至很喜歡,你卻一直覺得像是兩群大猩猩在打架。去年你意外發現女兒克萊爾有了男朋友,是高中橄欖球隊的四分衛達科塔,你有點擔心,就報名成為球隊的誌願者,每次比賽的時候隨隊幫忙,這樣你就有機會監視克萊爾和達科塔了。後來你發現,和你心目中的大猩猩比,達科塔還算是個不錯的孩子,至少在你麵前他總是顯得比較有規矩。據萊恩說他去年的數學成績是B-,這在橄欖球隊員裏應該是相當不錯了,不知老師是不是因為他是校隊主力暗中給他加了分。萊恩是高中的數學老師,去年也教過克萊爾,他說克萊爾是他最棒的學生。大概由於這個緣故,你倆一見如故。
現在達科塔就站在離你不遠的地方,那個穿12號深綠色球衣的孩子,隻是拉拉隊裏已經不見了克萊爾。想起克萊爾,你就又想起她的雙胞胎姐姐克洛伊和她們的媽媽阿萵。她們那裏現在應該是夜裏十二點多,不知她們都睡了沒有。
And the star-spangled banner in triumph shall wave
O'er the land of the free
麗娜的歌聲把你的思緒引回到在空中飄舞的星條旗上。背後的觀眾席開始出現零散的掌聲和口哨聲,整個球場在醞釀著今晚的第一個高潮。但麗娜的最後那半句“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並沒有唱出來,代之的是突如其來的槍聲。是的,你的經驗和靈感告訴你那是槍聲。你扭過頭去,隻見一個黑衣黑褲的人拎著一把大號手槍正從你們這邊的邊線進入賽場,一邊走一邊向場內的孩子們射擊。兩個孩子中彈倒下,剩下的四散奔逃。
“哎,你!”你還在想著球場大門口的警察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趕過來的時候,身邊的萊恩已經一邊大喊著一邊向黑衣人衝了過去,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手槍。萊恩一邊跑一邊向黑衣人射擊,黑衣人也轉身舉著槍向萊恩衝過來。你聽到子彈從耳邊掠過的聲音,卻忘了躲避。
兩秒,也許是三秒鍾後萊恩中彈倒在地上,槍掉在一旁。黑衣人一邊換彈夾一邊走到萊恩身旁,停下,把槍對準萊恩的頭部。
你似乎看到了黑衣人略帶嘲笑的眼睛,然後你聽到三聲清脆連續的“啪啪啪”。
你醒來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八點。這是你多年的習慣了,八點起床,九點出門上班。最近幾年你雖然時常選擇在家工作,但你仍然保持八點起床,這樣你的生物鍾就不會受到幹擾,到時候肯定會叫醒你。
你起來衝了個淋浴,下樓到廚房煮上咖啡,然後打了兩個雞蛋開始煎。一隻灰白相間的美洲短毛貓趴在飯桌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你。這是蒂娜,阿萵給起的名字,已經十二歲,屬於奶奶級別了。
桌上的手機響了。蒂娜扭頭看了一下,再扭過頭來繼續看著你。你關了爐灶的火,過去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阿萵。
“哎,阿萵!”
“肯,你沒事吧?”有了孩子之後,阿萵和你一致決定給你起個英文名叫肯,這樣等孩子長大了就不用向她們解釋你的中文名耍耍是什麽意思了。
“嗯……沒事。你都知道了?”
“BBC已經播了好幾個小時了。”總統大選前這麽敏感的事的確會傳得很快。“肯……要不要來倫敦歇一、兩周?”
“哦,下個月吧,感恩節的時候我過去。”你最近有兩個報告要完成。
“肯,你最好做點心理谘詢。”
“我知道。”昨天警長拉瑞向你提過同樣的建議。“孩子們睡了嗎?”
“睡了。”
“那我明天給她們打電話。你也快睡吧,都一點多了。”
“You take care!”
“You, too!”
掛了電話,你把煎蛋盛到盤子裏,倒了杯咖啡,端到飯桌前坐下。打開電視,裏邊正在評述昨晚的槍擊案:兩死,包括白人槍手約翰福斯;六傷,包括槍傷和碰傷,都沒有性命之憂。你換了個台,還是關於槍擊案:這是隻有五千多人口的克裏弗斯三十年來發生的首起謀殺案。二十七歲的槍手是個由基督徒轉化的穆斯林,家住二十英裏外的郊區。目前縣警和州警正在調查作案動機,聯邦調查局隨時可能介入。你再換個台,電視裏在采訪幾個目擊者,還反複插播了當時唯一在現場的媒體克裏弗斯網絡電視台的一段錄像:槍手連續開槍,換彈夾,把槍指向萊恩,突然頭部中彈,倒地。一個人平端著手槍小心翼翼地走入畫麵,踢掉槍手手裏的槍,低頭看了看,把自己的槍收起來,把頭向鏡頭這邊扭過來,放大,定格。
那個大頭像就是你。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三個小時,你眼前還不時浮動著約翰帶著嘲笑的眼神像一截樹樁子一樣倒下的情景。你端著深灰色的賊哥薩爾走過去,確認了他頭上的三個彈孔後才合上保險,裝槍入套。
“謝謝你,肯!”旁邊是萊恩沙啞無力的聲音,“謝謝上帝!”
你扭頭看著萊恩,想說話,可胃裏忽然翻攪起來。殺人可以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殺完人就未必了。
吃完早飯,你把餐具用水衝了一下放進洗碗機。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是克裏弗斯鎮辦公室。小鎮十幾年前為了精簡財政而公投取消了鎮政府,改為經理聘任製管理日常事務。
你用毛巾擦了擦手,拿起手機:“哈羅,我是肯!”
“哎,肯,我是凱蒂,”小鎮很小,你認識凱蒂,她是鎮經理助理。“昨天晚上鎮監委會連夜開會,決定授予你鎮英雄勳章,請問你能不能今天下午三點整來鎮辦公室參加頒發儀式?”
“哦,我有點頭疼……不過,好吧!”
“謝謝,肯!那下午三點見!”
克裏弗斯鎮辦公室位於橫穿小鎮的116號公路北側,在一幢老式石屋內。這座石屋七十多年前由本地出產的百萬富翁弗蘭德贈送給小鎮,所以又叫弗蘭德屋。
差五分三點的時候你開著黑色的特斯拉來到弗蘭德屋,發現通往屋後停車場的路被一輛警車擋住了。你慢慢向警車開過去,等離警車還有十來尺的時候,對方不知是認出你來了還是覺得惹不起,就把警車側轉了一下,騰出左邊的路讓你過去。迎麵是幾個高中生每人舉了個牌子,上邊是從網絡電視上打印出來的你的定格頭像,你一夜之間竟成了名人。要是在你頭像的下邊寫上“Make Cliffs Safe Again!”大概你就可以直接拿去應聘鎮經理了。你笑了笑,拐進停車場。
平日空蕩蕩的停車場今天還挺滿當,北邊停了好幾輛有標誌的和無標誌的警車,竟然還有州警的警車;南邊則聚了不少人,有貌似本地的居民,也有明顯從外邊來的記者。你找了個車位停下,打開車門走出來,一眼看見了鄰居梅森和琳達,你們隔著人群相互招了招手。鎮經理艾倫迎了上來,和你握了手,寒暄了幾句就領著你來到弗蘭德屋後門外臨時架起的麥克風前。這裏已經站了幾位嘉賓,一個略有禿頂的高大老頭走過來伸出手說他是克瑞斯班頗,你馬上反應過來這就是最近老在電視上打廣告的州長候選人。和老頭寒暄完,又有個小老太太過來說她是阿裏森克勞斯,你認出這是本州競選連任的國會參議員。在這大選前最後的衝刺階段,今天這種場合的確是職業政客們曝光的好機會。不過你是不會為他們背書的,因為你還沒有碰到那個值得你背書的人。
三點零五分,凱蒂接通麥克風,遞給艾倫。艾倫建議先為昨天遇難的本鎮十八歲居民強尼霍費爾默哀一分鍾,然後他低下頭默默祈禱。一分鍾後,艾倫抬起頭來:“昨天是克裏弗斯建鎮一百五十三年來最黑暗的一天。所幸的是,我們有自己的英雄。”艾倫把頭轉向你,“我們的英雄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挺身而出,製止了邪惡!”
短暫的掌聲後,艾倫回顧了克裏弗斯英雄勳章的來曆:義務消防員彼德克蘭在一九八零年的一場大火中救出三個五到十歲的孩子,自己卻被丙烷爆炸奪去了生命。當時的鎮委會決定設置克裏弗斯英雄勳章,用以表彰那些對克裏弗斯居民的生命安全做出傑出貢獻的人。三十六年來,小鎮一共頒發過三枚這樣的勳章。“今天,我很榮幸有機會把第四枚克裏弗斯英雄勳章頒發給我們的居民肯齊,並對他昨天阻止犯罪、英勇救人的行為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在掌聲中,艾倫接過凱蒂遞過來的勳章,走到你麵前,再次向你致謝,把勳章別在你的胸前,然後艾倫和嘉賓們站在你的兩旁合影。為了應付這個儀式,你特意去理了發,還換了件灰色的襯衫,打上黑色的領帶。不過下身你專門穿了牛仔褲和休閑鞋,和兩旁的人形成反差。
照完相,有記者問你有何感想。你想了想坦率地說:“很榮幸今天我能站在這裏,謝謝大家!但我不是英雄,萊恩才是。”
“誰是萊恩?”
“萊恩是我們高中的數學老師,他是第一個向槍手射擊的人。”
“就是你從槍口下救了的那個人嗎?”
“是的,我救了他,但他救了更多的人。”如果萊恩沒有挺身而出,肯定會有更多的孩子挨槍。不過記者們顯然對這個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你。
“齊先生,你當時害怕嗎?”
“當然。”
“用的是什麽槍?你打得好準,你經常練槍嗎?”
“賊哥薩爾P229。”
“你什麽時候開始擁槍的?有幾支?”
“時間不長。”
“你今天帶槍了嗎?你支持公開攜槍嗎?”
“我支持擁槍,但反對公開攜槍。”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那樣不對。”
散場的時候,凱蒂遞給你一個鎮辦公室的專用信封,說裏邊是艾倫和鎮監會主席昂萊簽了名的英雄證書。拉瑞跟過來拍拍你的肩膀,再次提醒你如果需要心理谘詢的話可以和他聯係,他們有專門用來幫助警察的心理谘詢服務,也可以幫助像你這樣的人。
“好的,拉瑞,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謝過拉瑞,你走向自己的車。車前站著一對男女在聊天,一對亞裔,男的一臉略顯花白的絡腮胡子,看不出年紀,女的很年輕,一頭長發,個子不高但很苗條。見你過來,女人揚起頭:“哎,肯!”
女人一喊,你忽然覺得她有些麵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不記得了?”對方顯然看出了你的茫然,“我是薩拉,聽過你的講座。”
薩拉,你想起來了,她是州立大學雲城分校的中國留學生,中文名叫何韻,英文名叫薩拉。你問過她是Sara還是Sarah,她說是有h的那個,因為她喜歡h。
“嗯,記得記得。”你急忙接住遞過來的小手,輕輕握了一下。
“你好棒哦!”薩拉一副近乎崇拜的樣子,一笑露出倆酒窩。“從昨天晚上開始好像滿世界都在講肯肯肯!”
你聳了一下肩。
“哦,對了,這是托尼。”薩拉把旁邊的男人介紹給你。
“駱奕雄,大家都叫我托尼。” 男人伸過手來。
你也伸出手去:“托尼你好!”
握過手,托尼解釋了來意:“我們雲城的唐人街這些年老出事,都是附近的黑人幹的,所以我們一直想搞個槍會,鎮鎮那些壞蛋。昨天我們的槍會正式成立了,我是第一任會長,想今天晚上搞個爬梯慶祝一下。齊先生肯定是槍的專家,又是大英雄,能不能去捧個場,給大夥鼓鼓勁?”
雲城是州裏的第二大城市,離你家半小時的車程。那裏有幾條街臭名昭著,城裏的惡性犯罪大都發生在那裏,所以是警方的重點照顧對象。可最近的“關注黑人生命”運動讓警方感到不安,所以他們放鬆了巡防,結果黑案變本加厲爆發。這是典型的美式惡性循環之一。不過,那是雲城人自己的事,你和托尼既沒交情,也不想和槍會有什麽瓜葛,所以你決定推辭。
“我……今天得去看個朋友。”
“肯,pleasss……”薩拉誇張地抓住你的胳膊。
“你也是槍會的?”
“我才不玩槍呢,”薩拉的手離開你的胳膊,“我和托尼是一個教會的。”
“哦……”原來都是上帝的孩子。“實在抱歉,改天再說吧。”你禮節性地開了張空頭支票。
薩拉和托尼都沒有應聲。
你和倆人道了聲“拜”就打開車門,坐下,把凱蒂給的信封裏的證書取出來扔到副駕駛座位上,摘下胸前的勳章裝進信封裏,把信封折了幾下放進褲兜,再把領帶解下來也扔到副駕駛座位上,關上車門,啟動了發動機。
薩拉和托尼還站在那裏看著你,你衝他們揮揮手表示告別。薩拉跨前一步伏在的車窗前,眼睛隔著車窗玻璃對上你的眼睛。你搖下車窗,薩拉細聲細氣地說:“要不你會完朋友再去也行,反正他們大概要鬧個通宵。”
“嗯,那……給我個地址吧。”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為啥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你按了一下方向盤上的語音指令鍵,準備給導航儀輸入目的地。
薩拉回頭看了一眼托尼,再轉過頭來,臉上又出現了倆酒窩:“我當你的GPS行嗎?省得你一會變卦。”
十分鍾後,你的車在伊麗莎白醫療中心的停車場停下。你本想讓薩拉在車裏等著,可又覺得不太合適,就領著她進了醫院。你在便餐廳買了三杯咖啡,一杯遞給薩拉讓她在那等你,自己端著另外兩杯準備離開。
“肯,”薩拉叫住你,“能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嗎?” 這女人心還挺細。
你把自己的號碼念給薩拉,讓她給你打一個試試。等感到手機在褲兜裏震動的時候,你告訴她收到了,可以掛了。
你進來的時候,萊恩正躺在床上看電視裏的大學橄欖球聯賽。你遞給他一杯咖啡,端著另外一杯拉了把椅子在他的床邊坐下。
萊恩的情況看來不錯,他說他最快下周就可以出院。你問他還疼不疼了,他說還可以,護士每四小時給他吃一次止疼藥。你開玩笑說很多人吃止疼藥最後都吃上癮了,萊恩笑笑說那除非他再挨一槍。
你們聊了一會大學聯賽,然後你問他高中有沒有他的臨時替補。數學老師在你們那裏一直短缺,替補可不是那麽好找的。
“他們得找個永久性的,” 萊恩自嘲地笑了一下,“剛才他們已經通知我我被解雇了。”
“啊?”你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啥?”
“因為我在校區帶槍。”學校有明文規定學生和員工都禁止在校區帶槍。
“可是……”可是萊恩昨天明顯有功啊,他本可以和大家一起溜掉的,那樣就啥事都沒有了。“我周一去找一下羅斯,你這屬於特殊情況。”羅斯是高中校長。
“別,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沒有人是特殊的。”
杯裏的咖啡幹了以後,你把空杯子扔進床邊的垃圾桶,起身和萊恩告辭。
“保重!”你握了握萊恩的手,從褲兜裏掏出凱蒂給的那個信封放在床頭櫃上。“我有個禮物給你,萊恩,等我離開你再打開。”
在夕陽的餘暉中,你的黑色特斯拉從72號入口駛上通往雲城的高速公路。車開始在自駕狀態下以九十英裏的時速行駛,薩拉也在收音機裏找到了她想要的音樂台,音箱裏飄出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男聲。
“嗓子有點像鮑勃迪倫。”你脫口而出。
“就是鮑勃迪倫。”
“真的?這歌叫什麽?”
“Lay Lady Lay。”
“哦……”你原來聽過這個調調,可一直不知道歌名,也不知道這是迪倫唱的,你隻記得他的Blowin’ in the Wind。“這家夥竟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是有點意外,不過我喜歡意外。而且,”薩拉的頭隨著歌聲輕輕搖動著,“迪倫得什麽獎都應該,他是在世的最偉大的歌手。”
你心想這女人大概真的有種崇拜情結。
“聽說他不準備去領獎。”你記得新聞裏說諾獎委員會都聯係不上迪倫。
“剛剛有消息說他也可能會去呢,為什麽不呢?”
薩拉的反問讓你想起大學時一位教授的口頭禪:“Why not?”你就此學會了在自己沒有答案的時候就用這個反問對方,屢戰不敗。可惜考試的時候你不能用這個策略答題。
“你肯定很喜歡音樂了,”你假設自己的猜想成立,“除了音樂,你還喜歡什麽呢?”
“旅行、看電影、做夢。”
聽到電影,你來勁了,年輕的時候好歹你還在北京電影學院混過幾天呢。
“你最喜歡什麽類型的電影?”你給出多重選擇:“言情?懸疑?推理?肯定不會是動作片了?”
“我最喜歡幻想類了。”
“幻想類?”你有點意外,“Fantasy?Sci-Fi?”
“Both。”
“為啥?”
“為啥不呢?”薩拉又拋出個why not。她扭頭看你沒反應,就解釋道:“隻有在幻想片裏,你才可以不受任何限製表達你想表達的東西。”
看來薩拉是個比你還自由的自由派。
“嗯……那你最喜歡哪個幻想片呢?”你又給出多重選擇:“Star Wars?Batman?Beauty and the Beast?”
“Blade Runner,看過嗎?”
“所有的瞬間都會隨時間逝去,就像雨中的淚水。”你耳邊又響起複製人羅伊平靜的聲音。Blade Runner,比旁邊這個女人還大至少十歲的老電影,講的是一個複製人獵手被一個喜歡上他的異性複製人纏上的故事。
“Blade Runner好像沒有Star Wars什麽的那麽有名啊。”
“有名並不代表好,好並不一定就有名。”薩拉的邏輯有點怪,不過你很同意。
“你知道Blade Runner前後有幾個版本嗎?”你問。
“七個。”
“你看過哪個?”
“導演剪輯版和劇院版。”
“你更喜歡劇院版?”
“嗯。”這次沒有意外,說明她還是女人,而且是喜歡做夢的女人。
導演版和劇院版的區別主要是結尾,前者在複製人獵手戴克德和複製人瑞秋走進電梯後就嘎然而止,形成懸念,和整個電影高度統一,而劇院版則讓倆人坐在戴克德的車裏,伴隨著戴克德從未來傳來的畫外音,表明二人happily ever after。你更喜歡導演版,因為在你看來,任何未來都隻是也隻能是一個懸念。
十九年前你研究生畢業後,先去紐約混了一段,然後和阿萵在倫敦匯合。那時你們根本不需要考慮未來,你們的未來就是倆人吃吃喝喝親親熱熱。在阿萵的公寓裏閑置了大半年後,你意外地收到總部在雲城的美國半官方戰略研究機構普斯特基金會的邀請,說應你研究生導師喬治邦賽爾的推薦聘你去做研究員。你給喬治打電話,喬治說他是普斯特多年的秘密顧問,現在他們急需一個有你這樣背景和經曆的人,如果你去了,你的未來就篤定了。於是你去了,和阿萵在全州公認的養家之地克裏弗斯買了兩畝地,蓋房定居。十幾年後,你發現你並不想把自己的未來和普斯特掛上鉤,你想等克萊爾和克洛伊上了大學就辭職不幹了,反正到時候你會有足夠的錢退休,你準備和阿萵花上一、二十年遊走世界。可是,計劃中的未來還在遠方的時候,阿萵已經帶著兩個女兒去了倫敦。在過去的三個月裏,你的未來又成了未知。
收音機裏的Lay Lady Lay已經播完了,你把音響的聲源選擇換到藍牙狀態,從手機裏找到希臘人Vangelis譜曲,英國人Dick Morrissey演奏的那首Blade Runner愛情主題,薩克斯管夢幻纏綿的聲音開始在車裏回蕩。
薩拉瞟了你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你手機裏還會藏著這支曲子。
你笑笑:“我有Blade Runner所有的七個版本,你信不信?”
雖然你的雇主是在雲城,但你很少去逛那裏的唐人街。唐人街附近的治安不太好,你也不喜歡街上彌漫的雜貨味。偶爾去的時候,多是去買豆腐。你總是從座落在城北的普斯特大廈沿著馬丁路德金大道南下,在騎士路向左一拐就到了那家翠華園。今天要是也那麽走會白跑很多路,所以你從環城路南邊的出口下了高速路北上,然後按照薩拉的指引左拐右繞再左拐,覺得自己快轉暈了的時候,薩拉一指說那就是托尼家。
托尼家在唐人街的最南端,被一堵圍牆包裹著,有點像電影裏的地主大院,隻是這牆並不高,隻有三尺。薩拉說這是城裏規定的民用圍牆的最高高度,雖然牆本身沒有實質性的保護作用,但有了這堵牆,房主就可以對擅自闖入的任何人格殺勿論了,因為這是他勿容置疑的領地。南邊不遠就是一個黑人的爛區,你意識到這種格殺勿論的律法是多麽的冷酷,但對托尼這樣的居民來說又是何等的重要。
到了托尼的院門口,你把車停下,搖下車窗,按了一下路旁豎立的對講機的按鈕。
“哈羅!”一個女人嗲嗲的聲音。
“你好,我是肯。”
“誰?”
你正要解釋,薩拉把頭湊過來衝著對講機喊:“咪咪,是我!”
大門“啪嗒”一聲打開了,你驅車駛入,大門又在你車後關上。
房前的車道上已經停了幾輛車,你把車停在最後一個空檔。你和薩拉下了車,來到房子的前廊,薩拉正要按門鈴,門從裏邊打開了,一個個子不高胸脯不小留著卷發略顯妖嬈的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口,半秒鍾之內上上下下把你看了個遍。薩拉上前先和女人小聲嘰嘰喳喳了幾句,然後給你們做正式介紹:“這是肯,這是徐麗,我同學。”
你和徐麗握了手問過好,兩個女人就拉著手進了屋,你像保鏢似的跟在後邊。屋裏到處都是人,大家邊吃邊聊很是熱鬧。屋裏的裝飾、擺設,客人們帶來的餐飲、禮品,還有大家的鄉音讓你覺得有點像來到中國南方的意思,唯一提醒你這是美國的東西是牆上掛的創普的頭像和他的競選標誌。
“哎,肯!”托尼在那邊向你招手。
你走過去和托尼還有周圍的人握過手致過意,托尼給你倒上酒,然後向你推薦新西蘭烤全羊。
剛進來的時候,你有點雲裏霧裏的感覺,酒足飯飽之後,你基本上已經搞清楚了。客人們有十幾家,除了你和薩拉都是住在這條街上的。托尼和幾個老一輩的是福建同一個漁村的發小,八十年代初先後偷渡到美國,聚在雲城一帶打黑工。後來趕上所謂的裏根大赦,大家都拿了綠卡,然後就商量著在這個地帶買房開店,因為這裏的價格便宜,後來其他的華裔移民也跟進,慢慢的就有了現在的唐人街。
托尼剛出來的時候,兒子才兩歲。有很長時間他不能回家,但總是按時寄錢回去。等他總算拿到綠卡了,老婆已經有了新的相好,和他拜拜了,然後他就一直單著。去年他在華人教會認識了薩拉和徐麗,被徐麗猛追,倆人就好上了。後來徐麗幹脆搬到托尼家住,用薩拉的話說既省了房錢又省了飯錢還解決了生理需要,一舉三得。當然這是她私下跟你說的。
飯後托尼請大人們到地下室改裝的簡易射擊房熱熱身。你輕易地就就擊敗了大家,而且把薩拉看得也手癢了,你就花了幾分鍾手把手教她怎麽用槍。後來托尼請你給大家講講槍,你就簡單介紹了一下射擊的要領,作了示範,然後你轉述了拉瑞反複強調的兩點:一、槍拔出來,可能就會有人倒下,也許是對方,也許是自己。二、槍固然重要,但技巧更重要。你解釋說第一點意味著你對自己和他人的責任,第二點是說槍再好也不會自動擊中目標,你必須掌握射擊的技巧才行。
回到上邊閑聊的時候,你建議大家抽時間去上公民警校。公民警校是很多警局提供的免費培訓,目的是幫助公民了解警局的運作、學習應對犯罪的策略和措施、以及熟悉槍械的使用和維護等等。公民警校的另一個好處是給你一個和當地警局交流的機會,以後碰上麻煩事,警局有你的熟人或朋友會有意想不到的幫助。你告訴大家你最近就上了一期縣警局主辦的公民警校,一共八次活動。因為你是班上唯一的亞裔,所以被警長拉瑞當作典型,事事優先,最後還被獎勵玩了一次警用阻擊槍。
你一直等著薩拉說回家,那樣你就可以順便送她了,可她好像就是沒那個意思。夜已經很深了,你隻好站起來和托尼告辭,準備回家。托尼把你送到門口,薩拉才在最後關頭追過來。
“肯,能不能給我一個ride?”
你忽然覺得ride這麽用好像可以有兩個意思。
“哦,沒問題!”你嘴角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
出了門,夜有點涼,薩拉兩手抱在肩膀上。你有點想把她攬住替她擋風的衝動,但你沒有伸手,隻是默默地陪著她走到車旁。你替她打開車門,看著她坐進去,再輕輕關上。
薩拉的公寓在州大雲城分校的校園內,十來分鍾的車程。你在公寓樓下來賓停車處停下來,和薩拉互道晚安。薩拉打開車門,又轉過頭問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好啊。”
你把發動機息了火,正要開門,薩拉卻把門關上了。
“要不到你那去吧,我是和別人share的公寓。”
空氣好像開始燥熱。
“行,”你看了一眼薩拉,她也正看著你。“去看看我到底有沒有七個Blade Runner的版本。”
高速公路在這個時間段顯得異常開闊,特斯拉以一百英裏的時速平穩前行。你和薩拉都沉默著,車裏隻有塞瑞斯衛星電台的慢板爵士樂若有若無的漂浮著。
讀研究生的時候,你們學校有個異常嚴苛的規定:天黑後教職員包括像你那樣的學生助教不得和自己的學生見麵,以防老師利用特權占學生的便宜。你雖然算不上薩拉的老師,你隻是每年去她的學校開一次關於東亞和美國關係的講座而已,不過你還是覺得有點guilty,有點利用特權占便宜的意思,隻是到底是什麽特權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
一輛小型越野車出現在你的視野裏,然後迅速放大,以七十英裏的標準時速結結實實地擋住你的去路。這段路是雙線高速路,由於你的時速,你習慣性地走在左車道,現在隻好換到右車道超過去。片刻,越野車從你的後視鏡中消失。你輕輕歎口氣。你不喜歡那些霸著左車道的人,而那些人大概也不喜歡你這種不守規矩的瘋子。
爵士樂突然消失了,音箱裏傳出電話鈴聲,來電顯示是外州的號碼。這麽晚接到陌生電話好像還是頭一次,你等鈴聲響過三次後按下方向盤上的通話鍵。
“哈羅!”
“哎,能跟齊先生講話嗎?”音箱裏是一個女人脆脆的聲音。
“你是哪位?”
“我是邁根堯伊,唐納德創普的競選經理助理。”
“你從哪兒得到的這個號碼?”你的手機號是非公開的。
“哦…這個我不便告訴你。”
你沒再問,直接按了方向盤上的停止鍵。
半分鍾後,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你按下接通鍵,等著對方說話。
“哈羅,我是考莉因康威,創普的競選經理。”另一個女人略帶沙啞的聲音。“你好嗎,齊先生?”
“還行。你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從哪兒得到的這個號碼?”
“是你的朋友托尼給的。”康威沒再浪費時間。
僅僅因為一起吃了一頓飯,並不代表因此就是朋友了,你的朋友名單是很短的。
“我能幫你什麽嗎?”你禮節性地問。
“絕對能。創普先生明天下午在雲城有個造勢集會,主題是弘揚公民擁槍的憲法權。我們特請齊先生出席,屆時站在創普先生身邊。會後創普先生將和你單獨合影並在照片上簽名。”不愧是共和黨史上的第一個總統競選女性經理,說話跟唱歌似的。開完優厚條件,康威又加了一句:“明天集會的時候請齊先生記住不要帶槍。”
鼓吹一項權利的同時又不允許別人行使這個權利,這多少有些諷刺。世上的事莫過於此,這個人從這個角度看說是這個樣子,那個人從那個角度看說是那個樣子。其實倆人都沒錯,錯的是他們沒有也從對方的角度看看再下結論。
“明天是周日,你不休息嗎?”你開了個玩笑。
“我現在每天工作24小時,一周工作7天。”
“你真行!不過,明天我休息。”
“你什麽?”對方顯然有些意外。
“我不會去的。晚安!”
掛了電話,你看了一眼薩拉。她看出了你的意思,就解釋說晚飯的時候托尼向她要你的電話號碼,她就給了他,但沒想到他會轉給不相幹的人。你說沒關係不用介意,然後你順口問她喜不喜歡創普。
“我不會喜歡自戀狂的。”
你悄悄鬆了口氣。記得普斯特的一個研究兩性關係的報告裏曾提到過影響兩性關係的重大問題依次是對待政治的態度、對待性的態度和對待錢的態度。錢多點少點其實是很容易忍受的,政治見解不同就難辦了。
“我能看看你手機裏都有什麽音樂嗎?”薩拉換了個話題。
你從兜裏掏出手機,開了鎖遞給薩拉。薩拉的手指在手機上劃拉了一會,然後把車上的音響係統從塞瑞斯衛星電台換成藍牙狀態。吉他的前奏響了起來,你聽出這是詹姆斯布朗特的You're Beautiful。
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ove is pure
I saw an angel
……
隨著歌聲你想起當年和阿萵在英格蘭埃克司摩爾國家公園飆車的事,那天你一時興起,騎著摩托車帶著阿萵在林頓附近一條又窄又顛的山道上飛車,東倒西歪的幾次差點翻到海裏去,嚇得阿萵從後邊使勁抱住你哇哇大叫。回到旅館,你本以為會挨罰,不想阿萵神秘兮兮地告訴你她現在好有情緒。你一時沒明白是啥情緒,阿萵就壞笑著剝你的體恤衫,你恍然大悟,把阿萵抱起來扔到床上。
You're beautiful, it's true
There must be an angel with a smile on her face
When she thought up that I should be with you
But it's time to face the truth
I will never be with you
吉他的最後一個和弦在空氣中漸漸消散。你突然向右打方向盤,特斯拉穿過79號出口,駛上一條鄉間小道。導航儀慢條斯理地請你往回開,薩拉也扭過頭來。
“帶你去個地方。”你說。
克裏弗斯座落在一個大平原中,附近隻有一些小山丘,最高的一座叫切諾基峰。雖然隻有二百英尺高,但這座山峰非常奇特,東邊像普通的山丘,有樹有草有土,西邊則是一片峭壁,好像有人把山劈成了兩半,帶走了一半又留下一半。這段峭壁是當地的一景,白天站在上邊可以望到遠處的克裏弗斯和密西西比河,傍晚時分更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峭壁下邊有兩個早就褪了色的十字架,據說當年有個老頭帶著小情人從這裏跳下去了。
你把車停在切諾基峰頂,熄了火。下了車,你領著薩拉走上一個平台。這個平台其實就是一塊天然的大石頭,上邊沒有燈,但星光把平台照得足夠亮。平台邊上沒有欄杆,白天往下看還有點暈,現在下邊是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抬頭則是漫天辰星,比在城裏時多了不知多少倍,半個月亮掛在那裏似乎伸手可得。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還在北京的時候,在這樣的深秋的一個夜晚,你曾經和一個女孩騎車從北大到清華再到圓明園,最後坐在西洋樓大水法的斷石上望月。冷風吹來,女孩偎在你的胸前,你摟住她的肩膀,她把頭靠在你的肩上,你扭過頭去,她扭過頭來,四片嘴唇碰在一起。那是你第一次吻一個女人,那麽甜,那麽粘,那麽火熱,那麽自然。隻是那個瞬間已經逝去,正如和阿萵在林頓飛車的瞬間。
夜涼如水,薩拉似乎打了個寒顫。你伸出胳膊,把她攬在懷裏。
傳說中的天使都是頭上有光環背上有翅膀的,你眼前的這個卻既沒光環也沒翅膀,但你知道她是天使,因為你現在需要天使。
天使還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你,你辨不清她的神情,隻是在她的注視下覺得下腹越來越漲。你睜開眼,薩拉正站在床邊,從厚厚的窗簾邊緣折轉進來的光映襯著她的輪廓,使她顯得朦朧,柔和,又有些神秘。
“Hi…morning!”你從被子下伸出右手抓住她的左手。
“Morning…”薩拉似乎嚇了一跳, “我去煮咖啡。”
薩拉輕輕掙脫了你的手,背影很快在臥房門口消失了。片刻,樓下響起研磨咖啡豆的聲音。
你下了床,先去衛生間小小的方便了一下,然後刷牙,衝澡,穿上衣服往樓下走。在樓梯上你隱隱聽到一聲門響,接著蒂娜在你眼前一閃而過。你來到樓下,蒂娜正扒著門旁的半透明窗簾往外看。順著蒂娜的目光望去,薩拉站在一輛出租車旁。她拉開車門,抬頭往你這邊看了一下,坐進去。一轉眼車就不見了。
你有些沮喪,沒想到薩拉會不辭而別。你想起昨晚驟雨初歇之後,薩拉蜷在你的懷裏閑聊,突然問起你和太太到底怎麽了,你說你們已經離婚了。薩拉追問“Why?”你不願多談,就隨口應了個“Why not?”也許是這個讓她不高興了?還是她擔心自己會陷入徐麗式的“一舉三得”窘況?要不就是她終於發現你老了,後悔了?你還以為你昨晚的表現不錯呢!不管怎樣,你並不是很擔心薩拉會一去不返。昨天在很大程度上是她主動的,所以她應該並不討厭你。
回到便餐廳,桌上多了杯咖啡,旁邊的盤子裏有兩個煎雞蛋。你昨天夜裏曾許諾說今天早上給薩拉做煎蛋,現在看來這第一個諾言就泡湯了,不過這也算不得是你的過失,因為你根本就沒有機會去實踐諾言。女人呢,總有讓人捉摸不透的時候,也許這正是她們的魅力所在?就像一本書,你有對未知的期待才會繼續讀下去。
你拉了把椅子坐下,端起咖啡。蒂娜也回到旁邊的椅子上,趴在那裏一聲不響地看著你。你又想起夢中的天使,難道那不是薩拉而是蒂娜?
周一創普和克林頓兩位老人做了最後的衝刺,和平結束了美國曆史上最醜陋、最分裂、也最搞笑的總統競選。你和普斯特的同仁們也沒閑著,抓緊時間做投票前的最後民調和數據分析。下班的時候你想起薩拉,就給她發了個短信,問她第二天晚上能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飯。
周二中午你又給薩拉發短信告訴她你可以下班的時候去接她,但下班的時候薩拉並未回信,你就自己開車回家了,順路買了牛排。你不太會做飯,隻會烤牛排。等你把一切都準備好,酒也擺上了,就快七點了,薩拉還是沒有消息。你自己倒了杯酒,盛了塊牛排,邊吃邊看電視裏的大選開票直播。
牛排吃了一半,門鈴響了。你有些意外,也有點驚喜,急忙起身過去開門。外邊是個你熟悉的女人,但不是薩拉。
“阿蓓!”你看了看她身後,什麽都沒有,連個箱子都沒有。“阿輝呢?”
“阿輝還在倫敦呢。”阿蓓大概累了,嗓子有些啞。
你似乎有點明白了,後天是阿萵的生日,阿輝特意從香港趕到倫敦祝壽去了。
阿蓓進了屋先去衛生間補了妝,然後默不作聲坐下吃你給她準備的沙拉和牛排,順便幹了兩杯紅酒。吃飽喝足之後,阿蓓用餐巾紙仔細擦了擦嘴,才兩隻大眼一忽閃,無限溫柔地盯著你說:“肯,你老婆上了你朋友的床,你怎麽就跟沒事似的?
你一定是很尷尬,運了半天氣才吐出一句話:“我現在已經沒老婆了。”
阿蓓站起來,慢慢踱到你身後,俯下身抱著你的肩膀在你耳邊輕聲道:“離了婚就算完了?你就不想報複她一下?”
阿蓓嘴裏的熱氣吹得你耳朵裏癢癢的,而你心裏卻像打翻了個辣椒罐,火燒火燎的但說不出話來。
阿蓓煞有介事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你的耳垂,然後往你耳朵裏吹了句:“我去take a shower。” 說完她抱起蒂娜上了樓。
你把飯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從冰箱裏拿了瓶啤酒,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創普已經明顯領先了,有一舉吃掉中西部藍州的意思,但你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選舉上了,你在想一會如何應對阿蓓,這個比選總統難多了。
阿萵和阿蓓從小是閨蜜,高中時遇到阿輝,倆人同時喜歡上他,就來了個少年三人行。十八歲的時候他們在天安門廣場偶然遇到你,你的一個令人意外的強吻讓阿萵決定退出。七年後阿輝和阿蓓在英國結婚,八年後你和阿萵在美國的第二次意外相遇讓你倆走到一起。
而阿萵和阿蓓則依然是閨蜜,你曾笑把她倆的閨蜜情稱作傳奇。傳奇的一大亮點是阿萵和阿蓓搞的一個互訪協議,單數年阿萵生日的十一月大家在阿萵家聚會,雙數年阿蓓生日的六月大家在阿蓓家聚會。這些年下來,從無例外,連輕易不讓外人碰的蒂娜都把阿蓓當成了半個主人。
傳奇的另一個亮點是今年六月你們從阿蓓家回來後,阿萵突然提出離婚。近幾年你倆因為孩子的成長和教育常常意見相左,一個主張寬鬆,一個主張嚴控,有時候兩個人都有點過於投入,劍拔弩張的像辯論中的創普對克林頓。你還以為阿萵是為了那個,沒想到她卻告訴你是因為她一直還戀著阿輝。你想起過去大家聚會時的種種,那些貌似好友情誼的親密現在看來滿是曖昧,於是你黯然同意。正趕上阿萵的母親病重,你們就一攬子協議,讓阿萵帶著孩子移居倫敦接管家族產業,你留在克裏弗斯自由發展。
至於阿輝,他在香港的事業一直很順,前兩年如願以償榮升香港高等法院法官。隻是他和阿蓓一直沒有孩子,不知是不是這個影響了倆人的感情。不過有了孩子又能怎樣呢?情感是人類最難解釋的東西,來的時候啥也擋不住,去的時候也一樣。
電視裏的數字還在不停地變化著,你的腦子已經停轉了。你把啤酒放到茶幾上,往後一靠,闔上雙眼。
你不太清楚阿蓓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阿輝和阿萵之間的事,但顯然她已經知道了。現在她大老遠的跑來擺明了是要大鬧天宮,也許是為了報複阿輝,也許是報複阿萵,也許是同時報複他們倆,也許不是為了報複,隻是想發泄一下,或者平衡一下,也許她隻是想得到一點安慰。而你呢,配不配合都不合適,配合了,有人會說你是禽獸;不配合,又有人會說你禽獸不如。其實你和阿蓓的事關別人屁事呀,可別人有屁不讓他放好像也不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每時每刻可能都在介入別人的領地,思想上的或者物理意義上的,就像當下的選民,一方麵凡事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有意無意地影響著別人,另一方麵又在有意無意地被別人影響著,以致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而你自己,撇開禽不禽獸的問題,到底有多喜歡阿蓓呢?這才是你真正該麵對的問題。
問了自己一個很感性的問題後,你感到褲兜裏的手機在振動。你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薩拉。你一下清醒過來,該不是她現在要來吧?那就熱鬧了!猶豫了一下,你按下通話鍵。
“哎,薩拉!”
“是齊先生嗎?” 那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是哪位?” 你有些意外,首先想到的是薩拉的男朋友,可她沒說過有男朋友啊。
“我是哪位不重要,”對方不緊不慢地說,“重要的是薩拉現在就站在切諾基峰頂平台的懸崖邊上,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你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
“我是想請你帶一個東西來換薩拉。”
“什麽東西?”
“上個月九叔給你的那個東西。”
上個月九叔派人送來一個包裹,裏邊有一個保險盒,一把鑰匙和一封信。信裏九叔說你父親過世的時候委托他照顧你,現在他也不久於人世了,以後你隻好自己照顧自己了。那個盒子裏有個東西很有價值,至少在50個米之上,一、兩年內就會有人來贖,這算他對你父親和你最後的交代。那個保險盒除了鑰匙還需要一個密碼才能打開,所以你給九叔打電話,想問問他裏邊到底是啥。可九叔沒接,你隻好留了個言,告訴他東西收到了。
“薩拉在峰頂平台等你三十分鍾,過了三十分鍾,你就到山下去找她!”
“我需要先和薩拉通話。”你還算鎮定。
那邊沉寂了一下,傳來薩拉有氣無力的聲音:“肯,是我……”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你按了一下手表上的秒表開始計時,迅速起身來到地下室,打開槍櫃,拿出那把給你好運的賊哥薩爾,裝上彈夾掛在腰間,想了想又拿出一把適合中長距離射擊的傑夫庫珀,也裝上彈夾掛在腰間,然後你從旁邊的保險櫃裏取出九叔給的那個保險盒和鑰匙,出了地下室,上了二樓。
來到主臥室,大床上散落著一堆阿蓓的東西:護照、手機、錢包、化妝品和登機卡,阿蓓的空手袋扔在一旁。你鬼使神差地拿起登機卡,是英航從倫敦到雲城的直飛航班,下午兩點一刻就到了。你放下登記卡,走過去輕輕推開裏間浴室虛掩的法式雙開門,微弱而柔和的咖啡音樂迎麵而來。阿蓓半躺在澡盆裏,兩眼各蒙了一個黃瓜片,旁邊台子上是幾個紅色的若明若暗的蠟燭。看來她是太疲憊了,臨時把衝澡改成泡澡了。你遲疑了一下,退了出來,輕輕關上門。
下了樓,你在飯桌上給阿蓓留了個紙條,說必須出去一下,晚一些才能回來,讓她先睡,明天一定陪她開心。
開著特斯拉倒出車庫來到街上,你先給九叔撥了個電話,那邊還是沒人接。你掛了電話,上了高速公路,一踩加速器,車以一百三十五英裏的時速在夜色中狂奔。路上照例碰上幾輛理直氣壯地霸著左車道的車,你從右邊超車的時候很想順手給他們一槍。
趕到切諾基峰頂的時候你提前了整整七分鍾。路邊停了一輛深色福特野馬,不遠處的峰頂平台邊緣隱隱地站著兩個人。你把車停在福特後邊,亮著大燈下了車,舉著槍先查看了一下福特,好像沒有什麽異常,你才踏上平台,一手舉著槍對著那兩個人的方向,一手舉起保險盒。
薩拉身後的人揮揮手裏的槍示意你過去。你盤算著對方這時候不會開槍,就舉著槍慢慢走了過去。你左手的東西太值錢,對方應該是確認無誤之後才會有其它的動作,何況對方和薩拉站得離懸崖太近,倆人又貼得太緊,如果開槍的話你隻需要打中薩拉他們兩個就會一起栽下懸崖。當然你不會先開槍,你的目的並不是讓薩拉栽下懸崖。
你在薩拉的對麵停下,隻見她身後的人戴了個黑色眼罩。你用槍指著他的頭,他也一樣。你舉起保險盒,眼罩客讓薩拉接過來,再讓你把鑰匙遞給薩拉,插進保險盒的鑰匙孔。眼罩客跨上一步和另外兩人形成三角狀,一個一個的給薩拉念了八個數字。薩拉把密碼輸入後轉動鑰匙,保險盒打開,你和眼罩客一邊繼續用槍指著對方的頭一邊迅速瞟了一眼盒內,月光下有個U盤似的東西。
眼罩客讓薩拉合上保險盒,把鑰匙拔下來遞給他,放進口袋後再接過保險盒,然後用槍指著你慢慢倒退著離開。你慢慢轉過身,站到薩拉的旁邊,用槍指著眼罩客,目送他一步步接近他的車。
你並沒有準備讓眼罩客就這麽離開,不僅是那個U盤的帳還沒有結算,更是被槍指頭的這筆帳要清算。你剛才過來的時候已經觀察過了,眼罩客的車離你現在站的地方大約有一百五十英尺,你故意留下自己車的大燈不關,現在眼罩客的頭就清晰地在大燈映射之下,你有把握在他上車之前一槍打穿他的頭,而能在同樣的距離內一槍打穿你的頭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眼看眼罩客就要退到車旁了,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頭部,右手食指準備收縮,這時你的胸部被人猛推了一下,你失去平衡,向後跌入深淵。
下墜的過程中你下意識地把槍對準在上邊探頭往下望的薩拉。下邊很黑,她肯定什麽也看不見,而星光卻清晰地幫你映襯出她的輪廓。在下墜第一個一百英尺的時候你有兩秒半的時間可以開槍,這段時間足夠你穩穩地打五到六槍,但你沒有扣動扳機。下墜第二個一百英尺的時候你的眼睛幹脆離開了薩拉,你看了一眼滿天的繁星,張開雙臂,然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你已經漂浮在空中,在薩拉的上邊望著她。
薩拉坐在地上,眼罩客跑了過來,探頭往下望了望,還跟薩拉嘮叨著什麽,但你什麽也聽不見。眼罩客伸手把薩拉拉起來,然後順手一推,薩拉驟然間墜下懸崖。
這時你發現身邊多了兩個沒穿衣裳的少男少女,他們頭上沒有光環背後也沒有翅膀,但你知道他們是天使,因為他們的形象是如此完美。
“Time to go!”少女跟你說了句英文,柔柔的但不可抗拒。
你又想起Blade Runner裏羅伊最後的話:“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蒂娜怎麽辦?”你暗想,“還有阿萵,還有克萊爾和克洛伊,還有……”
“她們都會好好的。”少男好像能看穿你的心思,跟你說了句中文。
薩拉出現在你對麵的天空中,像你夢中的天使那樣一聲不響地望著你。你把右手食指和中指並起來放在唇上,再轉一百八十度向著薩拉的方向比劃了一下。薩拉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你的腳下忽然受力,身體像獵鷹9火箭似的向地球外空間飛去。
你閉上眼,平靜地等待著天堂的出現,當然也可能是地獄。
“完了?”
“完了。”
“嗯……我總覺得好像還差點兒什麽。”
“差點兒啥?”小佩嘴角竊笑者衝你挑了挑眉毛。
你放下iPad,把座椅順時針轉了90度,頭輕輕向後一靠,眼睛瞟向窗外的密執安湖。
昨天你突然在微信裏收到小佩的短信讓你加她:“我是小佩。”
你一時沒想起誰是小佩,點進去看對方的標準照才反應過來這是你在北京電影學院混的時候的那個小佩。你大感意外,問她從哪兒弄到的你的微信號,她說是從聯邦調查局要的。二十七年沒聯係,小佩變幽默了。客套了幾句,小佩轉入正題,她正在美國旅遊,現在芝加哥,問你能不能明天中午開車過去一起吃頓飯。你說沒問題。
你按時赴約,和小佩在飯館裏聊了近兩個小時,主要是關於小佩的傳奇經曆。當年你退學後,小佩和老駱拍拖了一陣就散了。後來她主動泡薑文,雖然沒泡成薑嫂,但事業上得到薑文很大的幫助。接下來的十來年拍了十幾個電影,有一天突然厭倦了,就轉身嫁給癡心不改的已經調到廣電部當了電影局副局長的老駱。隱居了幾年,小佩不耐寂寞再次出山改當製片和導演。這次來美國是體驗生活和搜集素材,準備明年拍個有關美國華裔的電影。
飯後小佩搶著結了帳,然後請你上樓去她的客房坐會兒。你想起上次和沃森的前科,覺得還是不上去為妙,就推說下午還有事,得走了。小佩一看你的架勢,就半顰半笑地說上去又不是讓你去看小白兔,是想給你看個別的東西。你聽到她說小白兔就知道她已經看過你寫的《69度》,網絡把世界變小了。你笑笑問到底是看啥,她說你上去就知道了。
小佩的客房在酒店的頂層,是個帶廚房、工作室和陽台的套房。陽台正對著無邊的密執安湖,是個發呆的好地方。小佩說她在這裏已經住了倆禮拜了,寫了個故事梗概,讓你看看夠不夠拍個電影。說完她拿出個蘋果平板,劃拉了幾下,遞給你。
《有意無意的遇見 - 19 Years Later …》,一見這標題,你馬上聯想到自己寫的那個《有意無意的遇見》。抬頭看看小佩,她嘴角竊笑者衝你挑了挑眉毛:“我在文學城找素材的時候看到你的那個《有意無意的遇見》,典型的好萊塢式,可惜不能在國內拍,所以我幫你寫了個續集,這個續集應該可以拍。”
你沒再多問,一口氣從頭讀到尾。
你把座椅逆時針轉了90度,目光從密執安湖轉到小佩臉上。“Blade Runner有七個版本,主要是結尾處理得不一樣,” 你學著小佩把眉毛挑了一下,“我能幫你加個結尾嗎?”
小佩把臉湊到你麵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你一會兒,“你有30分鍾時間。”說完她站起身,扭噠扭噠地走到壁櫥前,從裏邊拿出一件夾克套上,打開陽台門走了出去。
30分鍾,正好是眼罩客給肯的時間……你拿起蘋果平板,劃拉了幾下,開始在小佩的故事後邊敲字。
一縷白光出現在你眼前。你睜開眼,床頭的鬧鍾正好響起,八點整。你壓下鬧鍾的靜音鍵,閉上眼又躺了半分鍾才起身下床。你先去衛生間小小地方便了一下,然後刷牙,衝澡,穿上衣服下了樓。
便餐廳的飯桌上放著一杯咖啡,旁邊的盤子裏有兩個煎雞蛋,蒂娜趴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你。你摸了摸蒂娜的頭,她抬起前爪拍了一下你的手背。
你坐下,喝了口咖啡,開始慢慢吃煎蛋。幾分鍾後煎蛋不見了,你用餐巾紙擦擦嘴,站起來端著咖啡進了車庫。
你的黑色特斯拉駛上116號公路的時候,阿萵的白色特斯拉從對麵開了過來。克萊爾和克洛伊最近常常夜裏一、兩點才上床睡覺,早上老誤校車,所以阿萵幹脆親自開車送她們。你舉起左手在車窗旁輕輕揮了揮,阿萵回了個同樣的動作。
不一會你的特斯拉匯入高速公路的車流,你啟動了自動駕駛,順手把收音機從還在講昨天大選的新聞台換到藍色爵士台。
路邊的楓樹這幾天完全變了顏色,讓你想起十九年前畢業典禮的那個傍晚,你披著黑色長袍望著漫山紅葉的校園,不經意間看到一個女生向你走來,“齊…耍…耍…”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今天總算知道了你的大名。”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