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四年級時整個學校發生了從未有過的變化:開始抓起了學習成績。這倒不完全因為地震耽誤了學習,是因為那年恢複了高考製度,知識又重新被重視起來。
各個年級都在整理過去所學的知識係統,很長一段時間裏,上新課不過是在複習和補充前一年的舊課,這給了許多腦筋靈活的父母一個大大的啟示。於是那一年,跳級生在每個班不斷地冒出來。
我們班上一下子就來了四個跳級生,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在本年級學習成績出類拔萃,因為此前幾乎沒有“學習成績”這個概念。當明察秋毫的父母們發現三年級課程和四年級的幾乎一模一樣的時候,機會就在眼前跳躍起來。
我本來就在班裏算年齡大的,又看到幾個比自己小了一歲,兩歲,甚至三歲的小屁孩湧了上來,心裏不怎麽太爽。
我跟我爸說:“不行你也跟學校去說讓我跳一級得了!”我爸說:“多數學生都是按部就班,我們還是隨大流吧,不要搞特殊!”
因為錯過了這個機會,直到高三畢業,我心裏還是耿耿於懷:因為如果早一年的話,高中隻上兩年就可以畢業,裏外裏就賺了兩年。18歲半上大學,和16歲半上,隻那份虛榮心就能讓人受用好幾年呢!
好在大學的專業走了偏門,到學校一看:哪兒有16歲半的影子,整個年級20歲以下的扒拉半天也沒找出幾個!這才把當年沒跳級的遺憾注銷掉。
秋風寒涼,離76年唐山大地震過去有一年多了,那些個頑固的科學家們還帶著家屬堅守在泥棚子裏。像我爸這樣的書呆子,還精心製了一張手繪地震儀圖,中心懸空吊了一個重重的實心不鏽鋼圓錐,錐尖直指圖中心點。一有時間他就把頭歪著,死死盯著那錐子尖,也不知是希望它傾斜還是希望它依然中正?看那勁頭像是比張衡還執著。
隻是那錐尖從來都沒離開過中心點半毫米,我爸好像挺失望。
大家都說,算了吧,差不多就回吧,看來不會有餘震了!因為再在四麵透風的窩棚裏過一個冬天,大人沒了信心,孩子也失去了新鮮。
正當人們商量著什麽時候撤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天我們學校放學以後大掃除,又是總結又是評選的,等我們幾個結伴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和妹妹,還有劉偉,王瑩,再加上立新姐弟,六個人一路嘰嘰喳喳地往家走。
走了半個小時後,我們離開了大馬路,轉向一條空曠地裏的斜徑。這條小路我們走了好幾年,雖然周圍漆黑一片,但前麵遠遠的可以看到棚戶區的點點燈光。幾個人肚子都餓了,見快到家都加緊了腳步。
我和劉偉一路上嘴巴不停地說話,連蹦帶跳的,我一隻手還緊緊拉著我妹,生怕她落了隊。我妹妹這人小時候就在自己家裏話多,一到了外麵就老實得要命,一聲都不吭的,總是個被欺負的主。立新姐弟雖然年齡和我們差不多,但個高腿長,走在我們前麵。隻有王瑩平素就是個安靜的女孩子,這時就在我們的後頭。
幾個人正這麽往家趕著,就覺得後麵有個人老是跟著我們,因為天黑,大家又說著話,開始誰也沒注意。
後來我突然發現這個人走到了我們中間來,並且和我妹妹並排著緊緊挨著她。我妹有點害怕地拉緊我的手,我也趕緊攬住了她的肩膀,那人這才慢了腳步,退到後麵挨著王瑩繼續走。
這時,話簍子劉偉還在嘰嘰喳喳地說著廢話,我們幾個女孩子隱隱地覺出了一些危險。
果然,那人影不知什麽時候摟住了王瑩,而王瑩卻一聲不吭地隨他繼續前行。我們幾個回頭看他們,一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像個熟人般抱著她的肩膀走著。見我們回頭,那人開了口:“我是他們家親戚,要和她說句話,你們先回去吧,等會我送她回。”
幾個孩子安靜下來,我心裏雖然不相信他的話,但王瑩一聲不吭地默認了,讓人有點拿不準真假。我想其他幾個人也是這麽琢磨著,大家都不作聲,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那人摟著小姑娘停下步子,我們也跟著停了下來,我看到王瑩的小圓臉在月光下緊緊繃著,幾乎要哭了。
那小子好言好語地說:“你們別擔心,我和跟她有句話說,說完了就讓她回家。你們先走吧。”
王瑩還是沒做聲,我們幾個將信將疑地邁開步往前挪動起來,誰都沒說話。走了幾步遠大家不約而同地跑起來,似乎每個人的大腦在同一時刻被灌注了“危險”這個信號。“趕緊回去告訴王瑩他爸!”我邊跑邊想,同時使勁攥我妹妹的手,用力拉著她,好像剛才被那人攔下的不是王瑩而是我妹妹。
跑了沒多久就到了家,因為我家是路邊第一家,到了自家門口就改變了主意一頭衝進了院子。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趕緊去啊!王瑩給人帶走了!”我媽說:“啊?給誰?”“一個男的,說認識她,摟著她肩膀。。。”還沒等我說完,我媽把飯勺一扔,一個箭步衝出家門,我爸這麽木訥的一個人,這時想都沒想也跟著我媽奔出去。
我早忘了肚餓,跟著他們兩個也往外跑,剩下我妹妹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發抖。
一出院子,就見後麵以王瑩爸為首急奔而來了十幾個大人,劉偉邁著小短腿跟在他們後麵邊嚷嚷邊用手往前指。我也衝進人群跟著吵吵:“前麵,就在前麵!”
王瑩爸像瘋了一樣,頭發根根都豎起來,眼睛瞪得老大,那英俊的臉龐急得變了形。看到王瑩爸可怕的樣子,我感到事態的嚴重,並在奔跑途中抽空轉動了下腦筋:那壞人幹嗎非要把人家的獨生女兒搶走,難道是要殺了她?想到這兒身上感到一激靈。
接近案發地時,突然看見黑暗中王瑩一個人慢慢騰騰地向我們迎麵走過來,衣衫整潔,而且並沒有哭!
王瑩爸衝上去一把把女孩抱在懷裏,在昏暗的月光下對著她的臉使勁左看右看的,喉嚨裏喘著粗氣,連說話都忘了。旁邊幾個阿姨趕緊圍攏來:“怎麽樣啦?那人對你做什麽了?”“那個人呢?跑啦?”“他有沒有對你。。。?”“他究竟對你。。。”“他到底對你。。。”王瑩爸還是說不出話來,在那些個女人急切的詢問聲中隻一個勁地抱著女兒上下看著。
好半天,王瑩才開了口:“他讓我脫下褲子。。。”月光下似乎看到她的小臉憋得通紅。“啊!那他?”“到底有沒有?”幾個女人完全忘了環境,急切地想知道問題究竟有多嚴重。王瑩爸依然一言不發,渾身開始發抖。
王瑩不知是被發生過的事嚇壞了還是被這群大人嚇著了,半天不作聲。張阿姨在旁邊示意大家靜下來,然後蹲下輕柔地問:“別害怕,我們都在呢,嗯,那後來呢?”
“後來,”王瑩慢吞吞地說:“他讓我跟他到土堆後麵。。。”空氣再次緊張起來,“那你跟他去啦?”“沒有,我說,我爸還等我回家吃飯呢,他說,那就算了,你回家吧!然後他就走了,然後我就回來了。”
情節竟如此急轉直下,有兩秒鍾的時間,在場的人似乎在這個彎子裏轉了轉身,然後所有的人都大大出了一口。王瑩爸終於有力氣把寶貝女兒抱了起來,大家開始擁著著他們往回走,那男人此刻竟然開始抽泣起來。
大人們紛紛安慰說:“沒事就好!幸虧我們趕來及時,那小子肯定聽到聲音就跑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原本隨時準備把小姑娘送醫院,現在聽說沒事,人人都把心放下了。我爸還總結似的長歎一聲:“唉!社會上到處都存在這些不法分子,以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哪!”提到“不法分子”這個詞,我媽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
這事以後,我放學很少再看見王瑩,他爸每天都是騎自行車接她回家。再不久,我們就撤離了棚戶區,回到了我們的“水景豪宅”。關於這個文靜的小姑娘,隻在後來聽說她學習成績優秀,考上了重點高中。
小女孩王瑩是她爸的獨生女兒,她總是穿一件淡紅格子罩衫,雖然舊但永遠是幹淨的。她和我或玉蘋家姐妹不一樣的地方是她從來都是一塵不染,小臉永遠的白淨,因為從來不像我們在野外瘋跑,老是安安靜靜地在她爸辦公室看書。
最讓人稱讚的是那一條又粗又亮的黑辮子,她不像別的女孩早上起來草草地編上兩條彎曲的馬尾就往外跑,腦後總是先用玻璃絲繩把頭發高高地攏在一起,然後再在下麵一絲不苟地編起一條長辮子,下麵再用另一條玻璃絲繩子綁起來,整個人幹淨利落。
而這一切,都是王瑩爸一個人操持的。
因為她媽媽在幾千公裏外的南方工作,一年到頭就是父女兩個相依為命。我們從來沒見過王瑩媽,也從來沒聽她說起過,不知道是和張阿姨的丈夫一樣兩地分居等待調動,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反正我媽平時也沒議論過,隻是不厭其煩地對我爸說:“看看人家王瑩她爸!一個人又上班又帶孩子,每天早上連孩子的頭發都是他給梳的!家裏收拾得多幹淨!一日三餐自己做飯!看看你!什麽家務都不做,唉!我算是上輩子。。。”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那場虛驚,我媽總是說那女孩子算運氣的,不然孩子這輩子算毀了,她爸也肯定瘋了。
當時的孩子單純,我雖然都快12周歲了,但還是不太明白“脫褲子”和“一輩子算毀了”之間的必然關係,心想那壞人肯定想殺人,但穿著衣服不方便使刀,這才讓把褲子脫了。但為什麽一聽說“我爸等我回家吃飯”就改主意不殺她了呢?這個細節我想了好久,福爾摩斯也幫不了我。
最後我從最簡單的推理上理解到:那壞人一聽“吃飯”就覺得自己也餓了,於是一時手軟就放了人。另種解釋就是:聽說她爸等她吃飯,說不定等急了已經開始往這邊來接她了,想到他爸隨時會出現,於是一害怕就放她回家。
多少年來,一想起這事我就不禁胡琢磨起來。
這事的原因始末多少有疑點,但想起那算命的道士來,不禁又把這事跟偶然和必然聯係到了一起。
就像那道士說的:“我出來第一個看到的是你,你求子就必成功!”那不是鬼話嗎?但鬼話也有道理:我偶然地第一個看到了你,你必然地會成功。雖然那廝把自己頂在道理頭上並神話自己,但去掉主語後的精髓確是不錯的。
小姑娘王瑩的那次遇險實屬偶然,那歹徒在尋找目標時偶然碰到我們一群孩子,首先是看準了我妹,一群人中,隻有我妹妹和王瑩兩個人比較安靜,他可能覺得好對付。但發現我和我妹是一夥的,一看不好下手,就轉換目標。
於是,王瑩偶然地成為了他的作案對象。但那廝應該是個新手,跟蹤了那麽久才動手,失去了作案時間,這也是偶然的利好。但另外一方麵,即便就地作案沒有充足的時間,但把小女孩擄走時間上還是綽綽有餘。但偶然中小女孩說了句:“我爸等我回家吃飯。”不知怎麽讓歹徒放棄了幾乎成功的犯罪。
這前後幾分鍾對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來說,幾乎等同於闖了一趟鬼門關!慢說那個時代,就是現今寬容的社會,一個小女孩不幸被狼手摧花,也是影響一生的大事。難怪她爸得知女兒僥幸未損時喜極而泣。
偶然,偶然,小女孩王瑩的遇險故事裏充滿了戲劇性,一個偶然的變數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必然結果!
想想其實許多的人生必然皆始於偶然:
如果當年我媽去醫院處理肚子裏的妹妹時多帶了四毛錢,那高挑漂亮的妞兒就不會投落在我家;
如果三歲時我爸去奶奶家接我時,沒有臨時改主意,而照原計劃先把我接到他們身邊,我和我媽的感情也不會那麽糟,我該少挨多少打罵?
如果從小被媽寵愛著長大,也不會高中畢業奔到幾千裏外的地方去讀書。
如果不在那所學校讀書,也就不會認識那所學校的人,就不會和其中一個結婚。
如果不和那人結婚也就不會和他離婚,如果不和他離婚也就不會又有另外許多的人生故事。
如果沒那麽多的故事也就不會放棄中國的一切跑到加拿大來。
如果不來加拿大也就不會又有新的孩子,新的家,新的忙碌,新的失落。
如果沒有這些新的失落,也就不會想起寫這些沒用的文字來聊以自慰。
(注: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你媽,她對你過份了些。不曉得現在的她,在內心是怎麽回味她當初那麽地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