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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喊破嗓子

(2011-08-21 16:20:12) 下一個

     秋天來了,許多住平房的人家開始往回撤。而我們家還不得不住在那頂塑料大棚裏,秋風瑟瑟,那破棚子搖搖欲墜,看來住在這兒是沒法過冬了!我父母歎著氣羨慕著那些平房裏的居民,我家那嶄新的“水景豪宅”在這個年份裏陡然間失去了它的輝煌。

雖然開了學,但每天隻在上午上半天課,下午所有學生都放了羊。我爸怕我們放學沒事幹到處亂竄,就勒令我們直接去他們研究所,而自己抽著空跑回家,和我媽籌謀著再蓋一個新棚子過冬。

我們回到曾經生活了幾年的研究所大院裏,原先的家都用做了單身宿舍,而原居民們都在大門外挨著對過的農田紮起了臨時帳篷。我們沒地方呆,就和幾個孩子上了辦公樓二樓,聚在那台12吋的黑白電視機前玩。

那時白天沒有電視節目,到傍晚才開始有些新聞播報,沒完沒了的樣板戲和長征組歌。我們也沒多大興趣看,隻是聚在那玩拍手和抓包,男孩子就用煙盒疊成的不知叫什麽的玩具,舉著小髒手,在過道的水泥地上一次一次地拍著。

有一天的大白天,我們正在樓外的空地上跳橡皮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電視的聲音。我覺得好奇怪:白天電視從來都沒開過,怎麽今天這麽大聲音?幾個孩子趕緊跑了上去,看見不少大人都聚在電視機前湊著腦袋在瞧,誰都不說話。

電視上有幾個人被銬著手銬,哭喪著臉,每個人旁邊都有公安戰士押著,有人在擴音器裏莊嚴地念稿子。

大人們開始交頭接耳:有個姓劉的阿姨炫耀般地小聲說:“我昨天半夜就起來看過一遍了!”其他幾個也在半夜起身看過節目的人開始複述起昨晚有,而今天沒再出現的鏡頭:“我昨晚看到江青是光頭!像瘋了一樣,還跳呢!嘴裏還嚷嚷著“無罪!””

到今天我還有點懷疑:難道1976年10月半夜公審“四人幫”真的進行了電視現場直播?

隻是這一回,我爸因為忙著蓋棚子,也沒提前探聽到要直播公審的消息,錯過了觀看正版節目的機會。所以聽到劉阿姨說,昨天半夜看到了江青的光頭,我羨慕得不得了,也遺憾得不得了!其實昨晚我爸在晚上11點才把我們接回去,要是再堅持一會,不就看到了嗎!

   “四人幫”被打倒了,我們家也歡呼了好一陣:因為正好這個時候,我爸我媽在那些個剛剛認識的難友們的幫助下,在院子一角重新搭起了一座用竹竿,高粱稈,油氈和泥巴糊起來的結實的新窩棚!窩棚裏還搬進了帶煙筒的鐵爐子和簡易大床,甚至還有一個吃飯桌!中國打倒了“四人幫”,我們家也打倒了“塑料大棚”。

紅磚預製板的“水景豪宅”雖然冬暖夏涼,但可能無法抵禦隨時出現的餘震。不得已中,我爸隻好在冬季到來之前,偷偷潛伏進去,幾分鍾之後又向它揮一揮手,帶走了幾張小板凳。

學校重新熱鬧起來:就像前兩年鋪天蓋地貼大字報,決心書一樣,現在又鋪天蓋地地出現了無數的紅旗,和彩紙做成的三角彩旗。每麵旗子上都用黑墨寫著:“打倒王洪文!”“打倒張春橋!”“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以及:“打倒四人幫!”。學校的圍牆上也到處用大大的黑體字寫著這些標語,讓旁邊的“按既定方針辦”黯然失色。

要上街遊行了,可從一早天上就下著小雨。我手上拿的那麵紅色小紙旗在上學的路上就被細雨打濕,卷了邊。那雙被大腳趾頂破了洞的白球鞋也浸了水,腳在裏麵又涼又麻,我開始厭惡起今天的遊行。

我們新班主任重新按照個頭給男生女生排隊。我在班上雖然不是最高,但也不是最矮,陳老師卻讓我排在第一個!

我比後麵的小個子女生張莉高了半個頭,張莉很不滿意地在我身後,找著茬用手推我,好像我願意站在她前頭似的!我覺得肯定是陳老師年紀大了,沒帶老花鏡的時候根本看不清誰高誰矮!

終於全校師生排好隊準備出發了,這時陳老師才剛剛把隊伍安排好,她氣喘籲籲的從隊尾跑過來,同時手裏抓著程軍的胳膊袖子,把他塞到男生的排頭。程軍手裏舉著個大紅綢子紅旗,把個小腦袋昂得高高的,挺著胸準備開路。

當隊伍走動起來時,陳老師突然對我說:“今天你領喊!”“啊?”我沒明白,“喊口號:打倒王洪文!打倒張春橋!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陳老師像剛想起來似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就拿這個,喊一句,換一句。”

 喊口號,這在一年級時就是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了,無論是開學典禮,運動會,或者掃墓,隻要全校師生站好隊,或坐在操場都要按班級此起彼伏地高呼口號。以前總是:“毛主席萬歲!”“將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向工人階級學習!”“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等等。一般都是由班長,或者宣傳委員站起來,舉著拳頭領喊一句,然後全班跟著喊同樣一句。隻要自己班裏喊得整齊,有力就可以,不管其他班級是否和自己班同時喊。喊口號的最高境界是:自己的班級以最大的音量,最整齊的聲音蓋住其他班級的聲音。

我們班向來都是程軍和章文靜領喊,他們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大隊委,而我當然總是做著充數的濫竽。

而今天陳老師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竟破天荒給了我這個殊榮,讓我在全班同學麵前高舉著小紅旗領喊!

頓時,一股暖流湧向心頭,我的腳趾再也感覺不到寒冷,天上飄著的小雨也不再讓人厭煩,滿世界飄著的紅旗霎時變得那麽地可愛!

我回頭瞟了一眼小個子張莉,清了清嗓子,把那張紙片舉到眼前,剛剛走出學校大門就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句:“打倒王洪文!”高亢嘹亮,像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打倒王洪文!”我們三年三班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裏率先把王洪文打翻在泥地。陳老師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

那天回到我家的窩棚時,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啞得說不出話來。我爸以為我淋雨受了涼,我故作鎮定地用啞巴嗓子跟他說:“我沒感冒,今天學校遊行,我領喊口號。”

我爸沉吟了片刻,語重心長地說:“我說過的話,你還不聽:唱歌的時候要用丹田氣,才不會傷了喉嚨。喊口號是一樣的道理!來!”我看他拉了椅子站起身,知道又要演示丹田運氣的技巧。我喊了一天,也聽了一天的“打倒”,估計“四人幫”早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實在不想再浪費寶貴的丹田氣,和我老爸兩人擠在窄小的窩棚裏把那四個壞蛋再打上一頓。

還沒等他站穩,我就逃也似地跑出了窩棚。

    自從那次領喊之後,我不僅在那些曾親眼目睹我被我媽兜頭潑涼水的女同學麵前重新抬起了頭,還在不久之後進入了學校紅小兵廣播站,負責在每天中午通過擴音器,慷慨激昂地向全校同學朗誦一段劉胡蘭的故事。盡管當時我還沒加入紅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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