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汪倩雯一起吃過晚飯,我自覺地清理了廚房,然後回房給小煒打電話,剛撥通了電話卡,發現是7點,心想他上班的時間段是下午和晚上,現在應該還在睡覺,就放下了電話。
小煒的全名是陳文煒,憑我們倆的名字,對我們倆不熟悉的人都以為我們是兄弟倆,其實我們隻是情同手足而已。他媽和我媽是小學和中學的同學,後來又一起進了護士學校進修,出來後又在同一個醫院的科室裏工作。
他爸是個知青,在越劇院裏搞舞台設計,我父親也是知青,在鄉下公社裏教書, 我和小煒是在同一年生的,被分別取名為沈凱和陳煒 。
我兩歲那年,市文化局的工作人員找到了在農村裏做鄉村教師的我的父親,遞給他一張複旦大學的入學通知書。他望了一眼在他的一個高年級學生的背上流著鼻涕的我,收下了通知書。那個文化局的工作人員推了推瓶底厚的眼鏡,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遲疑地說道:
“沈同誌,這張複旦大學的通知書隻能簽你一個戶口回上海。”
“他們留在這裏,我回上海。” 父親頓了頓,堅定地說道,手中的粉筆“吧嗒”一聲折成兩段。
在我的父親回去上海後的第二年,也就是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和我們的關係就像當年他手中的粉筆一樣折成兩段。那個時候是70年代初,在我們那個小小的縣城裏,離婚是件很稀罕的事,離了婚的女人總是無緣無故地被別人認為是不潔身自好的女人。在遭受眾多的非議和白眼之後,我媽一氣之下把我的姓改成了她的姓——陳。
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個孩子很累,再加上我媽的職業是護士,晚上值班是常有的事,除了替我舅舅家看孩子的外婆偶爾照看我一下,其它的時間都是小煒的爸媽照看著我。我和小煒經常吃,睡,玩在一起,儼然是一對親兄弟,於是他的爸媽說笑道:“都改成與我們同一個姓了,索性兩人中間都加個“文”字,這樣就更像親兄弟了。”
八點鍾,我撥通了小煒的電話,聽到他應電話時的柔聲細語,就問他起來了沒有。
“哥,是你啊,難怪沒有來電顯示,你好嗎?我早就起來了。” 他提高了聲調,語氣中帶著驚喜。
“起這麽早幹嘛?你不是下午才上班的嗎?還不多睡一會兒,小心長皺紋。”我輕聲指責道,他是杭州市電台的播音員,不僅聲音好聽,人也長得英俊。
“你忘了?我在省電視台接了一檔節目,現在早上也要上班了。”
“對不起小煒,我這段時間太忙了,啥都記不住,你近來好嗎?”那一刻,我特別恨我的工作,在工作壓力的第四個階段,我的親情居然也被漸漸地蠶食了,再這樣下去,肯定有一天,我會忘了我所有的親朋好友,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我挺好的,聖誕節阿亮要帶我去香港見他的父母親,然後我想帶他回去和爸媽過春節。”他很興奮地告訴我。
阿亮是他的戀人,他們倆偷偷地在一起已經有兩年了,我是唯一知道此事的人。為了小煒的爸媽,我想阻止他們倆,但是為了他的幸福,我又想成全他們倆,心裏很矛盾,所以明知道他的爸媽非常操心他的婚姻大事,還是和他一起蒙騙著。可是現在他要帶阿亮回家,我似乎可以看到他的爸媽發現事實真相後老淚縱橫的樣子。我從小視他的爸媽為自己的長輩,所以決定阻止他。
“你帶阿亮回去,想氣死爸媽嗎?”我厲聲道,他不語,就像以往我訓他一樣,總是任我訓話不頂嘴。
“小煒,聽我的,你想在外麵怎麽玩都行,但是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了。”我換了種語氣請求道,他沉默不語,我就開始警告他爸媽知道真相後的後果會是怎樣,他“嗯,嗯”著,沒有搭話。
“哥,我要有自己的生活,總不能為了他們的麵子偷偷摸摸地活一輩子吧。”最後,他忍不住說了出來,我一下子愣住了。
“哥,你生氣了?那我……那我就一個人回去吧,這樣好嗎?”他見我不語,就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聽話,一個人回家過年,替我向我們的爸媽盡盡孝道。”老實說,我心裏好像也不是很生氣,反而有點心疼他,但是我依然不想他把與阿亮的關係公開。
“那……好吧,我現在要去做個采訪,我們的時差正好是白天黑夜地倒過來,連話都說不長,我周末再打電話給你吧,我們倆好好地聊一聊。”他軟綿綿地說道,停了停,又說“哥,我真的很想——你。”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聲音拉得很長,那帶著磁性的“想你”兩個字在話筒裏拖得長長的,讓我想起了大學裏我們天各一方的時候打長途電話的情景。
我掛了電話,靠著床頭發愣。
我的親生父親的離去使我在3歲那年患了失語症,起初大家以為我是因為想念他而變得沉默寡言,1年後,我依舊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我媽整個人都沉淪在離婚的灰暗中,隻顧得上我的溫飽,無法顧及我的智力發展。
那個時候,隻有小煒才能完全地猜出我想表達的意思,替我說出來,漸漸地,我愈來愈依賴他,也愈來愈不會說話。到我5歲那年,我媽驚醒過來,送我去鄰縣的一個老師那裏治療。一到星期六下午,小煒就會纏著他的爸爸去接我回來。我記得我們倆各自坐在大人的自行車前麵,用隻有我們才懂的手勢交換著思想。在那個老師家裏住了一年之後,我漸漸地開口說話,但是有一個音我長久以來一直都很難發出聲來,那就是“爸爸”。
我7歲那年,我媽帶著我嫁給了我現在的爸爸,一個土生土長,老實巴交的工人。我管我媽和小煒的媽媽叫“媽媽”,管我的後爸和小煒的爸爸叫“叔”,我的後爸不計較,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該疼的時候就疼,該訓的時候就訓。後來,我的心目中就隻有我的後爸,親生父親的身影隨著我的歲數的增加漸漸地淡去。
童年,我和小煒是形影不離的,他們一家住在越劇院後麵的宿舍裏,離我們家很近,轉幾個弄堂就到了。大多數的時候是我去他家裏玩,因為劇院大,玩的東西也多,比如說演員練功夫的單杠雙杠,沙袋,翻跟頭的墊子,以及假的刀槍棍棒,頭套道具都成了我們的玩具,不過他玩得不像我這麽野,也沒有我的力氣大,很多的時候我都要讓著他。
小煒從小就跟著越劇團裏的師傅們練武,練的都是小生的功夫,由於那個時候越劇中的小生大多數是由女子來扮演的,所以所授的功夫也隻是花拳繡腿而已,我稱之為跳舞。他的爸媽沒有想過讓他學越劇,隻是近水樓台,讓他熏陶一下藝術而已。他的身子柔韌性很好,我記得他初學後彎腰的時候,他讓我抱著他的腰,然後慢慢地往後彎,直到手按到地上,看看他手腳同時著地,整個身子彎成一張弓似的,我羨慕得不得了。他還可以雙腳擺一字,前翻後翻和側翻什麽的,都讓我讚不絕口。
我專長的東西就大不一樣了,我的爸爸是個長於大自然的人,他教會了我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我們的縣城坐落在群山之中的一個小小的盆地上,隻要走上一刻鍾就可以出城,出了城就是河流,田野和群山。我是那種喜歡城外空氣的小孩子,在溪灘上,田野中,山林裏都可以看到我撒野的影子。小煒的爸爸不喜歡他野在城外,我隻好和別的同學一起出城去玩,回來的時候總是不會忘了給他帶些東西,比如鳥蛋,魚,蝌蚪,知了,刺梨,花,有時候我還去田裏偷些瓜果之類塞給他。
上五年級那年,我偷偷地帶他去了老鷹洞,其實那裏是沒有老鷹的,可能以前誰在岩石上鑿了個洞,後來老鷹做過窩。要到達這個老鷹洞,就要先爬上50米左右的陡峭岩石。我對他說學校裏沒有幾個勇敢的男孩子到過那裏,他就要求我帶他去。
他身子靈活,沒有費多大的勁我們就爬到了老鷹洞,看著腳下被群山包圍著的縣城,綠色的河流像條瓊帶似地纏繞在小城的周圍,他很動情,拽過我的胳膊抱怨我怎麽不早點帶他來這裏,我如實說是他爸怕他出事,不讓我帶他來。
“有你在,我怎麽會出事呢?”說完,他躺下來靠在我的懷裏,我用手圈抱著他,看著他那紅撲撲汗津津的臉,心裏歡喜得不得了。
下山的時候,在一塊突出的陡峭岩石上,小煒的腳找不到支撐點,我就把手墊了上去讓他踩,他猶豫著。
“你連我都不相信了?”我生氣道,他解釋說是怕踩傷了我。
那個時候的我真的是很年少氣盛,總是以為自己如何了得,其實我的手臂根本就承受不了他的體重,他跌在了我的懷裏,緊緊地抱著我,我抵擋不住他猛然下墜的衝力,迅速下滑,潛意識裏,我的雙手貼在岩石上死死地滑過,一米,兩米,終於被我抓到一塊突出的岩石,我的雙腳也隨即找到了支撐點,我一點一點地爬下來,他在我的胸前已經嚇懵了。
到了平坦一點的地方,我把他放了下來,他的右側臉頰被岩石蹭破了一塊皮,血水正在慢慢地滲出來,頓時,我嚇得哭了出來,他用手摸了一下,也嚇哭了。
其實我傷得更重,小手臂被岩石磨掉了一大片皮,血肉模糊,樣子很嚇人,手指也磨破了皮,還斷了兩個指甲,疼得揪心。回到家,又挨了一頓打,屁股和背上布滿了紫色的印子,爸爸打我從不手軟。
我身上雖然很痛,但是心裏卻是美滋滋的,因為小煒天天來看我,給我換藥,拿嘴對著我的傷口輕輕地吹氣。他臉上的傷沒有多久就愈合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我摸著他的光滑的臉,心裏很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