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親誕生的100周年,他離開我們已經14年了,他住院病危時我們兄弟姐妹幾人輪流在他身邊看護,在他去世前幾天,他神誌有些不清,也沒有氣力說話,但他已經意識到他的生命到了盡頭,不時歎氣,我猜想他是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人世的,因為還有計劃中的書沒有寫完,還希望要多寫些文章……。醫生告訴我們,他已沒有治愈的希望,所以我們大家都有了思想準備,因此得知他心髒停止跳動時,我們雖然十分悲痛,但也不感到意外。他去世時恰好是我值班,看到他是在安詳的表情下走完了他奮鬥的也是無悔的一生。
我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這次生病時是在1986年3月底,這時他已經有86歲了,當時我不巧沒在國內,那時我在四通公司主持開發四通文字處理機,正帶領一支開發隊伍在日本橫濱做產品開發的最後調試。在開發工作進行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時候,我接到四通總裁萬潤南的電話,告訴我父親生病住院,我聽了之後開始沒有在意,他又加了一句話:你父親的病很重,就是說,可能等不到你回國了……。這時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有點不敢相信,因為我離開北京還不到一個月,那時他還好好的呀!萬總對我說,如果需要,你可以中斷手中的工作,立刻回國見你父親最後一麵。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們在日本的簽證期限是一個月,這次是四通第一次開發自己品牌的產品,這時已經接近結束,如果我回國,就意味著這次開發要中止,公司的產品的推出必然要拖延一段時間,甚至將失去商業機會;如果我不回國,萬一父親去世了,我將失去和他見麵的最後一次機會,也不能在他病重的時候在他身邊盡一個孝子的心意。萬總看出我的矛盾心情,沒有立刻要我表態。放下電話之後,日本ALPS公司的領導也說,如果王先生要回國的話,我們可以立刻安排。我隨即向北京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這才知道,當他生病時,起先是發燒,大家都以為是感冒,誰知住進醫院之後才發現情況嚴重,是白血病,而且病情很快惡化。我想,我是否回北京,可以征求母親的意見,她的意見將會起很大的作用。如果她要我回去,我必須立刻動身。可是母親說,"我知道你在日本的工作很重要,如果那裏的工作離不開你,你就不必回來了,北京有你的弟弟和妹妹在。
"以工作為重,是我父親和母親的一貫作風,我父親和母親不會輕易以身體不適而請假,一般小病都會堅持上班,而我還在中學上學的時候,不管是肚子痛還是有其它不舒服的症狀,我母親都是要求盡量要堅持去上學。以我父母親一向教導我們的做人原則,留在日本繼續做開發,是很自然的選擇。於是,我決定留下。在日本的開發工作順利完成了,我在4月中旬回到北京,立刻就到北京友誼醫院去看望住院的父親,這時他神誌還清醒,但已經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我向他匯報了我在日本的工作,告訴他開發工作已經基本完成,他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在出國前,曾經給他講解過文字處理機的工作原理,當時他始終不太理解,我本來想搬一台電腦到父親家裏給他做模擬演示,但一來那時開發工作太忙,二來想到反正很快就會有產品出來,等產品問世後再給他講豈不更好嗎,因此就沒再給他做進一步的講解。誰知到產品真的開發完成的時候,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沒能讓自己的父親用上自己設計的文字處理機,是我終生的遺憾。後來,四通文字處理機累計銷售了20餘萬台,成為四通的拳頭產品,為社會發展做出了貢獻,這是後話。
子承父業,是很普遍的現象,所以很多人問我,你怎麽沒有選擇你父親的專業呢?我從小喜歡數學、物理等,而父親是搞文的。他曾對我說過,他也喜歡數學,但是他年輕的時候由於個人財力的原因,隻能選擇文科,要不然,他也會選擇理科。所以他並沒有要求我繼承他的專業,倒是支持我學理工科。我在上高中的時候,曾經在北京市中學生數學競賽中獲得二等獎,因此1957年我考大學時想選擇數學專業。當時計算機業正在興起,那年大學剛開始設置計算機專業,他勸我報計算機專業。他說,計算機是一門新興的行業,必然會有比較大的發展,你應該選擇它。但是父親的建議沒有起作用。當時整個學術界有一種重理論輕實踐的傾向,以至於影響到了我們中學畢業生。我們同學都反對我報考計算機專業,他們說,計算機技術裏沒有什麽高深的理論,還是學傳統的數學有出息。我在這樣的氛圍裏,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還是報考並就讀了北京大學數學專業。我1963年大學畢業,經過多年的各種變遷,最後在1973年開始搞計算機,一直到現在。我所做出的任何成績都與計算機有關。可以說,計算機現在成了我的主業。回想起來,父親是很有遠見的,實踐證明了他的建議是正確的。我們大學同班同學中,有一半的人後來都改搞了計算機。
我父親平時總是很忙,從我們小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很少有空管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我們的家庭教育主要來自母親。我小時候不聽話,常挨母親打,父親反對母親打我們,父親常對她說,"你是學幼兒教育的,應該懂得不應打罵孩子。"他自己也很少打我,但有一次,我不記得是什麽事惹怒了父親,被他痛打了一頓。那兩天母親正好去開婦女代表大會不在家,等母親回來時,發現桌上放著雞毛撣子,他問我父親怎麽回事,我父親說實在忍不住了……。
盡管如此,因為父親是研究語言學的,他對我們子女的語文要求很嚴,我們寫的文章裏不能出現不通順的句子,更不能有錯別字。此外,還要求我們的文章要符合邏輯。因此,盡管我後來學了數學,但在用語言表達自己思想方麵和寫文章方麵,我從父親那裏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父親也很少和我一本正經地談心,我記得隻有一次,就是我在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的女朋友突然和我分手了,我特別想不通,心裏很痛苦。他見狀找我談話,他說,"中國有句成語叫'老馬識途',我就算是一匹識途的老馬,給你一點建議,世上好的女子那麽多,要想開一點……"。
還有我從父親那裏受到的另一個影響,就是獨立思考的習慣。我從小就喜歡獨立思考,凡事自己拿主意。1984年,受改革開放思潮的影響,我決定從國家單位辭職,和朋友一起創辦民營的四通公司,這在當時是要很大勇氣的。我曾擔心父親會不支持我的這種行為。但他很支持,不但如此,還在當年的年底揮墨寫了一首《七律》給我做鼓勵:
不負當年屬望殷,精研周髀做疇人,
霜蹄未憚征途遠,電腦欣看技術新。
豈但謀生足衣食,還應服務為人民,
願兒更奮垂天翼,勝似斑衣娛老親。
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在民營的四通公司做出了成績。我妹妹王緝惠在我的影響之下後來也去了四通公司,在公司當人事部長和辦公室主任,也獲得了公司同仁的尊敬,後來她也不幸得癌症去世了。後來,我把父親的墨寶拿到榮寶齋去裱了起來,掛在我家的牆上,從此,"豈但謀生足衣食,還應服務為人民"這兩句,成了我的座右銘。後來雖然我離開了四通公司,這兩句,仍然是我辦企業時永不忘記的原則。我想,時刻記住父親的教導,照這個原則去做,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四詩作緊挨在報紙同一版. 來美後時有閱讀大作, 沒有想到多年以後我也涉足語言領域,學習大師經典的機會更多了.
並祝賀您的繼承與開拓!
以前我對於西南官話中有些字貌似應該讀去聲、卻讀陽平的現象甚有不解之處,後來讀了王力先生有關的語言學著作,才豁然開朗,明白那隻是一個簡單的“入聲轉作陽平”的現象。至今印象極深。
他講述中國古詩及西洋詩格律,深入淺出,嚴謹而易懂。他所著的《漢語詩律學》迄今還是我學做詩的必要參考書。
謝謝分享,讓我看到這位令人敬佩的學者的生活點滴。先生自稱“龍蟲並雕”,生活中果然也是有趣之人。
喜歡您父親說的:《豈但謀生足衣食,還應服務為人民》,說得太好了,聽了很感動, 也準備借用來鼓勵自己和教育孩子(如果不反對的話),謝謝分享, 也謝謝分享鋼琴曲《小河淌水》。 Take 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