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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我的母親

(2011-05-07 20:17:49) 下一個

(寫於04年初)
母親已經離開我快半年了,但是我還經常能回憶起她臨終前的那些日子。人總是要死的,她90歲,也是屬於壽終正寢了。臨終的時候,她在病房裏麵大唱基督教的歌曲,我因為不信教,所以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麽歌,隻感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心中很平靜。


 

三十年代初她畢業於蘇州景海女子中學,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從那時她接受基督教的洗禮起直到去世,基督教的信仰始終陪伴著她。基督教要求它的信徒要有愛心,要講求奉獻精神,我母親的一生也的確做到了這些。
 

 

就說最近的例子吧,因為她人老體弱,我們怕她晚上出意外,所以要求保姆小王睡在她的房間裏,以便可以隨時照顧她。半年多前的一天夜裏3點多鍾,她起來上廁所,因為腿腳不便,應該叫醒小王幫她,但是她看見小王睡得正香,不忍心把她叫醒,於是就自己去廁所,但是也許是白天累了,不知道怎樣腳下一軟,就摔了一交。就這樣把股骨摔斷了,老人就是怕摔交,她從此走上了不歸路。自己這樣老了,還是不忍心麻煩別人,這就是她一貫的作風——先人後己。

她出身於平民家庭,從小生活比較清貧,所以一貫非常講求節儉。過去,我父親是一級教授,在五、六十年代工資加稿費的收入在當時就是屬於高薪階層了,完全有條件過很好的生活,但是我們家一直很儉樸。即使到了最近幾年,大家生活條件更好了,她也沒有改變節儉的習慣。別人送來的食品,她總是舍不得吃,直到過期了或者長蟲子了,才拿出來吃。她家的冰箱,為了省電,溫度開關總是放在最高檔,起不了多大的冷凍作用,冰箱裏麵也許還能看到十天前不知道誰喝剩下了她舍不得倒掉的半瓶啤酒。我自己家裝修房子,安裝了新熱水器,我把舊的熱水器(並沒有壞隻是容積小點)給我媽媽拿去,她都不肯用,說“我活了80多年沒有熱水器也過來了,不用!”,同樣的,母親家也沒有洗衣機,我們弟兄幾個都說要買洗衣機給她,都被她拒絕了。

1963年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拿著印有本單位名稱的信封信紙寫自己的私人信件,就被她批評說我占公家便宜。我父親收到的來信很多,她就把來信的信封小心地拆開,然後翻過來再用,因此,在我父親的寫字台抽屜裏麵,總是放著很多她自製的信封。當然,她的很多做法和觀念在現代社會看來也許過時了,但是她的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

在她的教育下,我從小就注意不要占公家的便宜,公私分明。記得有一次,我征得領導批準,用單位的小汽車帶我父親去香山植物園玩,回來之後我就找領導要求付車錢,領導笑了笑說不收,我心裏十分過意不去。當時我看到一些黨員反而假公濟私,非常不理解,我覺得他們還比不上一個基督教徒呢。現在回憶起來,可能受到整個社會環境的影響,這些年來我已經大大不如以前注意這個問題了。為私事打電話時,盡量用公家電話而不用自己的手機……,這樣的做法似乎人人都是如此,大家都見怪不怪不以為然了。

 
對工作極端負責,也是她的美德。她退休前是北大數學係的圖書館管理員。我也曾經是這個係的學生,我的同學都稱讚她的工作,她業務非常熟悉,又待人非常熱情,還能叫得出很多同學的名字。她還非常關心公益活動,和鄰居們的關係也相處得很好。我弟弟常說,如果退休後不是因為她的耳朵全聾,她非常適合做居委會的工作。

她80歲左右的時候,有一次在我家住了些天。一天,我家廁所的水管壞了,我叫房管的工人來修,工人走後我發現放在洗臉池邊上的電動剃須刀不見了,很明顯被修水管的工人順走了。我想,這下是要不回來的了,你再找他,他不承認,你能有什麽辦法呢?自認倒黴吧。我母親說,不要著急,我祈禱耶穌基督,讓這位工人還給你。我聽了隻當是笑話。我母親祈禱之後,她就找修水管的工人去了。不一會,她回來了,手裏拿著我的剃須刀。我很驚訝,問她是怎樣要回來的。她說,她先問他們看見剃須刀沒有,他們說沒有,然後她就說,你們也許在收拾工具的時候不小心拿錯了,你們還是再仔細找找吧,接著她又給他們講了一些道理,以及分析了如果不還會帶來什麽不良的後果等等。沒想到經過她做工作,那位工人居然就還給她了。她說,這就是我祈禱的結果,我也不得不佩服她。

她因為耳朵全聾了,所以她通常不去參加基督教的活動,但是常和信教的朋友通信交流。每天她都要閱讀聖經語錄的小冊子,不時在掛曆上麵寫一些心得。2000年初,我有機會到以色列去開會,抽空到耶穌遇難地耶路撒冷和誕生地伯利恒遊覽,在伯利恒耶穌誕生的地方,我用紙巾蘸了燈油放在一個小盒子裏麵帶回來送給她留作紀念,還買了一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塑像給她。

賢妻良母,是中國人對女性優良品德的概括描述,而我母親正是這樣的一位女性。她去世前不久告訴我說,我父親在和她結婚前欠了別人很多債,她是婚後才知道的,於是她就接管了家裏的財務權,勤儉持家,節約開支,一點一點地還債,直到快解放的時候才陸續把欠債全部還清了。

我父親在四十年代是吸煙的,她對我父親說,“你每吸一包煙,我就把相同數值的煙錢存起來。”這樣,最後她存的錢居然夠買一枚戒指了,這樣,在事實麵前和她的苦心說服之下,我父親終於戒了煙。在她的影響下,我們子女沒有一個人吸煙。

我父親能成為著名學者,不知包含了多少她的辛勞和汗水。1980年我父親給她寫了一首七律詩:

“甜甜苦苦兩人嚐,四十五年情意長。
七省奔波逃獫狁,一燈如豆伴淒涼。
紅羊濺汝鮫綃淚,白藥醫吾鐵杖傷。
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歲老鴛鴦。”


 
詩內提到抗戰和文革時期他們互相愛護而度過了最困難的日子,終於迎來美好的晚年生活。在我父親1986年5月臨終前,要求在他倆合葬的墓碑前要刻上這首詩,體現了他倆的深厚愛情。我父親在他的遺囑裏麵,也對我母親充分肯定,說她“數十年來照顧我的生活無微不至”。

在母親的教育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都算是有出息的。廣西電視台拍了一部記錄片,專門介紹她和她的子女們,這就是對她作為母親對子女教育的一種肯定。

我是老大,坦率地說,我母親最喜歡我。但是,我和我母親表麵看來不是很親昵,因為從小我就一直很怕我的母親,這種感覺一直就維持下來了,她在我心裏有著絕對的權威。小時候,我凡是做錯什麽事情,例如功課做錯、說謊、丟失東西、欺負妹妹、不好好練琴等,都要挨她的打罵。在我們家的縫紉機抽屜裏麵,有一把量布用的竹尺,這就是她用來打我的器具,我小時候,不知道挨過多少頓打。除了打我以外,還有其他治我的手段,例如我3歲左右的時候,她曾經把我關在黑屋子裏麵,我就在裏麵一邊哭一邊大喊:“天要塌下來了!!天要塌下來了!!”以為這樣嚇她,她就能把我放出去,後來這個事情被她做為笑話經常給別人講。我在上中學的時候,由於不好好練習鋼琴,也被她罰跪過搓板。還有一次更為可笑,大概是小學四年級吧,我把鋼筆插在背帶褲的上麵,放學回家之後,隻剩筆帽還在褲子上麵別著,而筆身卻不知道掉在哪裏了。我媽媽喜歡蘸醬油吃活蝦,而我最怕吃海鮮了,但是她居然拿幾個活蝦過來說,如果你把這幾隻蝦吃下去,我就給你買支新筆,無奈之下,我隻好忍著惡心的感受吞下了這幾隻活蝦。挨打最多的是我,越往後出生的,挨打越少,我的小弟弟在54年出生,就基本上沒有挨過母親的打了,畢竟時代不同了,她的教育方法也改了很多。

在她嚴厲的管教之下,我從小的功課在班上總是排在前麵,也非常守紀律,是典型的“五分加綿羊”式的孩子。因此,我在讀高中的時候,在北京市中學數學競賽中獲得了二等獎,後來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北大。工作之後,也成為技術尖子。但是,也許也是這種教育的結果吧,我從來不會和人打交道,最後變成了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有一次,一個企業家開車帶我過一個十字路口要左轉彎,左轉彎線很多車在排隊等候,他卻走旁邊的直行道,到快到路口的時候,他突然左拐加塞插到左轉彎的車隊中間,於是省了很多時間。然後他得意洋洋地對我說,這就是竅門。而我呢,開車從來都是很守規矩的,如果旁邊誰著急,我就會主動讓他。這種性格,也許就是我辦企業總是虧本的原因之一吧。

除了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外,我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都已去世,他們和我是同父異母的,我媽媽這邊我是老大,下麵還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大妹因為癌症在91年也去世了。我們兄弟姐妹的關係都不錯,我們之所以有一個和睦的大家庭,和我母親的為人有很大的關係。我母親比父親小13歲,他們是在1935年結婚的,那年我母親22歲。父親的前一個婚姻是包辦婚姻,在和我母親結婚前已經辦了合法的離婚手續。我大哥當時是具有先進思想的革命青年,對於我父親反抗封建婚姻的做法也是持支持態度的。後來我大哥二哥大姐對我母親一直很尊敬,當麵管我母親也叫“母親”,盡管我母親比我大哥隻大四歲而已。而從我小的時候起,我就看到我母親對待我的哥哥姐姐也是非常好的。正因為這樣,現在我和在廣西老家的侄子外甥都保持很密切的來往。

我母親到80多歲的時候,有一次她照鏡子,自言自語說:“我的頭發花白了,看來我真的是老了!”我聽後很感慨,因為誰都早就認為她已經老了,沒想到她還沒有覺得自己老。正因為她有這樣的心態,她在住院的時候,會和護士交朋友,護士們都很喜歡她,去醫院看病的次數多了,會和30多歲的滿大夫成為忘年交。她在去世前不久,還在關心國際時事,向我弟弟了解中美外交方麵的新動向。有時候,因為她耳朵聾,我們就比較少給她講解國內外大事,她就會主動問。也許正因為有了這樣積極的生活態度,才使她活到了90歲吧。今年我已經63歲了,但是心態還比較年輕,還對各種新事物很敏感,這也是受了我母親的影響。

下圖:母親88歲時我與妻兒與她的合影
 
 
她在最後的日子裏說,“我活了90年,前89年都不錯,今年活得不愉快,因為小王不但不聽我的,還要我聽她的!”其實,別看她身體不好,人也老了,耳朵還全聾了,但是大事如關於我父親著作的出版問題,小事如家裏買油買米,她一概都要操心都要管。所謂她要聽保姆的,隻不過是要她按時吃藥,少管家裏的事情而已,這本是我們子女授權保姆這樣做的,但是她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樣,非常固執,還認為是自己沒有權威了。中秋節前不久,她的身體很弱了,大夫要她住院療養一下增強體質,她住進了北大校醫院,可是到了中秋的前夕,她堅持要出院,我們子女當時都沒有在她身邊,隻有保姆小王在,小王無奈,隻好按她的要求把她用輪椅推回了家。據大夫後來說,如果不是她堅持要提前出院的話,她也許能多活幾年的。

按照她的性格,就是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後來她匆匆離開人世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好在她離去的時候很安詳,無憾地升上了天堂。媽媽,你安息吧,願基督保佑你。阿門!

注:七省奔波——抗戰時我父親從北平經過七個省輾轉南下最後到達昆明西南聯大。

獫狁(xianyun)——古代少數民族名稱,常侵略華夏民族,這裏指日本侵略者。

一燈如豆——我父母當時住在昆明郊區農村,沒有電燈,就在小碟子裏麵放一根燈芯,倒上一點油點亮用來照明。

紅羊—— 戰國時代丙午到丁未年間有21次動亂,因為丁未是羊年,所以稱為紅羊劫。文革期間1967年也是丁未年,所以這裏指文革時代。

鮫綃淚——鮫綃是傳說中鮫人織的綃,指薄紗。這裏指我母親傷心落淚浸濕手帕。

鐵杖傷——我父親在文革中挨批鬥時,曾被人用鋼管打傷,回家後我母親用白藥給他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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