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不是書評,就是讀完書以後一些雜七雜八的想法。
月亮和六便士講的是一個藝術家的故事。藝術到底是什麽?仁者見仁,沒有定論。毛姆借書中人物Stroeve的語言如此描述:
“Beauty is something wonderful and strange that the artist fashions out of the chaos of the world in the torment of his soul. And when he has made it, it is not given to all to know it. To recognize it you must repeat the adventure of the artist..”
毛姆用了一本書來解釋這段他對於藝術,和真正的藝術家的理解。故事從人到中年的股票交易員Charles Strickland突然拋棄一切,全心投入繪畫開始,從旁觀者的角度追述了Strickland的一生。他的平淡無奇的生活在四十歲突然轉向,毫無征兆的,與現實生活毅然割裂。離開家庭,離開倫敦,他的理由如孩童般執拗單純,“I've got to paint, I can’t help myself”。似乎冥冥中的一隻手帶領他去向另一個世界,突然而堅決。那年,他還沒有學習過繪畫。在巴黎,他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但是精神上如魚入水,陸地儼然已是上一個世紀。
讀者忍不住會想,是真的一點顧念都沒有麽?故事裏沒有直接觸及,僅僅白描出的畫家生活中一個個的點,後麵的連線由讀者自己去填空。拋妻棄子,無論是現在還是當時,都是受人垢病的。Strickland的世界裏世俗議論沒有影響力。
“It is not difficult to be unconventional in the eyes of the world when your unconventionality is but the convention of your set. It affords you then an inordinate amount of self-esteem. You have the self-satisfaction of courage without the inconvenience of danger。 … This is a man who sincerely did not mind what people thought of him, so convention had no hold on him …. Nor with such a man could you expect the appeal of conscience to be effective.”
自信?自知?自欺?自惘?大概要看落足點為那裏。Strickland在巴黎貧病交加,被熱切欣賞他的同行Stroeve接入自己家中。Stroeve的妻子Blanche愛上了Strickland,愛無法繼續而最終自盡。字裏行間看不出Strickland有何悔意。那裏有一大段敘事者和他之間的談話,Strickland的漠然透徹和赤裸裸的誠實讓人感覺到奇怪的寒意與無語。“Blanche Stroeve didn’t commit suicide because I left her, but because she was a foolish and unbalanced woman.” 對於Strickland,情感是高估的。而道德呢,他說,
“Conscience is the guardian in the individual of the rules which the community has evolved for its own preservation. It is the policeman in all our hearts, set there to watch that we do not break its laws. It is the spy seated in the central stronghold of the ego.”
對Strickland,可能也是對毛姆來說,道德是監督之下的產物。脫離了被監視的壓力,也就凸顯了人真正的心靈傾向。這裏很多讀者會憎惡他,尤其是將自己帶入故事的讀者。然而慢慢的你發現Strickland的冰冷不僅僅是對周圍的人,他的世界裏甚至沒有他自己。而我們讀者,有沒有權利去評判一個”自我“都不存在的生命呢?很奇異的人生。
故事,高更,毛姆及其他:
據說作品名字來自於毛姆上一篇作品《人性的枷鎖》(of human bondage)的評論,說其主人公 “was so busy yearning for the moon that he never saw the sixpence at his feet.” 而毛姆在一封回信中說道,"If you look on the ground in search of a sixpence, you don't look up, and so miss the moon." 毛姆對月亮,即藝術的看法由此可見。故事的講述者也是一個作家,敘述中可以感到毛姆自己的影子。毛姆看高更,之於小說敘事者看Strickland,都有仰視的味道。雖然毛姆在當時非常有名,幾乎每本書都大賣,他對自己的評價卻是“坐在前排的二流作家”。他不認為自己是天才,隻是具有極好的觀察能力,而天才,用毛姆自己的話來說,能夠看穿牆壁。也許這也是藝術的兩難之一。沒有評判標準,世人會用“成功”或者“流行”做判斷標準。但是流行作家卻會因此而痛苦。另一個偉大的作家,Scott Fitzgerald, 《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早年為了生計也寫了不少取悅大眾的作品。為了擺脫流行作家的名號他嘔心瀝血寫出了《了不起的蓋茨比》,作為當時報酬最高的作家之一的作品,這本書居然滯銷。和Strickland的作品一樣,《了不起的蓋茨比》在作者離世以後才成為經典。
轉念一想,難道我們不還是在用“流行”來評價藝術麽?遲來的“流行”依然是評判標準是不是?如果,Strickland的畫永遠不受歡迎,這個故事,還會有同樣的意味麽?如果《了不起的蓋茨比》沒有成為經典,Fitzgerald的努力是不是就不值得尊敬?如果Strickland的畫永遠堆積在某畫商處積塵,我們讀者還會對Strickland如此愛恨夾雜嗎?會不會簡單的認為他是一個頭頂L的瘋子呢?說到底,什麽是“好的‘藝術?難道我們應該著眼的不是藝術家的執著和付出?我們輕鬆的評價著月亮和六便士,有沒有意識到社會價值和評判的表裏不一?
當然,故事隻是故事。Strickland對於世界完全的藐視畢竟是毛姆心裏的理想形象。現實生活中的高更故事還是不少雞毛的。比如,高更和妻子的分手並沒有那麽決絕,他的妻子還支持他繪畫了幾年。後來真正的決裂居然是因為錢。高更繼承了一筆不小遺產,基於當時兩人的關係,高更拒絕於家人分享,最終隻給了妻子很小的一部分。這激怒了他的妻子。這之後,兩人再沒有交流。高更對於自己的繪畫也沒有Strickland那麽清高,他積極的穿梭在不同的畫商之間,熱切的期望著大眾的回應。故事的結尾Strickland在失明的狀態下畫出完美的壁畫,並一燒了之,也隻是藝術上的想象及創造而已。美,淒涼,震撼,打動人心,也像天空中懸掛的明月遙不可及。
三個女人:
Strickland的生命中有過三個女人。我隱隱覺得這三個女人代表作者眼中對藝術的三種態度。不懂,了解但不接受,和懂得。
三個女人的居住地也很好的影射這一點。Strickland太太生活在倫敦,一個有著現代文明的世俗的社會。Blanche所在的巴黎有著藝術氣息,但遠遠比不上Ata的大溪地給藝術提供的空間和想象力。高更在離開大溪地回法國時的一封信裏說,”我在島上度過兩年時光,心情卻年輕了二十歲。我比初來時更像是野蠻人了,我更加有教養了。“ 在高更看來,現代文明是藝術的禁錮。
對藝術的態度而言,Strickland太太代表的是大眾。盲目的憧憬藝術但是並沒有欣賞的能力。故事一開始太太就莫名的崇拜作家,以不斷地宴請來社交於作家群體。在聽說自己的先生離去首先想到的是為了其他女人。知道Strickland是因為繪畫而離去居然暴怒。她可以理解並接受丈夫愛上了別人,但無法理解丈夫藝術上的激情。她受縛於的道德約束讓她對於先生的離去首先考慮的是閑言及麵子。Strickland離世之後她和孩子們對他名聲的利用,含蓄的毛姆在小說結尾也忍不住暗自譏諷。她是芸芸眾生裏最常見的一類。是故事中指摘的”社會道德“的播種與培育者。
Blanche呢?她有隱忍,有義無反顧。她愛過兩次,不同的人但一樣的結局。她和Strickland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對內心世界的保護,還有某種程度的自我中心。她愛Strickland,但是也像大眾女人一樣理解愛就是占有。而Strickland呢,他甚至不屬於他自己。占有也就是推離。
隻有Ata,是真正的懂得。對於Ata,Strickland的評論是,”she leaves me alone“。她給予他絕對的接受和自由。甚至於,她愛他超越了普通人的感受。在Strickland得了麻風病,她帶著孩子們和他一起隱居小島。在他們第二個孩子死了以後,Ata說起這個孩子時用的代詞是”it“,好像也沒有了不得的悲傷。在Strickland離去後,她一人久久留戀在他的壁畫中,無法擺脫。於她,Strickland的存在即是完滿。
關於藝術這件事
毛姆說過,“To my mind the most interesting thing in art is the personality of the artist; and if that is singular, I am willing to excuse a thousand faults. “ 這裏的”singular”也許就是對現實羈絆的完全隔斷及對內心感召的無條件追求。這個感召讓天才們去掉一件件塵世的外衣,隻剩下赤裸裸的自己,祭奉給那個皎潔的世界。
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 Strickland 那就是不妥協。”He disturbs and arrests”。 故事裏沒有評判,一切都真實的擺放在讀者麵前,自己去品咂,對或錯,勇敢還是怯懦,執著還是瘋狂。
合上這本書的最後一頁,很想試圖去體會畫家自己對世界的感受,腦子裏不知怎麽冒出了高更的這句,“All the joys – animal and human – of a free life are mine. I have escaped everything that is artificial, conventional, customary. ” 那一刻,剛剛入口的咖啡,居然有點嚐不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