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樂裏舊事
(2004-06-14 22:32:17)
下一個
會樂裏舊事
梅 菁
古希臘的哲人赫拉克利曾說過:“性格就是命運”。多少年以來,無數的人試圖選擇自己的前途,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幾乎沒有人能夠擺脫為性格所決定的命運。而性格的形式又與兒時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及影響,這導致了人們最終的命運,據說,一個人兒時有記憶的第一個夢,就影射著他未來的生活。
我能記起的第一個夢就是躺在上海福州路726弄25號頂樓的閣樓裏做的,那個地方叫作“會樂裏”,是舊上海的四馬路,也是有名的高級紅燈區。那時我可能是五歲吧,當時我的父母去大西南開發建設,而我被他們生下後就放在上海,與爺爺、奶奶、小爺爺和小奶奶以及大姑媽一家、二姑媽一家、大堂哥一家和大堂姐一家共同住在這裏,我和大姑媽的孩子和二姑媽的孩子,也即是我的大表哥小剛、小表哥小強、大表姐阿芬同住在閣樓上,我最小,做什麽事,他們都會讓著我,我們都喜歡爬上閣樓,在閣樓上沒有大人,我們可以隨心所欲,把枕頭扔來扔去,瘋個翻天,晚上時我們躺在閣樓上,男孩子在左邊,女孩子在右邊,而我小就睡在中間,常常可以把話傳來傳去,有時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大表姐不得不出麵大聲製止我們,當然一會兒就會鴉雀無聲了,而且不久我們就會進入夢鄉。
關鍵就在這,夢裏是什麽,我三、四歲的時候根本就不懂,我隻會跟小表哥小強說,我昨天到天上去了,看到天上也有黃浦江,他馬上就會告訴我,說我頭昏做夢了,他說眼睛閉上後看到的事情就是夢,他還說我們昨天下午確實去過黃浦江邊,是去看船的,我便大叫大嚷,這就是夢啊,我還不知道夢是什麽樣的,是方的還是圓的?小強馬上就會不耐煩地說:“懶得回答你的小人問題,昨天阿芬姐把燈一關你就睡得呼呼的,象個愛爾蘭小母豬,才不相信你也做夢呢?”我嘟著嘴不說話了,不明白家裏人為什麽老是不喊我的名字珠珠,而叫我小母豬,而且前麵還加個愛爾蘭,就因為我長著一張圓臉有著胖胖的小屁股和小肚子,像肥藕一樣的胳膊和腿?管它的,反正“愛爾蘭小母豬”這個綽號從小一直叫到大,雖然現在我已出落得修長苗條,但男朋友也喜歡這樣稱我,且讓我感覺到那份最愛的甜蜜。
我是真的夢見了黃浦江的,可沒有人聽我的故事,我就跑去對爺爺奶奶說,那時的爺爺正熱衷於戴上紅袖標去弄堂口執勤,幫外地人帶路,也懶得理我,不久,這個有關於天上黃浦江的夢就漸漸被我淡忘了。
可是,有那麽一天,大約是在五歲那年的冬天,我眼睛閉上後看到的事情━━那個夢,卻是我無論怎樣努力,也揮之不去的,並且就這樣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我看到的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個曠大的廣場上,我穿著碎花布的棉罩衫,提著一個我的小鐵皮箱,那裏麵裝著我所有的玩具,有小鍋小碗,有梳著長辮子的布娃娃,有5個彩色玻璃珠,有一個裝蛤蜊油的空蛤蜊盒,有一個金箍棒玩具.......這好象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我提著這個在我當年看來無比沉重的箱子,蹣跚地邁著我的小步子,我怎麽也走不到這個廣場的邊,好象這裏就是無邊無際的,我慌了,我拎著箱子要去哪裏?我不知道,我走不出這個廣場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我隻能依著自己在這個空曠的廣場上艱難地往前走著,走著......天啊!我就這樣被自己的何去何從困擾著,然後被嚇醒了。我感到心裏異常地沮喪,如果這個夢就預示著我的未來的話,那該多糟糕!我為什麽不能像和我同齡的毛妹那樣總是夢見奶油蛋糕八珍梅大冰磚什麽的,我的夢裏從來都沒有吃的。我把這個夢和我的擔心都告訴小強哥,他隻說,你的夢一點也不好玩。
是啊,不僅我的夢枯燥乏味,而我的生活更是無聊透頂,我早上起來,表哥表姐都上學去了,我隻好拖張小板凳坐在門口看奶奶理毛豆,雞毛茶,然後就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了,我當然是要睡午覺的,覺後吃餅幹,然後再搬好凳子,聽劉家阿婆和奶奶說話,我總是拿著金箍棒下樓,渴望能找到一個小玩伴來跟我玩,可像我那麽大的小孩子沒有大人領是不會到處亂跑的,即使後來成了我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的毛妹,在當時我們也隻能在窗口互相張望著。有一段時間,爺爺奶奶突然熱衷於送我去上幼兒園,是去很遠的地方全托,原因是我當播音員的母親希望我能說普通話,我去了一個星期回來就臉蠟黃地大病了一場,病因是大便不暢,因為幼兒園是蹲廁,可我那時隻會坐馬桶,即使坐在冰冷的痰盂上,我也無法忍受我每天騙騙幼兒園的阿姨在痰盂上坐著,然後就起來了,沒有人發現我一個星期都沒有大便,等回到家裏,我的肚子已經脹得不行了,我直喊疼,隻好打開塞露,這件事鬧得整個弄堂都知道,都說25號的小珠珠上幼兒園出事了,一直到我小學畢業,還偶有人提起。當然了,這件事也徹底結束了我上幼兒園的生活。
可是我不上幼兒園又怎麽辦呢?那年的夏天,我就跟著已經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強哥到處亂跑,一般我們是竄到外灘,或者遠點的西藏路,表哥的父母也即是我的大姑媽和姑父,對他管教甚嚴,他極少拿到零用錢,而我卻可以蜜嘴甜言地從奶奶那裏騙點一角兩角的錢,說是去弄堂口買糯米餃吃,當然這錢是會存到星期天的,表哥會帶我去街上買吃的,有一次我們買了話梅、八珍梅和崐李子,還有一小塊奶油蛋糕,把錢全花光了,我們原打算回去的,可表哥遇見了同學想到更遠的地方去玩,又不想帶我去,他想了個點子,他躲在一旁偷偷看我,讓我在路邊大哭大喊,結果招來了一個警察叔叔,他問暖問寒地抱起我,我接原先表哥教我的那樣說:“我家住在會樂裏,我不認得路了,嗚嗚......。”警察就抱著我走了,路上還停下來幫我買了塊棒棒糖,而我從警察叔叔的肩頭看到正偷笑著的表哥和他們同學們一起跑遠了。我長大後知道這是騙人的高招,但我確實不知道小時候的自己長著一個娃娃臉,一哭起來楚楚動人的樣子,讓人疼,因為,後來我和表哥發展到每次出門都把錢花得精光,然後由我在路邊扮哭被警察叔叔送回家,而他自己還要玩好一陣子才回家,怎麽回家的,我也說不清。
五歲到六歲那一年,我和表哥把圍著會樂裏的那個區域走了遍,往東到河南中路,或者穿到漢口路、山西南路、山東中路等等。這樣的亂穿一直讓我和小強哥心花怒放,樂此不疲,有一天我和表哥看見小爺爺站在山東中路一個弄堂口發呆,很是奇怪,問小爺爺,他說,這是解放前他工作的地方,我們倆一看,弄堂口不過是個炸生煎饅頭的鋪子,就以為小爺爺是賣生煎饅頭的,一直到上大學一年級,我才知道以前的山東中路叫望平街,別看這條僅有200米左右的小路,卻是當時聲名顯赫的上海報業的發源地,而我小爺爺曾在著名的西文報紙《字林西報》工作,這個1951年停刊的曆時87年的報紙,也曾使我的小爺爺幾度風光,成為上海灘小有名氣的報人,隻可惜我深知這一切時,已無從從知詳情者━━我的小爺爺口中再探出什麽,1978年時不算太老的小爺爺下雨天在外白渡橋上滑了一跤就再沒有起來。
其實也就是因為小爺爺的緣故,我才得以在六歲時就被送進了小學,是和小強哥同一所學校,以便他可以帶著我上學,而家裏實在沒有人管我。自然,我也很快和表哥學會了玩彈弓、鬥雞、打彈子、折煙盒等男孩子玩的把戲,而對於女孩子跳橡皮筋之類的娛樂,我一竅不通,也不屑一顧。
我第一次聽說“到四馬路上去打野雞”這句話,是在上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們放學回家的路上,河南中路的幾個小赤佬說的,當時的我根本不明其意隻說阿拉弄堂裏沒有野雞,可小強哥卻憤怒地衝向他們,很快就被他們打得鼻青崐臉腫,我大吃一驚,平時善戰善勇的表哥終是寡不敵眾,我果斷地從書包裏掏出彈弓,一彈一個準地彈了那幾個小赤佬的屁股,不過有一槍彈壞了,彈了一個小赤佬的眼,誰讓他在我彈時彎下腰呢,他就大叫大哭起來,幾個小赤佬圍過去,小強哥趁機拉起我逃跑了。在弄堂口時,小強哥把彈弓都收了,放在樓下一樓小黑房的蘇阿婆家的菜板下壓著,並讓我什麽也不承認。到傍晚那家的家長果真帶著那個孩子上會樂裏來找我們了,隻聽小強哥說:“我們珠珠才六歲噢,哪能會打彈弓,她連彈弓是什麽都不知道,是我打的嘛,不要賴珠珠。”奶奶也在一旁幫腔:“阿拉珠珠老聽艾喔(話),不會白相嘎野的麽子(不會玩那麽野的東西),我就在一旁光打雷不下雨地哭,我的哭聲可大了,招來了左鄰右舍,我從指縫裏看見他們正指指戳戳,小強表哥正衝我眨眼,而蘇阿婆也在看著我,我真擔心,可她什麽也沒有說。再說,並沒有彈著那孩子的臉,隻是眉毛上麵,也無什麽大礙,一個青包幾天就消了,彈弓風波也就這樣過去了。
就是從那時起,我注意到了平日裏不多言多語的蘇阿婆,她是負責掃我們會樂裏的公廁和弄堂的,可她自己卻異常的幹淨,總是戴著口罩袖套手套去打掃,有一天我放學回來,蘇阿婆在樓梯口交給我一包用報紙包起來的東西,我看也不看她,就拿了東西匆匆跑上樓,那裏麵自然包的就是我那天拿的彈弓,我當時心裏就慌了,生怕蘇阿婆告訴我奶奶。還好,幾天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我對小強表哥說,人家蘇阿婆什麽都知道的,可什麽也沒有說,他卻告訴我,不要理蘇阿婆,說她是壞人,不然怎麽會去打掃衛生?是啊,這也讓我不明白,可仔細看看蘇阿婆,你便會生疑,因為從大口罩上麵露出的那一雙大眼睛是那麽地憂鬱和絕望,而且,你隻要看著這雙眼睛,就會發現她是多麽地與眾不同,它不象其他的阿婆阿奶,眼皮是完全搭下來的,那眼角的皮膚雖然也鬆馳了,但還算有些繃著,這樣襯著那雙眼睛似有了一種哀怨的神情了,不像我奶奶和隔壁的王家阿婆總是笑聲爽朗,眼睛眯成一條縫。
應該說那時不諳世事的我不會太關注蘇阿婆這樣的人,可她的獨來獨往,她總把自己關在一樓的小黑房裏,過節時,不見一個人來看她等等,這一切,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起初我有興趣關注她,當然是處於好奇。有一天,我放學回來還早,看蘇阿婆家的門竟有點意外地開著,雖然掛著門簾,看不見她在裏麵士什麽,但我還是怯怯地走近那門,然後蹲下來,從下往上張望,我竟看見蘇阿婆坐在桌前寫著什麽,這讓我大吃一驚,蘇阿婆是識字的喲!不像我奶奶和王家阿婆不識字,連買了小菜要記記帳,也要等我姑媽回來,到時候,一般我奶奶又把早上買的小菜給忘了,所以帳雖然記著,但也是不清不楚的,而我姑媽對那本糊塗帳看也不看,倒是我奶奶認為,那麽一大家子人張著嘴,每月拿著姑媽那麽多錢,總算有個交待吧。我去蘇阿婆家門口咳嗽了兩聲,她果真回過頭來,她沒有戴口罩,倒戴了眼鏡,見是我,她的嘴角微微一咧,似是有了一絲笑意,她問我,放學了嗎?我點點頭應著,她又問,功課做好了嗎?我說,不高興做,她就從眼鏡框上向我瞪著眼,有點嚴厲的樣子,她說,小姑娘讀書多不容易,儂那能不認真?這樣不好,我對她說,我的功課簡單得要死,明早再做也來得及,她說,今天的事還是今天做了,這樣才好。我和蘇阿婆就這樣一個門裏一個門外地說著,她一直沒讓我進屋,到後來還是我性急了,我問,蘇阿婆,你是不是在做功課,這次她笑了,她說蘇阿婆老了做什麽功課,隻能是寫寫白相相(玩玩),我馬上問,那儂寫們啥,讓我看嗎?她這才招手,讓我進去,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麽?是在一本本子的白紙上看到了黑墨水鋼筆畫的花,我問,這是什麽,蘇阿婆就說,這是梅花,是歲寒三友之一的,我仔細地看著,那梅花畫得很孤單,是一棵年輪斑斑的老梅花樹上發出的獨芽,且就這麽一枝獨放著,我就說,蘇阿婆怎麽會畫畫呢?她說年輕時學的,我羨慕地拿起畫來看,眼睛無邪地抬起來問,蘇阿婆,你可不可以教我畫?她說,你要是做完了功課,就可以學了。我馬上就轉身了,邊走邊說,我現在就去做功課。
那就是我第一次進蘇阿婆家的門。後來,我自然是去的次數多了,知道蘇阿婆不僅識文段字,且會一手漂亮的蘇繡,隻是老了有點眼花,穿針困難。那年月,上了十歲的上海小姑娘都要在大人們的監督下學手工,如鉤花、繡花、踏縫紉機,而我就是六歲半在蘇阿婆家拿起了繡針,繡了第一朵襯衣領子上的太陽花,而後跟蘇阿婆學了抽絲挑花,就是今天,拿起一塊我手繡的台布,也會令許多人大為驚歎,因為我的同齡人身懷這樣絕技的,已經不多了。
一年級很快就念完了,那時候小學課本裏全是語錄:必須把糧食抓緊,必須把布匹抓緊等,所以,我用了三天的時間就把語文、算術的暑假作業做完了,做完了之後當然就是玩,而那時候可玩的東西不多,就比如遊泳吧,我雖也到地段醫院檢查身體辦了遊泳證,但隻能在兒童池同四、五歲的小孩子混混,看著小強表哥他們在大人池裏如魚得水,我真是恨自己不能飛速生長,且“生不逢時”,那個暑假,我為自己身高不能達到成人池的高度而憤憤不平,有一次不知讓我怎麽混進了成人池,看到幽幽的深水,我正有點怯場,就蹶著屁股向水中張望,讓我小強表哥從後麵一腳踢下了池,我在水中撲騰,雖然姿式難看,但到底沒有沉下去,且就這麽學會了遊泳,不過也因為被小強表哥踢了一腳,我又被剝奪了去遊泳的權利,因為我奶奶和姑媽都異口同聲地說,我九歲以後才可以去遊泳,我現在雖會遊泳,但也就是小時候那兩下子的撲騰本領,在這方麵毫無建樹的原因,恐怕就是對遊泳興趣正濃,而被硬性停止訓練,耽誤了最佳成長時期吧。
我被剝奪了去遊泳池玩之後,當然就徹底閑在家裏,雖然那時毛妹也可以跟我在弄堂裏玩一玩,可她是一個動不動就哭哭涕涕的小姑娘,連見一個毛毛蟲都會嚇得落荒而逃,又讓我覺得雖然跟毛妹玩可以讓我再現自己的英雄風采,但畢竟是在會樂裏的大孩子們不在時,百無聊賴的我,覺得那個暑假真漫長,所以,後半個假期,我就發展到與老太太們為伍,聽她們說東談西。有一次正在門口幫奶奶夾螺絲,蘇阿婆掃地回來了,她還是那付全副武裝的打扮,她走過的時候,老太太們全都不說話了,我很自然地站起來,想跟著她走,被我奶奶大聲喝住了,蘇阿婆臉色很難看地走開了,這令我不快,奶奶說不要到蘇阿婆家去,但奶奶不告訴我為什麽,倒是住在一樓的李家媽媽發了話,說蘇阿婆現在的苦也是活該,因為她過去是長三堂子的,那時候多風光多愜意啊!現在完蛋了,解放後該改造改造了,我馬上就問長三堂子是哪裏?奶奶說,小孩子不懂事就不要亂問,當時我雖然沒有再問,但小孩子的逆反心理促使我和蘇阿婆走得更近了。
應該說,後半個暑假我過得相當愉快和新奇,我實在是厭煩了大人們的絮絮叨叨,興趣越是被限製在極為狹窄的範圍裏,人們就越是尋求更廣闊的興趣,有時我側耳傾聽大人們的談話,尤其是專門放低聲說到蘇阿婆和長三堂子的事時,我特別留意,這一切就猶如遙遠的天際傳來一道閃電,預示著完全不同的世界,會樂裏的過去與蘇阿婆在我的腦海裏變得模糊,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麽?
那個暑假的晚些時候,我隻要有機會就跑到蘇阿婆的小黑房裏,蘇阿婆在我去了之後,總是關緊門,而且我們也從不大聲談話,幹淨光潔的房裏,隻能聽到我們輕輕地說話聲,我幼小的心靈就是這樣在神秘的感召下,走向一個蒼老女人的滄桑世界,我的出現一定在她的心裏掀起了波瀾,這不是微風襲來起漣漪,而是整個心靈的激蕩,我猜想,可能蘇阿婆已經很久不曾說話,也沒有人聽她訴說,她的話就像是從胸腔溢滿的水,滔滔不絕。我這才知道,蘇阿婆不僅有一個在上海灘上很有能耐的丈夫,還有個兒子蘇培虎,解放前夕,蘇阿婆的丈夫拋下她們娘倆去了台灣,而蘇培虎念完中學就在某一天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一九六七年時來過一封信,說是到了新疆,生活很好,再也不回上海了。蘇阿婆說這些時,不留一滴淚,我想她一定是悲傷之極心止於死水,蘇阿婆隻是有些悲哀地歎到:這都是命!可對於這之前的事,她提的就不多了,隻說她年輕時生得好看,又會吟詩彈唱,是楊州人,楊州自古出美女,而她到了上海,也是挺出名的。
外界環境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有時它們能牢固而深刻地印在記憶之中,或者更確切地說印在整個心靈上,以至永遠無法忘懷,無論歲月怎樣地流逝,在想到蘇阿婆時,我總不會忘記那間潮濕陰暗的小黑房間,因為有了蘇阿婆才變得充滿生機,盡管我已經很熟悉了那小房間裏的一切,但使我倍感親切的就是我六歲半的時候,從這間小屋裏看到了人世的滄桑和悲涼,也看到了一個女人真正的絕望和心碎,她活著,但她已經沉睡永不再醒。
暑假過後的新學期裏,我們都穿得漂漂亮亮去上學,新學期的第一天是開會和打掃衛生,我就把掃帚支在門上,如果有人推門,掃帚必然掉在頭上,我本來是想逗逗班裏的一個嬌氣包的,沒想到推門進來的是班主任老師,眾目睽睽之下,想逃是難的,就隻好硬著頭皮不承認,老師點名一個個地問,樣子是氣急敗壞的,問到我時,我裝得很象,鎮定自若地說,我在看小人書,沒有抬頭,不知道,問到毛妹時,她雖不說話,可這個笨蛋眼看著我,一下子就暴露了,老師說我是老實麵孔花肚腸,第一天開學就被留下來了,一直等到姑媽下班後來接我,真讓我氣得不打一處來。我當然不理睬毛妹了,無論她怎麽討好我,我都不睬她,而且,我還醞釀著一個複仇計劃。
我那時的計劃很嚇人,刻苦仇恨地在心中默念了好幾天,然後在一個陰雨天,已經上課了,我故意蹲在廁所不走,等別人都走光了,我才咬牙切齒地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粉筆,在廁所的牆上,發泄著我的憤恨,我打算用左手寫上:打倒毛妹!可才寫了三個字,就來人了,那人是清掃廁所的,一時半會兒不會走,我不得已隻好暫時退出,沒想到這一退出,卻再也沒有機會補上最後一個字而釀成了大錯!
這條仇恨的標語,如果少一個字就成了有反革命嫌疑的反動標語,全年級的同學幾乎都被叫去核對了一下筆跡,我心裏也發慌,但我已咬定永不承認,何況我的左手可以裝作根本不會寫字,我裝得還真像,因為老師們都沒有懷疑我,而隻有我自己心裏明白,如果我不承認,就不會有人承認了。可惜我高興得太早了,老師們經過一番核對,竟然劃出了幾個懷疑對象,而毛妹就在其中,經不住三哄六騙,毛妹被嚇得承認了是她所為,這令我驚得目瞪口呆,毛妹雖然出身不太好,她父母又是右傾分子,但還決不至於反動到如此地步,何況我這個事件的炮製者還在保持沉默呢!我一時不知所措,又不敢承認,因為從大人們的鄭重其事中,我已感到了事件的嚴重性。
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麵逛了很久,才回會樂裏,才進了弄堂口,我就看見學校裏的老師領著毛妹,在往她家的方向走,他們走進了那棟樓半天沒出來,我慌忙跑回去,在窗口張望。後來老師們走了,對麵樓裏就傳出了大聲的吵鬧聲和哭聲,是毛妹的媽媽在打她。我變得難受起來,雖然我和毛妹隔著一個天井兩窗相望,看著他挨打挨罵也不是第一次,但這一次卻弄得我形駐神離,我沒有辦法對這件事視若無睹,聽而不聞,可又毫無辦法,我沒有勇氣向老師承認,也沒有勇氣向毛妹承認,每天早上一睜眼,我就為要到學校去見到毛妹感到膽顫心驚,因為這事鬧得太大,毛妹放學時,身邊總有小孩子和男同學跟在她後麵喊:“寫反標,大壞蛋”,到後來,毛妹竟不敢在學校單獨露麵,她變得不說話不理人。
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反省這件事,時間是有無限的重要性,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會淡忘這件事,我就是在自己設計的這麽一個走不出的美麗光環裏睡著醒著。有一天,微風拂麵,太陽灑下疏疏落落的光線,一切都變得安靜隨和,我看見蘇阿婆家的門虛掩著,就推門進去了,桌上不知一杯什麽茶正向四周散發著馥鬱的清香,蘇阿波正出神地坐在窗前沐浴著從窗外射進的陽光,我進屋的那一刻就已破壞了這層寧靜,可常常是我不需說一句話,蘇阿婆就已洞悉了我的一切,我不知如何啟齒,卻又有太多要說的話。門外有人吆喝:“紅醬油白醬油”,毛妹拿著醬油瓶走過去了,這一切被在一樓蘇阿婆家的我和蘇阿婆全看見了,我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都看著她不說話。過了很久,毛妹的醬油恐怕早就煮進鍋裏,我才說:“蘇阿婆,沒有人跟毛妹白相(玩)了,都是因為寫的那個反動......”蘇阿婆有些平靜地看著我,她說:“儂應該跟依白相,對嗎?”我有些吃驚地看著也,我還從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這件事,隻是在內心中自責過,難道蘇阿婆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嗎?“儂會對她好的,毛妹也是好小囡,儂也是,對嗎?”
那天以後,我主動接近了毛妹,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毛妹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一直到中學、大學。可對毛妹我始終內疚,因為直到小學畢業,也偶有人提起反標的事。十八歲那年,我主動向毛妹坦白了這件事,毛妹很溫和地一笑,毛妹說,她一直是知道那幾個字是我寫的,是寫來罵她的,這令我大吃一驚,那年我才七歲,毛妹八歲,卻有如此的心懷為朋友忍辱負重,我佩服她,欣賞她,同時也為自己一直有這樣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相伴著而慶幸,而感激生活。
那年冬天,我和毛妹正在大學校園裏準備期末考試,忙得不可開交,有兩個星期沒有回過家,等忙完了考試回到會樂裏時,會樂裏卻出了大事,蘇阿婆在一個風雪夜死去了,據法醫檢查說是突然的心肌梗塞,死時身邊沒有一個人。那時,我知道了蘇阿婆自己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謝秋雲。聽說她的兒子也回來了,也沒有大辦,蘇阿婆火化後他就走了,我隻看到一次蘇阿婆的兒子,那是來收拾房子的時候,後來鎖上門走了,我想這人就是蘇培虎。幾年後,又有一個人打開了會樂裏蘇阿婆家的門,據說是蘇阿婆的孫子,是來上海浦東作生意的,而當會樂裏要拆遷時,此人也順理成章地在紀念路那裏得了一套小居室的房子。
我在上大學時曾寫過一篇民俗風情式的隨筆:“上海的四馬路”,總覺得四馬路有太多的悲歡離合的故事,而且就是在那裏,從文字上考證了許多關於四馬路的事,真正的留意明白了四馬路西頭的會樂裏是舊社會的高級紅燈區,而其中的長三堂子,是隻有像蔣介石、黃金榮、杜月笙、胡世堂這樣的達官貴人才能出入的地方,長三堂子的高級妓女也都是才貌出眾的姑娘。會樂裏緊鄰西藏路,當時西藏路還是一條河浜,與著名的跑馬廳隔河相望,但那裏已是法租界了,沿著四馬路往東走,卻又是別一番景象,一直到棋盤街,也即是今天的河南中路,在這塊小小的區域之內,僅“八.一三”抗戰之前,就有報館數十家,雜誌數百種,新舊書肆300餘家,抗戰時期的1939年,全市245家書店中有92家集中於此。到1948年,全市共有書店500餘家,另有一千多個書報攤,其大部分也仍集中於此。而這條街上最著名、規模勢力最大的當然要數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世界書局這三大書局了。它們既是上海書業的代表,也是中國現代出版業的先驅。
四馬路既集中了如此眾多的書局報館,而它的娼妓業也同樣是如此著名,也實在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大奇觀。至情至性的作家鬱達夫在與王映霞的戀情發生了挫折後,許多時候會來四馬路上酗酒、胡亂買書甚至“打野雞”。鬱達夫是否也去過會樂裏?找遍了資料也無從考證,反正從鬱達夫的日記中是沒有記載的,但估計像鬱達夫當時的經濟狀況,他是不會去會樂裏這種地方的,更況且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偶爾去四馬路“打野雞”也隻是一時的發泄而已。
長三堂子就在會樂裏,不過據《賽金花本事》中記述,當時上海的妓院分為若幹等級,最上的叫“書寓”,次則才是“長三”,再次則叫“麽二”,再往下則“花煙館”、“野雞”之流了,而書寓往往稱“某某書寓”,“長三”則稱“某某寓”,少一個書字,也差一個級別,“麽二”則叫“某堂”,書寓和長三的門口都掛著牌子,上麵寫著妓女的姓名,據此可以推知凡高級妓院皆以“長三堂子”統稱是較後才出現的稱謂了。
想像一下,我所出生並生長的會樂裏,昔日竟是煙花柳巷,每家門口掛著牌子,每家都有點名堂。據說,書寓和長三最為不同的就是,書寓的姑娘全要會唱曲,這是必須條件,客人初到時認識了姑娘,姑娘要先唱一段給客人聽,這叫“堂唱”,而在長三,就不一定要唱了。書寓姑娘是則不陪宿的,偶然留客住宿,那都是日子已久,客與姑娘的交情已有相當的默契,姑娘願意客留下。長三留客就較為容易些,但也須相當的時間,彼此廝熟以後,擺擺席才可。
現在我才明白當年那些由四馬路而生出的兒時挑釁,尤其是蘇阿婆,我隻看到了她後半生最窮困也最克儉改造的那一刻,她恐怕一直就住在會樂裏吧,她到底是書寓的?還是長三的呢?這樣的她識文段字自然不足為怪了。最令我驚訝的事是在後來發現的資料中,我竟看到了有關於李叔同,也即是後來成為大德高僧的弘一法師的資料,他青年時代寓居上海,也是煙花場上的常客,他的文名也是這時遠播上海的社交界,成為有名的風流才子,都是當時文人詩酒征逐的中心人物,而李叔同也不是一般的文人,“庚子賠款”的發生,使得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代名流在寄情於聲色的同時,仍然無忘家園之憂,他曾與一位名妓謝秋雲的交往中寫下這樣的詩:
風風雨雨憶前塵,悔煞歡場色相因;
十日黃花愁見影,一彎眉目懶窺人。
冰蠶絲盡心先死,故園天寒夢不春;
眼界大千皆淚海,為誰惆悵為誰顰?
在這樣的詩句中,我們似乎可以從中一窺他後來出家為僧的種因。而謝秋雲的名字又令我震懾,她會是和會樂裏蘇阿婆重名的人嗎?或者本身就是同一個?李叔同既作為貴胄子弟,他當然有足夠的資財供他縱酒論詩,寄情聲色,不至於出現資費不敷的窘境,自然出入的就應是“書寓”,這點他要比鬱達夫幸運的多。
我們居住的會樂裏是1925年改建的,稱新會樂裏,在1949年上海解放的時候,會樂裏還有掛牌的十家妓院,1951年11月上海市人民政府下令禁娼,封閉了妓院,原先開妓院的房子開始出賣、出租,會樂裏逐漸從昔日的紅燈區變成了普通市民居住的裏弄了。再進一步的考證,我發現會樂裏所有的房屋都被妓院占據了,僅僅是25號沒有開過妓院,卻開了獨此一家的“乾元藥材店”,這才令我發現,難怪我們一樓的房子特別大,隻有小房二間,像蘇阿婆住的那間,恐怕以前是藥房的倉庫吧。
如今會樂裏已經全部拆遷,這個象征著舊時代的陳跡的地方,就要聳立起一座新的摩天大樓,我們家也已遷往浦東新區,在拆遷時,我特別在會樂裏的門口拍了張照片,寄給遠在大洋彼岸的小強哥,這就是我們生長的會樂裏,這些曾經裝滿人人間悲歡離合的故事的老房子,已經灰飛煙滅,誰還會記得這裏的一切呢?拆到一半時最為荒涼,因為許多房樓頂已被掀掉,露出了天光,人去樓空也。
我們生活也應驗了在會樂裏做的有記憶的第一個夢,我從上海到北京,又從北京到四川,又從四川到深圳,後來,又來到了海口,如今又到了紐約,下一站我將去哪裏還不知道,我想,這就是漂泊人生吧。
會樂裏消失了,我失去了自己的出生地,就如再也見不到生長的根,這些都是舊事了。舊事已去,一切如風,以後的都是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