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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語言會不會成為屠龍絕響?

(2010-12-16 15:55:59) 下一個

藏族學者一直以來擔心漢語會淹沒藏語,年輕一代受過教育的藏人會講藏語,讀藏語,寫藏語的越來越少。最近有藏人發動“挺藏語”的運動,杯弓蛇影的中共政府又開始對這種“動亂”神經兮兮。

中共對底層人民,尤其少數民族人民的無情無義,原本已不是新聞,實在已經不值得多費口舌論證。我們能批判人吃人,但是我們無法批判狼吃人,我們也無需論證狼原來是狼而不是人。說多了,說狠了,付費上網的會覺得我偏激,拿錢上網的會刪我的文章。我在這裏要講的,是從另一個角度,談談保護民族語言和文化遺產的問題。

長城可以算是中國的一個重要的文化遺產,中國人以長城為驕傲,這是中國幾千年文明綿延的象征。當然也有人認為長城是民族劣根性的遺產,代表了不肯擴張進取,滿足於圈地自獄的小農思想。這種一家之言我們姑且不去爭論,無論如何,長城在中國曆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長城在戰略防禦方麵的意義不無爭議,但是長城之偉大,原本不在於造牆作為一種戰略的高明,而在於其工程的浩大艱巨,特別是以兩千多年前的工程技術水平而能建造長城,一向被認為是難能可貴的壯舉。

然而曆史卻無情地告訴我們,這種早已深入人心的民族自譽其實充滿謬誤。

兩千多年前秦國造的長城是泥木結構,雖然規模宏大,技術上卻談不上先進,當時各國的宮殿和城牆有很多比長城更優秀。秦長城早就在造成之後百年之內就開始毀壞湮沒,今日我們看到的磚石結構的長城,是五百年多前明朝造的。技術固然改進了,可是用五百年前的技術重複兩千多年前的思維,在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的背景前,還能讓人回腸蕩氣嗎?

如果這還不能讓我們感到謙卑,那麽讓我們再轉頭向西方了望,看看至今還傲立在尼羅河流域沙漠上的埃及金字塔。當秦始皇建造泥木長城的時候,中國的文明連同傳說時代隻有三千年,而埃及文明已經有六千年了,那時埃及的巨石壘成的金字塔已經站在那裏三千多年了。即使是明長城,其技術水平也無法與金字塔比肩。金字塔用的巨石,比明長城用的石料大得多,最大的石料重達50噸,長城上根本找不到這麽大的整料,所以古埃及的起重和搬運技術無疑要勝一籌;長城最寬處為5米,內外牆基高度相差在3到10厘米之間,而金字塔的底座對角線為81米(以最著名的胡夫金字塔為例),對角高度相差隻有2.4厘米。當中國的比金字塔年輕三千多年的秦長城已經湮沒,比金字塔年輕四千五百多年的明長城也已數度毀壞,幾經修複,被人混充作兩千多年的古跡來賺取外匯的時候,五千多年前建造的金字塔依然挺立,雖有表麵風化,卻沒有結構穩定性之虞。

中國的長城,橫亙祁連山脈的一堆戰略上的廢物,技術上的次品,曆史上的短命兒,還有什麽可以驕傲的?

但是,曆史的深邃常常與表麵的情理相悖。金字塔無疑讓中國人引以為傲的長城頓然失色,而中國卻讓曆史悠久得多的埃及慚愧。埃及的失敗,無法以金字塔的偉大來抵消;中國的價值,也並不在於有長城。

古埃及雖然留下了足以傲視長城的金字塔,可是古埃及的語言失傳了,以語言為載體的古埃及文明消失了。中國的語言還在,中國的文明雖然晚於古埃及幾千年,可是至今綿延不絕。

如果曆史可以假設,如果沒有亞曆山大大帝的征服,如果沒有講希臘語的托勒密王朝,如果沒有羅馬的侵入,古埃及的語言也許就保存了下來,那麽今日的埃及人,今日的埃及,會是怎樣的情形?會因為保留了古埃及的文化而驕傲嗎?也許。會因為保留了古埃及的文化而強大嗎?未必。如果古埃及語言留存下來,能夠為埃及增添的唯一文明遺產,是一件八千年文明的華衣。

古羅馬征服了古埃及,參與造成了古埃及語言的消失,可是古羅馬自己的拉丁語最終也失傳了。

埃及的成功,在於有傲視千古的金字塔;埃及的失敗,不在於語言的斷代,而在於除了金字塔之外,一無所有。埃及文明的精粹,就是金字塔,也隻是金字塔。金字塔傲視萬古,空前絕後。古羅馬也有一些建築,如角鬥場,神廟,但畢竟無法與金字塔相比。古羅馬文明的精粹,卻不是那些建築或者語言,所以羅馬人和他們的子孫並不在乎語言流失,也不忌諱對金字塔頂禮膜拜。羅馬人對希臘神廟頂禮膜拜,對埃及神廟頂禮膜拜,對金字塔頂禮膜拜,請求希臘人和埃及人賜予智慧,而這些去希臘和埃及朝拜的羅馬人,回到羅馬後被視為智者。古羅馬文明的自信,是中國無法望其項背的。古羅馬的文明精粹,是其哲學思辨和民主製度,不是語言,不是建築,也不是征伐武功。今天的世界講不講拉丁語,講不講古埃及語,又有什麽區別呢?

講到文明的自信,使我又想起與中國是近鄰,故友,又兼宿敵的日本。曾有一部日本人導演的中日合拍的電影叫《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其中的日本棋手在幾十年後重逢他的中國老友時,竟為了沒有保護好老友委托給他的兒子,而下跪請罪。這部電影當時在中國和日本都受到歡迎。我們能不能想象,一個中國人如果為了同樣原因而向一個日本人下跪,可不可以在中國的電影上出現?羅馬人可以向希臘人和埃及人下跪,日本人可以向中國人下跪,是因為文明精粹傳承的自信,超越了身體和語言的表麵形式。美國士兵被俘後向伊拉克士兵下跪,回到美國依然受到英雄凱旋式的歡迎,中國士兵有這樣的幸運嗎?

古埃及語消失了,拉丁語消失了,在此我們看到了文明精粹間質量的差別。中國人應該自問,如果中文消失了,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文明精粹與日文消失之後的日本,英文消失之後的美國並世而立?

中華文明的精粹在哪裏?中華文明無疑有許多可以流芳百世,惠及子孫的東西,但語言決不是其中之一。假如蒙古的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們更殘暴一點,來個比秦始皇更徹底的焚書坑儒,然後下令禁止漢語,立科舉以蒙古文取士,那麽中文也許就會在元朝失傳,這從曆史的邏輯上看並非絕無可能。但是元蒙的統治者們卻做了一件完全相反的事,他們在占領中原後熱切地學習汗文化,還要求子侄親隨都學習漢語,在治國方略上廣泛吸收漢家法度,結果蒙古人應著對中國的征服竟然產生了相當程度的漢化,元朝蒙族和其他少數民族文人的詩文能與漢族文豪比肩的不在少數。征遠伐雄的成吉思汗一代留下的文字上的遺產幾乎空白,但是成吉思汗卻留下了讓蒙古人和所有世人,包括被他征服和屠殺的人,所無法忘懷的刻苦耐勞,自強不息,心雄天下的馬背精神,這就是大蒙古國,一個沒有書麵文字的文明的精粹。今日為蒙古人者,可以不講蒙語,可以不會騎馬,但不應該失去蒙古的馬背精神。

藏民族文化的精粹是什麽?我想也不應當是語言。達賴喇嘛描述過藏人的很多美好和善良,但是他從沒有說過藏語是怎樣一種美妙高深的語言係統。我對中共政府長期以來邊緣化藏語文化的政策,也是深惡痛絕,但是事實已經造成了。如今受過教育的藏人大多數不會藏語,這固然來自民族間的不公平,但已經無法改變。今日之世,除了專門從事藏語藏史研究的人,會藏語不會對個人前途有很大的幫助。因此我認為費盡心力去搶救藏語是不明智的。凡需要搶救的任何文化遺產,都隻能是一小部分熱心人的愛好,而不會有長遠的發展前途。藏語如此,漢語也是如此。有位很受我尊敬的作家馮驥才,現在正費心在搞搶救漢人的民間風俗,我也覺得隻是好古玩癖而已。如果我是個藏人,我決不會為了一個藏人的驕傲而去苦攻藏語。我也許會有興趣學一星半點藏語聊以自慰,但我會花最大的力氣去學最能有利我人生發展的語言。難道藏族整體的成功,不是體現在有多少藏人成功,而是有多少藏人講藏語嗎?人生有限,時不我待,藏人要想爭氣,應該把心思放在完善,改進,發揚光大藏人的文明精粹上,而千萬不應該浪費生命去搶救頻臨滅絕的民族語言。

語言可以是文明的載體,文明卻未必隻能載於一種語言,語言更不能等同於文明的精粹。隻要文明的精粹能夠留下來惠顧後代,失去一種語言沒有什麽可惜的。而如果一種文明的最大財富隻是語言,那麽無論這種語言怎樣奇妙,對文明來說,畢竟是一種悲哀。

民族語言的興衰,有其自然的命運。如果一種民族語言頻臨消失的危險,就應該任其象古埃及語和拉丁語那樣,成為屠龍絕響。

我知道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輕鬆的選擇,但這是曆史的宿命。智者會當機立斷作這樣的選擇,愚者在耗費巨大精力試圖改變現狀之後,最終也隻能這樣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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