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假裝

民族:滿漢半襲。信仰:三頓飯一張床。愛好:練貧。性格:大愚若智。目標:(1)減少滿足了嘴對不起胃的次數(2)把貧窮表現為不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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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小子是好的

(2012-05-31 01:21:09) 下一個


  
  淘小子是好的,淘閨女是巧的。

         前五裏營子位於錦州東邊城鄉接壤地帶,那裏郊區農民和城市居民雜居。城市居民中沒有當官的、也沒有知識分子、更沒有有錢人,木匠一家最殷實,因為木匠業餘給人打家具能換來些稀缺物品。木匠給他女兒的班主任打了套家具,給女兒換來了那個班團支書的職位。除了這麽一家“能人”以外都是為當天的三頓飯奔波的勞苦大眾。我8歲到16歲就生活在這裏的一個雜院裏。

鄰居的哥倆不是一般的淘氣,老大被派出所拘留過,老二給家裏惹來過法院的傳票。這哥倆是我最最親愛的孔大媽的兒子。

老大比我大兩、三歲,時常幫著孔大媽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沒有老二那麽能打架,被拘留是因為跟幾個孩子一起偷公家的東西。“公家”是誰家,我也不知道,不管是誰家,反正偷東西不光彩,孔大媽那段時間總陰著臉。

老二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即便是偷東西也不會被人逮住,他跑得比別人快。老二打的架得按大中小分等級,中小級的時有發生,隻是院子裏的人不知道而已。打大架的時候,隻見來告狀的大人帶著受傷的孩子,有時還拿著被老二扯破了的衣服,找孔大媽賠。那時絕對看不到老二的人影,不知他是耍滑頭躲了,還是早就跟別人玩兒去了。反正老二隻有吃飯、睡覺的時候才回家。

外邊謠傳說孔大媽護犢子,所以才導致了她的兩個兒子愛打架。其實孔大媽也管教孩子,隻是她不懂得世上有“當麵教子、背後教妻”這一招,人家來告狀時他給孩子撐腰,人家走了,她連罵帶打地來一通。她的打罵要是在人前做出來輿論就不一樣了。

那次法院來傳票的時候,孔大媽真發愁了。孔大媽不識字,讓我給她念的,上麵寫的×月×日×時到淩河區法院。告孔大媽的是同一條街上住的藺家,禍是老二惹的。

藺家的大女兒中學時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從外表上也能看出是個痞子,當地叫“地賴子”。她本來就是五裏營子生產隊農民的後代,中學畢業後不用到遠處下鄉,跟著媽下地幹活就行了。不知她畢業沒畢業,反正一直跟地賴子們混在一起。孔家老二比她小多了,怎麽會跟她扭打在一起,怎麽敢招惹她,誰都不能理解,這隻能說老二真二。

還沒到出庭的日子,藺家的大女兒暴了醜聞---流產了,據說流產跟孔二揪打在一起有關。她要是已婚青年的話,孔二這禍就惹大了。可是她戶籍上還沒出閣,文革時期未婚女子流產如同犯罪,犯了這樣的罪的人沒有資格告別人,結果是她被圈起來受審,告孔家的事不了了之了。

那條街上的人們都對孔家敬而遠之,孔家全家市民戶口更不把那些農家放在眼裏。別人怎麽看孔家我不管,每天放學後肯定先去孔大媽那裏報到。別人叫孔家老二“孔二”,我叫他小二,別人躲著他,我跟他像兄弟。在他家跟他們哥倆爭論什麽的時候,他爭不過了,作個“不息稀待理你”(不願意理你)的鬼臉就完了,從來不說一個髒字,跟別人打架他髒話一套一套的。

我每年跟他們哥倆共同行動幾次,每次的內容都一樣:買豆腐。那時隻有冬天才供應豆腐,商店貼出告示:××號副食票供應豆腐5塊。錦州豆腐不論斤約,論塊數。一塊有拳頭那麽大,四塊正好是一個四方塊。賣豆腐的時間和方法也很怪,每天早上7點以前在商店門前露天賣。每個商店都有個用手推車進貨的工人,賣豆腐也是那個人的活,那人一大早推來豆腐,然後一個人在那裏賣。現在想想能明白為什麽那麽早賣,如果等到10點商店開門以後賣的話,豆腐就凍住了。

一輛平板手推車每天來一次,一次能推來的豆腐有限,方圓23裏的居民要買到它還得起大早排隊。最早的人五點多就出來,最初的幾個人心裏清楚先來後到的順序,圍在一起跺著腳禦寒閑聊,六點多來的人多了,開始排隊,為了防止晚來的人夾餡兒(插隊·加塞兒),還有人自發地維持秩序,用粉筆在排隊的人胳膊上寫號。

錦州冬天的早上零下十幾度、二十幾度,為吃點豆腐要起早挨凍。鹵水點的豆腐有股苦味,孩子們以前並不喜歡吃。陳三兩時代,遼寧的豆腐都是用榨過油的黃豆做的,豆腐缺少了光滑感,更沒什麽吃頭兒了,可是在隻有白菜、土豆、胡羅卜的冬季,豆腐成了改善生活的佳品。凡是佳品就隻供應給市民,農民沒有。我家隻有爸和我兩口人,爸是農民,我是市民,有一個人的供應量。為了買這一個人的豆腐,我跟孔家兄弟頭一天晚上製定行動計劃。

老大最先去排隊,小二戰鬥力強,6點多人多起來要“維持秩序”的時候去,豆腐車快來的時候我去。我去的晚,胳膊上沒有寫號,趁剛開始賣那一陣混亂小二使勁把我塞進隊裏,站到老大前邊。旁邊的人就是想說什麽,看到孔家兄弟倆的厲害樣兒,也就把話憋回去了。

7點剛過,老大或小二端著大盆,我捧著小白搪瓷盆兒,三個人凱旋。兄弟倆一進雜院的大門口準喊:“媽~、買回來啦~!”,孔大媽準是自豪地回答一聲:“哎~、好兒子,真能幹!”母子的會話劃破雜院早晨的寂靜。

那天晚飯我們兩家的熬白菜裏都有灰了吧唧的豆腐。

……

1976年分別後,再次見到孔家兄弟是2005年。

2005年夏天,我一到錦州就跑到醫院去看望孔大媽,孔大媽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看完孔大媽,我問同去的朋友:“為什麽沒有人陪著?”

“有啊,你進去時出來的那個人是老大呀”。

那人黑瘦憔悴,看不到一點兒老大的影子。為什麽他連招呼都不打就出去了,而且我們在的時候一直沒有回來。朋友解釋說:老大下崗了,騎神牛(蹬三輪車),大概是不願意跟你說這些吧。

小二很熱情,開著他的寶馬來接我們去吃農家飯。“農家”建在錦州市南麵的一個帶遊泳池的別墅模樣的設施裏,院子很大,靠牆蓋了一排小房子,每間房子裏有農家的大鍋台,圍著鍋台有簡單的木桌。

農婦模樣的人用大鍋燉上魚,鍋邊貼了一圈餅子。我在錦州當了8年農家的孩子也沒有吃過那麽好吃、那麽豐盛的農家飯。

小二中學畢業的時候正好不下鄉了,他被安置到園林管理處的苗圃工作。實行承包以後他承包了苗圃,不光給新建的城區、小區提供樹苗,還養花給市場,總之小二發了。

但是小二還是小二,走路的姿勢跟小時候一樣,大概是因為個子小,腳尖總要顛起來一下,沒有將軍肚,卻邁將軍步。說話沒有大款的架子,跟小時候一樣隨便。

“你知道不,我擱我們單位還是幹部呢?”小二跟我顯擺。

“就你~?”我也不客氣,略帶蔑視的口氣說。

“你猜我是咋提成幹部的,我進單位沒幾年的時候,跟主任去郊外看地方,看完了也到該吃中午飯的時候了,我說那嘎有個花卷店,咱就去那兒湊合一頓吧。等到了那兒一看,領導這給我一頓臭罵:你小子好好看看,這念‘花圈’”。

在場的人差點沒把嘴裏的飯噴出來。

小二接著對我講:“你知道,我哪認幾個字啊,我看那倆字就是念花卷,一點兒都不是裝的。別看咱不認幾個字,咱腿勤手勤,領導還挺稀罕(喜歡)咱。後來單位有工人提幹考試,我們主任給我偷出題來讓我背,一共五道題,下功夫背唄。沒成想(沒想到),考試那天第1題跟第3題換了順序,我還是按背的順序答的題。這回又讓主任給臭罵了一頓”。

小二小時候挨罵挨多了,主任罵的那幾句他根本不在乎,照樣跟在主任屁股後頭轉,最後還是提成了幹部。

看他得意,我突然想起一直不解的問題:“你小時候為什麽那麽愛打架啊?”

“餓~呀!人家蘋果樹上的蘋果剛長這麽大(他做出核桃大的手勢)我就給人家摘了,人家追著打我。我恨呀,又拿小刀刻人家的樹皮…,打架十回有九回是因為偷吃人家種的東西”。

這個“幹部”、大款這麽坦誠,再想想小時候的窮日子,突然理解他打架的理由了。

離開錦州的時候,小二拎著5斤蝦、5斤幹豆腐(卷生菜沾醬用的那種豆腐皮)趕到站台。因為是過路車,要上車的人在車門口擠作一團,突然聽小二用路警維持秩序的語調喊“讓開、讓開”,邊喊邊擠出一條道來把我送上了車。

這種上車方式,讓我想起了跟小二一起買豆腐的場麵。小二還是小時候的小二。

 

~~~~~~~~~~~~~~~~~~~~~~~~

 

學校的淘氣小子就沒有孔家兄弟那麽仗義了。三年級一次上音樂課的時候淘小子挑起了事端。

那時音樂課既不學樂譜也不講樂理知識,隻是“雄壯地、有力地、嚴肅地、激昂地”喊語錄歌和革命歌曲, 三年級的小孩耐不住這單調枯燥的高歌,一會兒就鬧起來了。我後麵的孫姓男生開始推桌子擠前排女生的椅子,我快被桌子和椅子夾住了,便轉過身製止他,他還是嬉皮笑臉地耍賴,爭執中兩人動起手來。我用書包砸了他腦袋,他的指甲刮了我的臉。刮的地方開始隻是翹起點皮,到家時竟沁出血來。爸看到後急了:“告訴姑奶,找人揍他去!”

一個星期後的課間,姑奶那已經下鄉的兒子---我的表叔戴著白手套、黑墨鏡來到學校,衝進教室抓住孫男生的脖領子:“就你這小樣兒還欺負人呢?”孫男生嚇得臉都變白了,跟他一起推椅子的男生撒腿就跑。表叔看他那麽小沒打他,拽著他的脖領子對圍觀的孩子說:“我告訴你們,以後誰敢欺負我侄女,我一個也不饒你們”。

老師來上課的時候,表叔已經走了。有人向老師告了狀,老師說:“現在的孩子就欠家長來收拾。”文革中罵老師、上課搗亂是家常飯,老師們受夠了氣,表叔整治了淘氣的男孩,也幫了老師的忙。

那以後再沒遇到過壞孩子的挑釁,但能感到孫姓男生特別恨我。冤家路窄,4年級分班時還跟他在一個班,陳年老冤家路更窄,三個小學的孩子升到同一所中學後又跟他分在一個班。

升中學了,他勇氣也恢複了,老想報複我。他個頭小,外號“小體格兒”,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我坐教室最後一排,每次上課去自己座位的時候,必定要從他眼前過,那時他不是厭惡地擠擠眼,就是故意咯聲痰,我也重重地跺一下腳以示反擊。班主任老師發現這倆人有問題,開始在同學中調查,最終也沒查出個結果。好在那時男女生互不說話,同班有個男仇家也沒有多大不便。

我一直想:小體格兒還是個小心眼,三年級打的架記到中學,太缺少點男子漢氣了。後來走南闖北的,偶爾想起東北還有個仇人,心裏怪不舒服的。到我女兒中學畢業時,自己中學時的記憶更鮮明了,也明白了小體格兒記恨在心的理由---表叔揪著他脖領子示眾太讓他丟麵子了。

這麽一想就覺得我家大人做得過分了些,孩子之間打個架犯不上大人出手。但是也能理解我爸,如果是在正常年分他不會那樣做,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被剝奪以後,他身邊隻有我一個必須保護的了。世道變了,人也長大了,我也該給小體格兒道個歉,讓他找回那時丟的麵子。

 

我那幫同學這30年裏結婚育子搬遷下崗,一個也聯係不上,想給小體格兒道歉都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幾經周折聯係上了一個老同學,跟她說了我的想法,回信是:我們老念叨你,趕快來吧。

2009年夏天我到錦州的當天晚上,班長把能聯係到的人都叫到一起在飯店請了我一頓。小體格兒來電話對我說:今天值班,不能給你接風實在抱歉,明天一定到。

小體格兒在公安局工作,紀律嚴格,不能因私事請假。第二天,又一次聚會,來的人更多了。亂哄哄中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過來跟我握手,認不出他是誰,看到我狐疑的眼神,對方說:“我是小體格兒啊”。

正說著,漂亮利索的許玲走過來笑著問小體格兒:“孫××,小時候咱倆打架,我爸帶著我找到你家告狀,你還記得嗎?”

班長說話了:“小體格兒,你小子咋竟欺負女生呢?”

聲討和戲笑成了一時間的主題,沒有說道歉話的間隙,說了反而會煞風景。

小體格兒已經是一米八幾的大體格兒了。他告訴我,他下鄉後去當兵,回來後一直在錦州公安局工作。

小體格兒舉止穩重,講話得體,閑聊中講了很多他工作中的見聞:逮住了朝鮮偷渡過來的年輕姑娘,看她瘦得可憐,雖然違規,隊長還是把那姑娘領到了一家朝鮮飯店,托那裏的老板照顧啦;半夜去鄉下逮嫌疑犯啦;逮住個買春幹部是××的丈夫啦……。

他關心的範圍挺廣,日俄間、中日間的領土問題、經濟問題、人的素質問題等等。他還講了個鮮為人知的事情:一次他去查資料,發現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句話最初不是用在租借地,而是用在海灘上。當時外國人把衣物放在沙灘上去海裏遊泳,當地農民趁機把衣物偷走了。從那以後海灘上出現了那句話。

忘了問他是在哪個地方哪一級公安局的資料室看到的了,言談中知道他走過全國很多地方。

後來他單獨請我們四個同學吃飯時,店老板說贈送一個菜,小體格兒讓我挑,我挑了個12元的炒油菜,老板出去後小體格兒跟另外三個同學說:“你們說她有多傻”,埋怨我沒挑個價錢貴的菜。

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後,小體格兒馬上來電話尋問安否。

2012年王立軍剛剛跑進美國領使館時,他來短信尋問國外能聽到的情況。我順便問了一句:聽說王立軍在錦州時打壓了一批公安幹部。  
      
小體格兒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圈外人不知道其中熟黑熟白熟灰,但是看到小體格兒把“與人為善,福雖未至但禍已遠離;與人為惡,禍雖未至但福已遠離”當座右銘,還有他開的那輛破舊的汽車,應該不會是個壞公安。

 

 

 

錦州—故鄉

 

再見、錦州

 

重返錦州

 

《“紅太陽”照耀下》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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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wyx2000的評論:
小二對哥哥很好,把哥哥的兒子弄到市自來水公司工作,那是鐵飯碗,要出錢買通路子的。
我爸怕我受氣,自己又不能出頭露麵,隻好找了親戚,親戚家還算“紅”,不會惹麻煩。
我自己也打過幾次架,人急了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wyx2000 回複 悄悄話 老二仗義應幫幫兄弟啊,可能現在哥倆不湊合吧,不過也應該幫幫。
樓主那點事還找人去學校報複,和當時的謹慎處事好像不太合啊,不怕人家告你要翻帳?
Quarx 回複 悄悄話 this impressed me - "
..聽說王立軍在錦州時打壓了一批公安幹部。

小體格兒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I can't hold my word 'Oh My God'! hmm...

省吃儉用cheng富農 回複 悄悄話
“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是從海灘上來的。小題目大內容啊。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洋洋日記的評論:

問好洋洋!
東北民間有很多富有哲理的俗語,大了以後發現挺準確的。
洋洋日記 回複 悄悄話 問好!
“淘小子出幹將”,在東北時經常聽到。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