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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中聽媽說:“新力、錢和糧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買點兒吃的”
我“嗯”了一聲像往常一樣接著睡。翻身時硬床板頂著我的骨頭告訴我“今天不是往常。”
往常家裏有吃的,我起來自己吃。沒有吃的,媽會給我留下錢和糧票讓我到胡同口買根油條什麽的。媽從來不叫我起床,愛睡到什麽時候睡到什麽時候,上幼稚班的時候,一次我剛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聽老師說“起立”,同學們站起來後對老師說“再見”,放學啦。
媽出去以後我睜開眼,屋裏比昨天回來時感覺還淒涼。“這裏我們占領了”、霍慧芝滿臉的橫肉、孩子們的嘲笑、媽的陰陽頭……,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我突然意識到這裏已經不是家了,必須得趕快離開,再呆下去,不知會發生什麽。
我抓上錢和糧票一氣跑到火車站,火車站離我家公共汽車兩站路。我跟爸是在車站分別的,也許爸今天會突然回來,像我和媽突然回來了那樣。我帶著兒童的僥幸心裏和兒童的妄想奔到出站口。
出站口的門緊閉著。喇叭裏廣播了“××次進站”以後才打開門。我踮著腳拚命在人群中尋找認識的麵孔。
出站口的門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不知過了多少撥人,始終沒有看到熟悉的臉。眼和腳都酸了,我跑到候車室看看表,短針已經指到“10”了。突然想媽也許辦完事在家等我呢。於是又抬腿往家跑。跑到家,沒有媽,還是那個空蕩蕩不用上鎖的破家。於是又往外走,後悔剛才跑那麽快。出來後又往車站方向走。
那天媽出現在單位時,單位的人好像並沒有那麽吃驚。因為被退回來的不止我媽一人。單位沒說什麽就讓我媽趕緊工作。
媽在會計科。文革鬧再歡,石家莊市及下屬8個縣的80萬人的生活還在繼續著。百貨供應站是該地區唯一的日常用品供應站。媽一生就一件自豪事:商業局舉辦的算盤比賽上得了第一,同場參賽的還有跟媽一個科的黨委委員,她當場問監考官“她算得對嗎?”
媽又像以前一樣每天上班。媽一出門我就往車站跑,開始盼爸,後來盼姐。
那段時間車站成了我消磨時間的地方。我沒敢告訴媽我在車站度時,媽要是知道沒有人跟我玩兒,我像流浪孩似地在車站轉悠,一定會非常難過。到現在也沒有告訴我家任何人。後來每當看到在車站轉悠的孩子時總想起那時的自己。
終於有一天下午,我從車站回來時正趕上院子裏的孩子們在玩兒“跳房子”(在地麵上畫些格,按規則蹦來蹦去),我回家必須經過他們麵前。賈波對我說“新力,來一起玩兒吧。”
賈波的那句話結束了我在車站的流浪。賈波是個文靜幹淨的小男孩,我倆幼兒園、幼稚班一直是同班,兩人總在一起,幼兒園時連去廁所都在一起。他還常幫我整理窩窩囊囊的褲腰、抻平衣服。每次回想過去、都想起他慢悠悠地說“新力、來一起玩兒吧”的樣子。聽說他在邯鄲河北電建(或是華北電建)工作。常推測他現在的情況,如果他們單位是重人性的,他會混得很好;如果馬屁精當道,他準不行。
媽把姐留在保定是為了讓她等我們寄去的行李。那時地方的紅衛兵到北京、北京的紅衛兵到地方交流革命經驗,即大串聯,鐵道人滿為患,每天都像現在的春運一樣。行李比預想到達得晚了很多天。姐把寄到的行李再次辦了托運手續後才回來。姐那年上初一,已是家裏名副其實的支柱了。
行李回來後,家開始像家樣了,但安定離我們還很遠。我家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沒有口糧,沒有口糧就……。
撤銷我家戶口時靠的是“革命性”,回來要重落戶口時卡我們的是製度。戶口登記條例規定要注冊城市戶口需要單位的錄用證明。媽單位革委會革命的目的是要轟走她,怎麽可能給她開複職證明呢。
知道是鬼門關也得過,媽走進革委會辦公室。在辦公室發生了怎樣的對答,我不知道,隻記得那天媽的臉色如同死人。
不給媽開複職證明卻給媽大量工作,媽從工作中看到複職的希望。媽三番五次去找。我和姐每天從媽的表情中捕捉吉凶。
“革命有過頭兒的,但是沒有錯的。讓你複職是黨的寬大,不是說過去處理的不對。”
媽拿到了複職證明如獲至寶。可是得到至寶的喜悅瞬間就消失了。
派出所說:本地區沒有進人的名額。
中國人都能體會到這句話裏包含的刁難和絕望。
媽更著急了:手頭的糧票還能吃多久;沒有戶口算非法居住,隨時都有可能再下放到更遠的地方。
一天上午十點多鍾,媽急匆匆地從外邊走回來,進屋就衝姐說:“周總理說了,`不要把垃圾扔到別人家門口`,我們有戶口了”,說著從手提包裏掏出嶄新的戶口本給姐看。
姐沒有看戶口本而是把兩隻手搭在媽肩上說“太好了!”,媽也把雙手搭在姐肩上,兩個人壓著嗓門蹦著喊“太好了!太好了!!”
我在旁邊愣愣地看著,這兩年“牛鬼蛇神”、“黑五類”的標簽還少嗎?現在又是“垃圾”,而且是周總理說的,還有因“垃圾”而高興的……。
媽和姐喜悅的高潮過去後,發現把我冷落在了一邊,倆人幾乎同時對我喊“新力,我們有戶口啦!”,同時姐用左手、媽用右手拉過我,三個人圍成一個圈又重新蹦了一次。我心裏對“垃圾”膩歪太深,所以老也忘不了那次“垃圾的跳躍”。
我那個年齡的孩子還不知道周總理是幹什麽的,《毛主席第4次檢閱紅衛兵》的紀錄片中,很多紅衛兵走過天安門前時為了多看一會兒毛主席,隻顧喊“萬歲”忘了往前走的時候,周總理站到麥克風前指揮著紅衛兵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並示意大家繼續前進,於是擠在天安門前的人疙瘩開始鬆動的情景,讓懵懂的孩子也感到了周總理的影響力。
不知總理的這句“垃圾”救了多少人家。文革後有很多關於總理在文革中救人的美談,但沒有人提過“垃圾”這件事。我也從不敢提,怕人說“你算老幾?!”(那是1967年夏秋之交發生的事情,願有誌者調查)
禍福相倚。常想如果媽的故鄉不那麽講原則收下我們母女的話,我們也沒有必要當城市的“垃圾”;如果媽單位的人把我們母女的命革到這種程度作罷的話,也就沒有後來的淒慘了。
唯有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