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關於季米特洛夫支持毛澤東為中共領袖的「口信」
毛澤東在為爭取中共最高領袖而進行的持續鬥爭中,在不同的曆史階段,憑著他個人的政見主張,嫻熟運用各種謀略,吸引、爭取了許多昔日屬於對立營壘的黨內高層人物,使他們成為自己的同盟者。王稼祥就是較早被毛澤東爭取過來的原王明集團的重要成員。1938年8月,王稼祥從莫斯科返回延安,帶回共產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關於「承認」毛澤東為中共領袖的重要口信:「在(中共)領導機關中要在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下解決,領導機關要有親密團結的空氣」。[1]王稼祥傳達的莫斯科這一重要口信,在1938年充滿強烈親蘇氣氛的中共黨內所發生的巨大效力,非局外人所能想象,它簡直就是一封莫斯科對毛澤東中共領袖地位的承認書。從此塵埃落定,毛澤東雖未立即成為中共中央總書記,但已成為事實上的中共最高領導人。至於王明,一旦遭莫斯科冷遇,則完全喪失了政治上的回旋餘地,開始迅速走下坡路,最終被毛澤東一腳踢進「曆史的垃圾堆」。
毛澤東之所以能夠獲得季米特洛夫的支持,是與王稼祥在莫斯科開展的積極活動分不開的。王稼祥是為醫治內戰期間所受的槍傷,於1937年6月下旬在上海秘密搭乘蘇聯輪船前往蘇聯的。 [2]王稼祥在治病之外,是否另有特殊使命於事隔五十年後才真相大白。1985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在紀念王稼祥的文章中稱,王稼祥赴蘇係受「中央派遣」,「向共產國際領導人介紹中國革命情況,包括他個人對中國黨的領導的看法」。[3]三十年代曾在共產國際工作的師哲也說,王稼祥是「身負重任」來到莫斯科的。 [4] 這裏涉及到一個關鍵問題,王稼祥赴蘇向共產國際陳述他「個人」對中國黨領導的意見,究竟是誰授權的?在王稼祥啟程赴蘇的1936年12月初,在中共中央所在地保安的政治局委員,有毛澤東、張聞天、張國燾、周恩來和博古。張國燾甫抵保安,因「另立中央」享受到批評,已心灰意冷, [5]周恩來、博古等正忙於和西北軍、東北軍交涉。在毛澤東和張聞天兩人中,張聞天授意王稼祥去莫斯科陳述王個人對中國黨領導的看法,可能性極小。答案隻能是一個,是毛澤東授意王稼祥去共產國際開展要求改變中共領導的活動,也唯有毛澤東才會這樣做。
王稼祥這次在蘇聯居留有一年時間。王稼祥抵蘇後,王明已準備返國,從1937年11月起,王稼祥就接替了原由王明擔任的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團長的職務,直至1938年3月任弼時抵莫斯科,才轉由任弼時接任該職。據王稼祥自述,1938年7月,在王稼祥返回延安的前夕,共產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曾與他及任弼時進行了一次重要談話。這次談話並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因此無從考證季氏與王稼祥、任弼時會談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據王稼祥說,季米特洛夫談了以下一段話:
「應該支持毛澤東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他是實際鬥爭鍛煉出來的領袖」,「其它人如王明,不要再爭當領導人了」。 [6]
關於季米特洛夫對王稼祥請的這段話,前蘇聯中國問題專家季托夫對它的真實性予以了否定。季托夫在〈抗日戰爭初期中共領導內部的兩條路線鬥爭(1937—1939)〉一文中聲稱,王稼祥傳達的季米特洛夫的「指示」,是毛澤東和王稼祥聯手搞的「陰謀詭計」。季托夫說:
共產國際根本沒有(決定毛澤東為中共領袖)那個意思。王稼祥是在1937年初作為毛澤東密使被派往莫斯科的。為了完成毛澤東的委托,王稼祥本人同共產國際個別工作人員(指季米特洛夫──引者注)進行了交談。曾談到似乎中共中央認為必須選毛澤東當黨的總書記。但是共產國際執委會並沒有提出什麽建議,認為這個問題應由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決定。[7]
在沒有進一步史料證實季托夫的「偽造說」以前,筆者傾向於接受「季米特洛夫曾向王稼祥表示支持毛澤東為中共領袖」這一說法。雖然「口信」一事確實存有不少疑點,例如,在共產國際6月11日通過的〈關於中共代表團報告的決議案〉中並沒有涉及對中共領導人個別評價的內容,為什麽到了7月,季米特洛夫竟會在如此敏感的重大問題上,向王稼祥個人作出明確的表態?為什麽共產國際竟會沒有這次會見的正式文字記錄?種種跡象表明,季米特洛夫向王稼祥講述的這番話,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個人的看法,而季氏的意見似乎得到斯大林的默認。因為,如果不經斯大林,季氏似無膽量在如此重大問題上自作主張。1938年,蘇聯正處於「肅反」大風暴中,王明的後台與恩師米夫已被加之以「人民公敵」的罪名遭到處決。季氏利用這一機會,或為顯示其「革命的原則性」,有意對王明表示輕慢;或受「階級鬥爭」之習慣思維之影響,對王明表示某種政治上的不信任,都是十分可能的。季氏雖與王明私交其篤,王明唯一女兒在其返延安前即托付給季氏撫養,但在1938年大恐怖的血雨腥風中,飽受寄人籬下之苦、且常遭斯大林輕侮的季氏於驚恐中欽羨毛澤東所創造的革命功業,亦在情理之中。斯大林在1938年屬意毛澤東也不奇怪。斯大林知道毛是中共實際的最高領導人,一年前派王明回中國隻是為了「幫助」毛,而無趕毛下台的意思。斯大林因米夫而對王明表示冷淡,但他卻無懲治王明的念頭,因為從各方麵資料看,斯大林對王明關懷備至幾十年可謂不變。
王稼祥帶回延安的是季米特洛夫的「口信」,但是,北京大學研究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係的向青教授,在未提供任何曆史資料的情況下卻斷言,王稼祥回國帶來了「共產國際從組織上支持毛澤東同誌為中共領袖的重要文件」。 [8]向青教授的上述敘述是完全錯誤的。王稼祥本人及其遺孀朱仲麗也隻是說,王從莫斯科帶回的是季米特洛夫的「口信」或「意見」。如果共產國際果真有這份「從組織上支持毛澤東同誌為中共領袖的重要文件」,毛澤東在其最需要莫斯科支持的1938年,難道會將其束之高閣?事實是,當王稼祥於1938年8月返回延安後,毛澤東就立即決定召開中央會議,讓王稼祥向政治局委員鄭重傳達共產國際指示(季氏為共產國際總書記,即是共產國際的化身)。毛澤東如此急不可待,如果確有共產國際的書麵意見,毛一定會在一定的範圍內正式公布,絕不會秘而不宣。至今,在中國出版的各種文件集中,都沒有這份「文件」。可見,1938年7月,共產國際沒有頒布過承認毛澤東為中共領袖的正式文件。1938年8月,王稼祥返回延安時確實帶回了一份共產國際文件,這份文件不是向青教授所說的那個子虛烏有的東西,而是1938年6月11日共產國際執委會主席團通過的〈關於中共代表團報告的決議案〉。
[1]王稼祥:〈國際指示報告〉(1938年9月),載《文獻和研究》(1986年匯編本),頁70-71。
[2]北京大學國際政治係已故向青教授提出的王稼祥是由新疆赴蘇,於1937年春抵達的說法是錯誤的。參見向青:《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係論文集》,頁389;另參見鄭育之:〈王稼祥在上海養傷的日子裏〉,載《回憶王稼祥》,頁78-81。鄭育之係作家周文之妻,夫婦均為中共地下黨員,1937年3至6月,王稼祥在滬等候蘇聯輪船的三個月裏,一直秘密住在周家。
[3]胡耀邦:〈深切地紀念王稼祥同誌〉,載《回憶王稼祥》,頁2。
[4]師哲:〈忠心耿耿,光明磊落——回憶王稼祥同誌〉,載《回憶王稼祥》,頁83。
[5]張國燾:《我的回憶》,第3冊,頁329。
[6]王稼祥(遺作):〈回憶毛澤東同誌與王明機會主義路線的鬥爭〉,載《人民日報》,1979年12月27日。
[7] A·季托夫:〈抗日戰爭初期中共領導內部的兩條路線鬥爭(1937—1939)〉,原載蘇聯《遠東問題》1981年第3期,轉引自《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蘇聯學者論文選譯》,頁356-57。
[8]參見向青:《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係論文集》,頁39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