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住在老城區的一座小巷裏,地上鋪的是粗糙的石板路,我們一群小孩子,一天到晚光著腳丫在石板路上跑。那時沒那麽多高樓,也沒聽說哪家大人會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在外麵跑,好像跑著跑著,小孩子就會自己長大了。有一天,孩子堆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小男孩,頭發長長,衣服破舊,以前從未見過,問他叫什麽名他說不知道,不過很能玩,我們小孩子才不在乎別人叫什麽名呢,隻要能玩在一起的,就是“夥伴”。
不久大人們就發現小巷的拐角處來了一戶“外來人”- 一家三口,男人女人都是殘疾人。男人半瞎又瘸腿,女人是啞巴,但好奇怪,他們的兒子,卻一點也不殘缺,五官端正,精精神神 – 當然,那就是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的那個男孩了。
一家三口也不知從哪弄來了一些磚瓦,在拐角處搭著搭著就搭成了一間房子。我們一群小孩都進去看過,新奇得不得了! 燒火的灶頭,磚鋪的床,瓦搭的凳子…… 都是從未見過的!沒有廁所,他們就用巷尾的公廁;沒有電,就點煤油燈……他們就在這裏住下來了!那時候沒有城管,也沒有人想過要把他們趕出去。不久他們家的“擺設”越來越多:破舊的桌子、椅子、小床、架子…… 都是巷子裏的鄰居們用舊了送過來的。他們一家以撿破爛為生,男人每天天沒亮就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家門口總是堆滿了一摞一摞的舊紙皮、廢物,小孩子們一天到晚在那裏躲著玩捉迷藏。那時候判定一個小孩子的“江湖地位”,才不會看他父母是誰從哪個家裏出來的呢,誰最能打誰就是“王”!啞巴的兒子力氣最大,誰都打不過他,他家又多“新奇”的東西,很快地他就成了那群男孩子的“頭頭”。
啞巴有時候會跟著她的男人出去撿破爛,不過更多的時間還是留在家裏。她會發出“啊-啊-啊”簡單的聲音,我們都習慣了每天傍晚聽見她在屋前叫喚兒子吃飯。她和巷裏鄰居們的關係都不錯,很多時候我會在家裏看到她,她在和我的外婆研究針線活;外婆或其他鄰居做了些吃的,有時也會端到她家裏去。午後一群女人愛圍在巷頭,或聊天,或一起做著針線活,總能見到啞巴。
半年後我聽外婆說,啞巴又有了,準備生第二個孩子。我們都笑啞巴的兒子:“你要做哥哥了!”他也一臉的驕傲。等了好幾個月,還不見啞巴的肚子凸出來,相反的,卻見她好像越來越瘦,臉越來越黃。巷裏的一個老中醫說,她是嚴重營養不足,要調理。我們看見啞巴的男人每天早上起得更早,晚上回來得更晚,但是門前那堆廢物卻好像沒多多少。啞巴的身子越來越瘦,還有點浮腫,中醫警告了:再不調理,可能連肚裏的那個都保不住!我們不時見到啞巴的男人站在屋外,悄悄地歎氣……
那一年春節前巷子裏突然熱鬧了起來!一個鄰居的遠房親戚,一對夫婦,從美國回來探親了。他們帶來好多花花綠綠的糖分給巷裏的孩子,啞巴的兒子跑得最勤快,他拿回好多糖給啞巴吃。那對夫婦盯著他進進出出跑了好幾回,忍不住地感歎:這個孩子,看上去真精神……
那天晚上鄰居跟她的親戚,突然跑上了啞巴的家,他們好像指手畫腳地說了好久,啞巴拚命地搖頭、擺手;第二天鄰居跟親戚又去了,啞巴還是不停地搖頭擺手;第三天、第四天……巷子裏的人終於都知道了:那對美國回來的夫婦,一直沒有孩子,他們很想領養啞巴的兒子,他們答應給啞巴一筆不錯的費用,足以讓她調理好身子,足以讓他們過得“象人樣點”。小孩子們開始笑啞巴的兒子:“你要去花花世界了,去享樂了!”啞巴的兒子聽了很生氣,他竟把那幾個小孩打得哇哇大哭。
巷裏的女人都紛紛去啞巴家勸她,到了第六天,啞巴終於軟下來了 – 她心裏其實都很清楚,要不見不到肚裏的孩子,要不見不到現在的孩子,她其實沒有太多的選擇。那天晚上啞巴家裏的煤油燈,幾乎亮了一夜,大家都看見她通宵在縫製著一件小棉襖。
第二天一早鄰居和那對親戚夫婦就站在啞巴屋前,把穿著新棉襖的啞巴的兒子領走了。啞巴站在屋裏,都不敢步出屋門半步。她兒子跟著那三個大人一直走一直走,也沒敢回頭半眼……
我們都以為這個事告一段落了。到了大年三十那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家裏吃著年飯,突然聽見屋外一陣人鬧聲,大家都跑出去看了,原來是啞巴!她站在那家鄰居的門口,手裏拿著一捆票子,嘴巴在不停“啊-啊-啊-”地叫著,大家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麽了,“票子我不要了!你把兒子還我!你把兒子還我!”她反反複複地叫著。鄰居走出來不停地說:“他們真的不在這啊,他們都住在賓館裏了。”啞巴卻不走開,她一下子跪在了鄰居的門前,嚎啕大哭,這時巷子裏的人都走過來勸她:
“送了就不要再回頭了……”
“這也是為他好……”
“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肚裏的那個想啊……”
勸了大半天,才終於把啞巴拉扯走了,她一邊走還一邊“啊-啊-啊”地大叫著,她的叫聲在大年三十的夜空,顯得格外刺耳。
啞巴一家還沒等到第二個孩子出世,就突然搬走了。有人說他們搬回鄉下去了,有人說他們搬到親戚家去了,總之那天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啞巴一家,也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
反倒是啞巴的兒子,我們不時都能聽到他的消息。小巷不久後就被拆遷起高樓了,巷子裏的人都搬到各處去了。老一輩的人總是特別念舊,舊街坊之間,一直都保持著聯絡。外婆走了,媽媽也一直與鄰居們保持著聯絡。我們都知道啞巴的兒子在國外生活得不錯,養育他的那對夫婦一直對他很好,至於他有沒有回去找過他的生父母,就不得而知了。
最近一次媽媽與舊鄰居的聚會,又有人提起啞巴的兒子,知道他在美國那邊做了醫生,還是專科那種。當媽媽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就在想他會不會是聾啞專科方麵的醫生……
每到中國人的新年,我就會忍不住想起這個故事。我的腦海仍時不時浮現出啞巴在大年三十跪在鄰居家的家門,發出“啊-啊-啊”的叫聲的那個情景。那個夜晚讓一個母親從此有著一生中無法彌補的遺憾,但是,也成就了這個世上的一個醫生。
謝謝老樂的解讀,詳盡而客觀。
我寫這篇文的本意,隻是想將童年時發生在我身邊的一件事,平實地描繪出來。其實那時候自己還很小,並沒有太多的思想。很多的想法是隨著年齡增長,並且有了一定的經曆才漸漸培養出來的。人在不同的階段,對事物的認知也會不同。要一個母親在那樣的環境下作出那樣的抉擇,我當然能明白一個母親的“送子之痛”。鄰居們當時並沒有“逼”啞媽媽賣兒,他們隻是給她作出了分析,最後下決心的還是她自己。要說壞人,我當時覺得“最壞”的就是那對夫婦,他們為什麽不可以就給些錢啞媽媽,讓他們度過這個難關呢,而一定要把她的兒子拿走。不過隨著自己年齡漸長,我又開始漸漸“饒恕”那對夫婦了:說到底他們也不是慈善家,人都是有私心的,但是要養育一個孩子幾十年,令他成才,其中付出的愛心和耐心,也並不比一個生母少…… 在一個並不富裕的社會,在道德與生存之間,人們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我隻是想將那個平實而又無奈的年代,留下一點點記錄而已。
故事的“時代背景”,老樂我都經曆過:老城區,石板路,兒童嬉戲“鬥地主”;“肥仔強”,“四眼娟”,大人互借“聾耳陳”。。。
可惜的是,這類巷弄坊間,村頭樹下的“典故”,在網絡人文係列裏,細述入微的,刻骨銘心的,似乎不多。
可喜的是,在本城裏,有幾位博主,把他們六,七,八十年代的“童年往事”寫了出來。說實在的,如果沒有讀到“我冇醉”的係列,老樂我可真的把當年的《番薯歌》給全忘掉啦,嗬嗬!
《番薯歌》通常在暑假晚上聽村裏二叔公講故事時,當一陣“巨響”後,大夥就唱了起來。記得最搗蛋的是二叔公的孫女“四眼娟”。歌詞如下:“二叔公的屁,震動大地。經過了彼德堡,來到意大利,意大利的科學家研究你的屁,說你吃了番薯皮,才放這個屁!”
當然,要用今天“文化人”的“文明”水平來“拍磚”,那太沒文化,太不文明了!但在那時,就連二叔公,也不介意拿他的“雅氣”來由意大利的科學家去研究研究。這,大概算是有“名星”風度吧。
猶記得,二叔公給我們講李闖王的故事。後來,據說寫那書的是二叔公同門,一天喝多了,竟扇了自己耳光,心痛極了:TMD,好好一個李闖王,硬生生的把300年前的他寫成“李玉和”跟“柯湘”式“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壯烈故事。。。
得謝謝博主的媽媽與舊鄰居們,提起這段往事,在博主的平實敘述下,留下一個令人思緒漣漪,唏噓歎息的故事。讀來,哪能沒有感歎? -- 斷指連心痛;割肉不離皮;賣子不回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台灣的“眷村” 和《台灣鄉土情》,香港的《大地恩情》和《萬家燈火》,大陸的《盲炳》,都值得大家看看,聽聽,特別是那些自己沒經曆過,或上一代人沒給傳說過的朋友。
各位,有空可看:
1. 我冇醉:http://blog.wenxuecity.com/myindex/59069/
2. 偉少江:http://blog.wenxuecity.com/myindex/61245/
3. 有一篇小說,作者跟書名忘了,隻記得小說開章第一句,是:“他,是一個棄兒。”
老樂我謝謝博主,謝謝大家啦!
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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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是沒有看出作者有這種"認為"。
不過,從你的留言中,我倒是看出你是比較有正義感和對弱者有同情心。
如果我們都恰好成為了書中"啞吧"的鄰居,都能伸出手來幫一把,(這種事情在中國大陸現在還時有報導),就會減少這一類悲劇的再發生,是吧?
我是反駁作者認為優越的物質生活就一定幸福,能使人成才。
從啞巴全家能移到城鎮生活,說明當時已經取消了糧票。中國是在1993年取消的糧票。93年那會雞蛋肉類早已敞開供應了。送人一斤雞蛋,半斤肉應該沒什麽經濟負擔吧?
美國人收養孤兒,中美雙方政府都是有嚴格手續和規定的,啞巴的孩子是否被能被收養都是問題,更別提啞巴媽同意兒子被人收養是為了錢,這樣的收養實際上已經觸犯了中國的法律(可能還有美國法律),中國當地政府會批準嗎?
更別說作者潛意識中的很多描寫,把中國人說得很醜陋,而美國夫婦看起來很仁慈,其實拆散人家骨肉也沒人性。
這種有獨特性的例子並不能以點帶麵來解釋什麼。象喬布斯和牛根生(蒙牛的創始人)從小被領養而後也是很成功的也不能說明領養的對錯。
每個時代,每個人的見𣲵,能力都有局限性。
作者這裏隻是展示了一個特定年代,特定人物(社會中的弱勢者)令人心酸的故事。我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雖然沒有目睹過,但也有耳聞過基本類似的悲劇。
我呈現的就是事實的本相,不管你喜不喜歡。
你在那個時代生活過嗎?當初誰家都缺雞蛋和肉類,怎能怪鄰居。
就象文中的男孩,早已過了上學時間,卻一直沒有機會上學,隻是衣不蔽體地跟著父母一直四處奔波,以孩子成長的角度,不知把他們送出去是自私還是不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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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與否不能僅僅從物質生活來衡量吧?苦難的生活對一個人的成長也不全是副作用吧?莫言小時侯也吃不飽,如果他娘把他送了人,他能有今天站在諾獎領獎台上的機會嗎?不要把幸福僅僅建立在物質基礎上,很多外嫁女的血淚故事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我的問題是為什麽懷孕的啞巴媽媽的鄰居不送點雞蛋和肉類給她,中國人比外國人冷血是不是你要表達的意思?還是你僅僅在寫故事,為了增加悲劇色彩,才把這些鄰居寫的這麽冷血。
鄰居們是與那對夫婦的在國內的親戚保持聯係,所以才有他們的消息。
另外,我不知道你是生活在什麽地方,在我身邊就有一兩對白人夫婦領養中國孩子的例子,他們給予孩子的愛心和支持,我覺得是那些孩子在自己父母絕對得不到的。就象文中的男孩,早已過了上學時間,卻一直沒有機會上學,隻是衣不蔽體地跟著父母一直四處奔波,以孩子成長的角度,不知把他們送出去是自私還是不自私?
並不是所有的的愛都是自私和狹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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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從作者描寫的啞巴鄰居,這些鄰居夠冷血的。為什麽不給懷孕的啞巴娘送點雞蛋,肉類,這花不了多少錢吧?非逼著啞巴娘賣孩子,來增加故事的悲劇色彩,不虛偽嗎?
並不是所有的的愛都是私和狹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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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從自作者描寫的啞巴鄰居,這些鄰居夠冷血的。為什麽給啞巴娘送點雞蛋,肉類,這和花不了多少錢吧?非逼著啞巴娘賣孩子,來增加故事的悲劇色彩,不虛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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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常常有被海外人士領養的小孩在養父母的支持下,回國尋找親生父母的?並不是所有的的愛都是自私和狹隘的。
而且作者的字裏行間也沒有對殘疾人士的不屑和貶低,隻有對弱者的同情和痛惜。
您最好還是把細節寫清楚了,否則人還以為你在給《知音》《讀者》這類刊物寫故事呢?
按我的經驗,一般收養家庭不會和原來的家庭再聯係,特別是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否則不利於孩子的撫養。而你說那個家庭和你們這些不相幹的鄰居一直保持聯係,是真的嗎?
Redwest, 謝謝你善意的提醒,如果因為這個稱呼而令一些讀者感到不舒服,我在這裏表示萬分的歉意!不過請你相信,我心裏絕沒有一絲侮辱的意思,我隻是一直以為“啞巴”是一個中性的詞,以後會留意一下用詞。事實上人性的美醜在我眼裏也不隻是外表的美醜,或外在的缺陷與否,而是心裏的那道光。所以,我一直都很尊重他們,覺得他們和我們平常人一樣活得精彩。
中間還有一些細節,其實手續是挺麻煩。那對夫婦好像等了快一年,才把孩子領了出去,期間養母一直在國內陪著孩子住,還上了一會兒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