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看到的,嘿嘿,這個潘金蓮,其實結晶了中國幾千年,男人對女人所有綜合的想象。說是中國古文化,可能學者不同意,叫街頭文化,民間文化?;-)
我覺得金蓮是個可憐可悲的人兒,太美麗還好,太聰明了,在那個時代,情感精神上是不能fulfill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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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媚態之於人身,猶火之有焰
女性並非僅僅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更美麗。女性的可愛,是從其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隻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女人味。盧梭曾深情地描繪他的情人:
她的美不在麵貌上,而是在風姿上,因此經久不衰,現在仍保有當初少女的風采。她的態度親切嫵媚,目光十分溫柔,嫣然一笑好像一個天使……要找比她那樣更美的頭、更美的胸部、更美的手和更美的胳膊,那是辦不到的事。(《懺悔錄》)
中國古代文人往往以“尤物”稱美女,白居易《八駿圖歌》:“由來尤物不在大,能蕩君心則可害”;蘇軾《初食荔枝詩》:“不知天工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等等,皆以美豔女人為能移人性情的“尤物”,寓褒於貶。明末清初的李笠翁則認為“尤物”之所以能移人性情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她的“媚態”:
古雲:“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媚態是已。世人不知,以為美色,烏知顏色雖美,是一物也,烏足移人?加之以態,則物而尤矣。如雲美色即是尤物,即可移人,則今時絹做之美女、畫上之嬌娥,其顏色較之生人豈止十倍?何以不見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鬱病耶?是知“媚態”二字必不可少。媚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是以名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說之事也。凡女子,一見即令人思之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圖、與生為難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說之事也。
吾於“態”之一字,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體物之工。使以我作天地鬼神,形體吾能賦之,知識我能予之,至於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之態度,我實不能變之化之,使其自無而有、複自有而無也。(《閑情偶寄·聲容》)
論者認為,李漁的這個見解是建立在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基礎之上的。中國傳統藝術精神向來強調人內在的精、氣、神。《世說新語》寫魏晉名士,著眼點不在外形,而在人的精神本體:氣質人格、才情風度等等。顧愷之說:“四體妍媸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李漁把這種傳統藝術精神貫徹到社會生活日用中,用以指導和品評女子的聲容修養,這是他的創造。李漁不認為美豔就意味著邪惡,也不認為尤物就是妖孽,他認為女人要博得男人或者丈夫的喜歡,“媚態”是絕對必要的。(參閱王宜庭《紅顏禍水》第24—25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6月版。)
徒具美豔的女性,可能如塑料花有色無香;隻有既具“魔鬼身材”,又有“尤物之媚”,才可能“色、香、味”俱全。不妨可以說,潘金蓮在中國古代說部中雖不是一枝獨秀,也是少數富有女人味的角色之一。多少男性讀者恨金蓮罵金蓮,不見金蓮想金蓮。看《金瓶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看潘金蓮;沒潘金蓮的世界如《金瓶梅》第八十七回“武都頭殺嫂祭兄”以後,就索然無味。多少讀者感謝蘭陵笑笑生筆下留情,沒有如《水滸》早早處死潘金蓮,這才有從第一回到第八十七回潘金蓮活躍其間的錦繡文章好看。
二、“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
潘金蓮色藝雙全,媚態可掬,兩者互為因果。全麵解說潘金蓮的媚態決非易事,這裏僅取其一端:藝,略作評說。(盡管其色藝不分,但色於上節已詳。)
西門慶妻妾成群,其間藝術全才唯有金蓮(孟玉樓僅善彈月琴,總共沒露兩手)。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潘金蓮偏偏多才多藝。用王婆的話說,是“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了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字。”(第三回)
到第八十回應伯爵也充當了一次“媒婆”的角色,想把金蓮介紹給西門慶的下任張二官,全麵誇耀了一番金蓮才藝之後說:“你如今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將潘金蓮的風流才藝視為榮華富貴者“有福的匹配”。兩相呼應,雖可見王婆與應伯爵之小人勢利,但潘金蓮的確是既知曲又能彈得一手好琵琶。孟玉樓說金蓮“平昔曉的曲子裏滋味”。吳月娘也誇“他什麽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像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隻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楊姑娘更驚訝:“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第七十三回)好在西門慶也有副懂音樂的耳朵,堪稱金蓮的“曲裏知音”。盡管他們也曾為曲兒爭執過,但西門慶與潘金蓮幽會之初,就有金蓮之彈唱助興,更使這對惺男惺女格外亢奮。《金瓶梅》第六回寫道:
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麵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歹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恥笑。”西門慶一麵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箏,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著: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卷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勾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試想,西門慶妻妾中舍金蓮誰有這等情趣?勾欄小姐雖善彈唱,但那是在賣唱,那功利性往往衝淡了娛樂性,那裏或明或暗的討價還價往往讓那輕歌曼舞變得索然無味,遠遠比不上金蓮借曲抒情,率真自然。
潘金蓮不僅擅女紅,而且能即興賦詩,明心見性。為給西門慶賀三十大壽,潘金蓮特地做了“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鬆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水光絹裏兒、紫線帶兒、裏麵裝著排草玫瑰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著五言四句詩一首,雲: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第八回)西門慶妻妾中善女紅的當不乏其人,而既善女紅,又善詩賦,將兩者天才地交融在一起的,唯有金蓮。難怪她別具風情。
正因為金蓮有此才藝,所以她多次以曲明誌,或以曲代簡、以曲代言,表現了她獨特的性格與獨特的媚態。
當初她被張大戶白白嫁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武大郎時,深感命運“好苦也”。常於無人處唱個《山坡羊》抒發滿心的鬱悶。
潘金蓮與武大郎,堪稱美與醜的兩個極端。站在男性立場上看,女性本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本不足奇。金蓮偏站女性立場上看,抱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比真金、鸞鳳、靈芝,羊脂玉體,而將那武大視為糞土與烏鴉,麵對著這錯配姻緣到底意難平!於是無人處以歌代哭。
金蓮與西門慶幽會未久,西門慶又“另續上個心甜的姊妹了”,將金蓮撇在一旁不聞不問,致使金蓮以曲代言,向西門慶貼身小廝玳安訴苦,又以曲代簡,寫了一首《寄生草》托玳安帶給西門慶。
送走了玳安,金蓮“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夜深了,“睡不著,短歎長籲”,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起了《綿搭絮》(按,此曲《金瓶梅》僅錄一首,而《金瓶梅詞話》有四首,今按“詞話”錄之):
琵琶
當初奴愛你風流,共你剪發燃香,雨態雲蹤兩意投。背親夫,和你情偷。怕甚麽旁人講論,覆水難收!你若負了奴真情,正是緣木求魚空守。
又
誰想你另有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癡,斜傍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又
奴家又不曾愛你錢財,隻愛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輕性兒乖。奴本是朵好花兒,園內初開,蝴蝶飡破,再也不來。我和你那樣的恩情,前世裏前緣今世裏該。
又
心中猶豫轉成憂,常言婦女心癡,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頭,和你把情偷。鮮花付與,怎肯幹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廟裏和你把狀投!(第八回)
她這麽忘情地彈著,唱著,“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在這裏,金蓮彈唱的是一組情愛的樂章,其間有熱戀的回憶,失戀的苦痛,以及對負心男兒的委婉譴責與深切期待。此時此刻的金蓮與那待月西廂下的鶯鶯一樣楚楚動人。“如果我們隻看這一段描寫,則金蓮宛然是古典詩詞中描畫的佳人”。
到第九回“西門慶偷娶潘金蓮”,她終於成了西門府上的“五娘”——西門慶第五房的妾。她的癡情並沒換來西門慶的“專寵”,西門慶一而再、再而三地移情別戀,讓金蓮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曲解愁。先有《落梅風》代簡寄滯留在麗春院中的西門慶。
如果說,金蓮第八回的詩簡還贏得過西門慶的造訪與偷娶;那麽,此次詩簡寄出後金蓮獲得的則是難堪的汙辱。
待“六娘”李瓶兒入門,並為西門慶喜添貴子,西門慶到潘金蓮這邊來的日漸稀少,這對以情愛(或情欲)為生命的潘金蓮來說,構成了極大的威脅與痛苦。除了種種爭寵的掙紮,更有第三十八回所寫她雪夜弄琵琶,傾訴心曲。這段描寫真可謂是聲色俱麗的錦繡文章:
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她房裏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著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叫春梅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以遣其悶。
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不免“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猛聽得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認為西門慶來了,敲得門環兒響,連忙派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於是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會兒燈昏香盡,心裏欲待去剔續,見西門慶不來,又有點懶得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隻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暗想負心賊當初說的話兒,心中由不得我傷情兒。)想起來,今夜裏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誰想你弄的我三不歸,四捕兒,著他)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約一更時分,西門慶從夏提刑家吃了酒回來,直往李瓶兒房來。
這裏兩人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裏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想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不睡,又是困盹,又是寒冷。不免摘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好久回來,說道:“娘還稀罕爹沒來哩,爹回家不耐煩了,正在六娘屋裏吃酒的!”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了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不由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直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論殺人好恕,情理難饒,負心的天鑒表!(好教我提起來,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叫了聲賊狠心的冤家,我比她何如?鹽也是這般鹽,醋也是這般醋。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你一旦棄舊憐新。)讓了甜桃,去尋酸棗。(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
癡心老婆負心漢,悔莫當初錯認真。
常記得當初相聚,癡心兒望到老。(誰想今日他把心變了,把奴來一旦輕拋不理,正如那日。)被雲遮楚岫,水淹藍橋,打拆開鸞鳳交。(到如今當麵對語,心隔千山,隔著一堵牆,咫尺不得相見。)心遠路非遙,(意散了,如鹽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魚雁杳。(空教我有情難控訴。)地厚天高,(空教我無夢到陽台。)夢斷魂勞。俏冤家這其間心變了!(合)想起來,心兒裏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無下稍。
西門慶正在房中和李瓶兒吃酒,忽聽見這邊房裏彈的琵琶之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
繡春請不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她房中,隻見婦人坐在帳上,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麽兩三回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恁憑西門慶百般調笑,李瓶兒多方解圍,金蓮訴說了一番心頭苦悶,言之不盡,還是以歌代哭。
她長歎一聲:“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裏流罷了。”說著,順著香腮拋下珠淚來,然後又唱起來:
悶悶無聊,攘攘勞勞。淚珠兒到今滴盡了。(合)想起來,心裏亂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來,有上稍來無下稍。
詞話本裏,金蓮彈弄琵琶所唱的曲子比繡像本為長,也更為深情。因而這段引文取的是詞話本,這也是擇其善而從之也。
這一節對金蓮的心曲與才藝都作了最充分的展示。她起於急切、心焦,進而隨著時空與客觀情景的變化,相繼或同時出現煩惱、傷感、怨恨、不服氣、自責、迷惘、絕望、對抗等。這種心路曆程又是通過她共唱四首小令強烈地展現出來。她對負心的男人真是百感交集:有疼(仍愛著西門慶),有恨(恨西門慶負心),有怨(怨西門慶棄舊憐新),有不服氣(自比李瓶兒不差),有自責(自責自己太癡心),有悔(悔莫當初錯認真),有懷戀(“常記得當初相聚,癡心兒望到老”),有迷惘(“你撇的人,有上稍來無下稍”)。
中國古典說部中的韻文,尤其是作者代書中人物所擬的詩詞曲賦,多與人物性格相遊離,以至讀者煩其割斷了故事流程而棄之不讀,一些懂得讀者心理學的書商就在出版時大加刪削,讓那些以此炫耀才學的作者空忙一場。但也有一二例外,能將之與人物性格融為一體,成為人物形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最佳者自然要推《紅樓夢》,其次則當為《金瓶梅》。而《金瓶梅》中又似唯有潘金蓮的彈唱臻此藝境。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使姬妾滿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靜而彼喧,所答非所問,所應非所求,是何異於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無事事者乎?故習技之道,不可不與修容、治服並講也。技藝以翰墨為上,絲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則其分內事,不必道也”;“婦人讀書習字,無論學成之後受益無窮。即其初學之時,先有裨於觀者:隻須案攤書本,手捏柔毫,坐於綠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畫圖。班姬續史之容,謝庭詠雪之態,不過如是,何必睹其題詠,較其工拙,而後有閨秀同房之樂哉?”在李漁看來,才女的價值不在其才藝,而在因才藝而平添的媚態。
試想《金瓶梅》中無金蓮彈唱這些情趣盎然的篇章,它該要遜色多少。誠如田曉菲所雲:
《金瓶梅》的好處在於賦予抒情的詩詞曲以敘事的語境,把詩詞曲中短暫的瞬間鑲嵌在一個流動的上下文裏,這些詩詞曲或者協助書中的人物抒發情感,或者與書中的情事形成富有反諷的對照,或者埋伏下預言和暗示。總的說來,這些詩詞曲因為與一個或幾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物結合在一起而顯得格外生動活潑。尤其是詞曲,就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樣,都隻歌詠具有普遍性的、類型化的情感和事件(比如相思,比如愛而不得的悲哀),缺乏個性,缺乏麵目,這也是文體加給它的限製,因為倘不如此,就不能贏得廣大的唱者與聽者了。但是小說的好處在於為之添加一個敘事的框架(就好像文言的才子佳人小說尤其喜歡讓才子佳人賦詩相贈一樣),讀者便會覺得這些詩詞曲分外親切。另外,可以想象當時的讀者在這部小說裏看到這些曲子,都是他們平時極為熟悉的“流行歌曲”,卻又被鑲嵌在書中具體的情境裏,那種感覺,是我們這些幾百年後的人所難體會的。(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第122—123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三、“你天生就這等聰明伶俐到這步田地”
《金瓶梅》不僅利用“敘事的語境”中金蓮動情動人的彈唱,充分表現她的多才多藝,還特意安排了一段她自幼學藝的曆史,既使情節真實可信,又對她的命運多了一份哀婉動人的詮釋。
潘金蓮父親早逝,她娘度日不過,從九歲就將她賣在王招宣府裏,習學彈唱,閑常又教她讀書寫字。她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敷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她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金瓶梅》第一回)
到第七十八回又讓她母親潘姥姥以半埋怨半炫耀的口吻補說:“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交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餘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麽纏手縛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這步田地?”“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麽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兩相補充,可勾勒出金蓮從學文化到學藝的一段傳奇曆程。
說其傳奇,是指即使在當代中國老、少、邊、窮地區的女孩就學仍是個嚴峻社會問題,金蓮生活的明代或宋代(以宋寫明),一個並不富裕且兒女成行的寡婦為何能讓金蓮自幼上了女學?明萬曆年間李贄為接受女弟子被鬧得沸沸揚揚,幾乎難以收拾。金蓮所處的山東一隅竟有女學可上,亦堪稱奇跡。潘姥姥送女兒上女學並轉向學藝幹什麽?難道欲培養一名歌星(或歌伎)?書中也未提供答案。
但丁耀亢的《續金瓶梅》中提供了一種叫“養瘦馬”的教育或曰生意:
(揚州)有一種絕妙的生意,名曰“養瘦馬”。窮人家生下個好女兒來,到了七八歲,長得好苗條,白淨臉兒,細細腰兒,纏得一點點小腳兒,就有富家領去收養他。第一是聰明清秀、人物風流的,教他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藝,都有一個師傅,請到女學館中,每年日月習到精巧處,又請一個女教師來,教她梳頭勻臉、點腮畫眉,在人前先學這三步風流俏腳步兒,拖看偏袖,怎麽著行動坐立,俱有美人圖一定的角色。到了十四五歲,又教他熏香澡牝、枕上風情,買一本春宮圖兒、《如意君傳》,淫書浪曲,背地裏演習出各種嬌態。這樣女子定是乖巧,又學成了一套風流,春心自動。……又怕女子口饞,到了月經已通,多有發肥起來,腰粗臀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隻叫他每日小食,吃了點心,每飯隻是一碗,不過三片鮮肉,再不許他任意吃飽。因此到了破瓜時,俱養成畫生牙人一樣。遇著貴官公子到了揚州關上,一定要找尋上好小媽媽子。這媒婆上千上萬,心裏有一本美女冊子,張家長李家短,偏他記得明白。領著了,或是善絲竹的彈一曲琴,善寫畫的題一幅畫,試了伎藝,選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兩娶了去。這女子的父母,不過來受一份賣身財禮,多不過一二十兩,其餘俱是收養之家,準他那教習的謝禮。這是第一等瘦馬了。(第五十三回)
當初王招宣將金蓮教習成色藝俱佳的尤物,是想留給自己享用還是準備待價而沽呢?因他死得過早,無從考實,但他的教習方法當與揚州“養瘦馬”同出一輒。我們知道,有沒有這段求學的經曆,對金蓮的性格與命運關係極大。
四、女性是花,而素質才是那花中的蜜
有文化底蘊與藝術細胞的女性的媚態,甚至打情罵俏,是一首詩,或一幅畫,充滿著詩情畫意。否則,就可能是搖首弄姿,俗不可堪。而《水滸》中的潘金蓮卻目不識丁,因而彼金蓮無法與此金蓮比也。
說到媚態,上述“簾下勾情”就是絕妙佳品。再如“盼情郎佳人占鬼卦”中寫的金蓮於三伏天黃昏盼西門慶不到,罵了幾句“貪心賊”,“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相思卦”,再配上《山坡羊》曲:
淩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柳條兒比來剛半杈。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倚著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教奴被兒裏,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係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雖為心靈獨白,卻將她夢斷蘭橋般的苦戀之情,表現得如詩如畫。在這回裏,金蓮終盼來了情郎,兩人竟是以別具一格的逗嘴來表達別離後的情思,接著是金蓮丟帽撕扇的媚態表演。僅看撕扇:
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隻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第八回)
其妙處,曹雪芹深知之,因而在《紅樓夢》中寫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寶玉讓晴雯撕扇泄憤)一節美文,與之遙相呼應。第十一回金蓮與孟玉樓、西門慶下棋一段,極寫金蓮靈動而嬌媚之美:輸了棋,便把棋子撲撒亂了。田曉菲說這是楊貴妃見唐玄宗輸棋便縱貓上棋局的情景再現(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金蓮“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見西門慶追來,“睨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手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作一處。”田曉菲說:“是‘美人發嬌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金蓮的舉止與古典詩詞中的佳人形象吻合無間,也就是繡像本評點者所謂‘事事俱堪入畫’。”我則認為《紅樓夢》中黛玉葬花遇寶玉的情節似由此生發而出,隻是增加了些雅趣,減少了些野味;而《牡丹亭》中“遊園驚夢”更與之有神似之處。此類情節,書中比比皆是,僅以此三個畫麵,見金蓮於一愁、一怒、一樂中所表現的迷人媚態,已顯無限風光也。
不過,田曉菲聰穎地發現作者在寫金蓮媚態時總不忘佳人的另一麵,如以纖手打相思卦時,又以纖手打偷嘴的迎兒;撕扇之餘又給西門慶獻上壽禮;與西門慶花叢調笑之後又“激打孫雪娥”。這種詩與散文、抒情與寫實的穿插,正是《金瓶梅》的創舉,既拓展了作品諷刺的能力,又令古典詩詞裏平麵的佳人成為一個立體的佳人。正是這種詩與散文合於一身的氣質,使潘金蓮成為全書中最有神采的中心人物。參閱《秋水堂論金瓶梅》第27、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