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父親和母親便商量起來,因為近段時間不時傳來一些不好的消息,哪個學校的老師被學生打死了,哪個學校的老師自殺了等等。父親說再這麽下去就是死路一條了,隻有給中央文革寫信求救了,隻有中央文革才有權管紅衛兵。
母親擔心信寄不到,中途就被扣了,那就大禍臨頭了。父親沉思了一陣後說,那就不署名。母親說,那中央文革首長不知道信是誰寫的,怎麽來搭救我們呢?父親說,隻要他們知道這種違反“十六條”的做法,派人來解決,那我們也就能得救了。
“那,用仿宋體寫。”母親說。
我趕緊從淩亂的書架上翻出一本信紙遞給父親。父親一看,說不行,這上麵印著他們學校的名稱。母親翻了半天,總算找出一本普通信紙,撕下幾頁來。父親又說不行,不能在上麵留下指紋。父親從箱子裏找出一雙棉紗手套戴上,把信紙翻到當中,撕下幾頁,在桌上放好。
我不知怎麽的,忽然說:“爸爸,我來。”因為停課鬧革命,我近來正在學寫仿宋體,雖不怎麽樣,但也還過得去。
父親默默地望望我,遞過筆來。我坐下去旋開鋼筆套,父親又遞過來一張紙,墊在我的手下。這樣,我的手就不會碰到信紙了。
父親講一句,我寫一句。
“敬愛的伯達、江青二位首長,我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紅衛兵小將就把我定為叛徒。他們違反‘十六條’,大搞‘逼供信’,尤其是今天傍晚……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敬愛的林副主席也說過,即使是真正的地富分子,反革命分子,也不要用武鬥。可是……
“萬望中央文革首長派人製止這種錯誤做法。致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敬禮。一個普通的人民教師。”
一封長信終於寫完了。父親和母親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推敲了一番,然後父親仍然戴上手套把信折好。母親找了半天,家裏的信封都是父親學校的,上麵用紅色的大字印著校名,不能用。我自告奮勇去買。我拿上雨傘剛轉身,母親叫住我,拿出一本書,朝我翻了一下。隻有十五六歲的我,竟然心領神會,馬上就懂得了這本書的妙用,趕快將書接過手來。
當我在羊壩頭路口的雜貨店櫃台前翻開書去接住那位胖大嬸遞來的一隻信封時,我覺得她用奇怪的眼神朝我瞟來。我心中一虛,趕快低下頭,合上書,像做了賊一般,一溜小跑,匆匆地逃回家。
父親又一次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信裝進信封,小心翼翼地封好口,小心翼翼地貼上郵票,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母親和我都看著他,靜靜的,隻聽得細雨敲窗,沙沙作響。
父親沉思了一會,脫下手套,默默地遞給我。我戴上手套拿起信,父親的手又按住了我。父親朝我看看,我叫了聲:“爸爸。”
父親正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紅腫的左眼,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黑得發亮。我眼眶一熱,趕緊低頭跑出門外。
雨早已停了,牆門對麵電線杆上那隻燈泡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黃光。
信發出去後,全家人忐忑不安了好幾天。正當我們以為沒有什麽動靜,慢慢安下心來時,東窗事發了。畢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紅衛兵小將眼睛雪亮,明察秋毫。父親果然大禍臨頭,在劫難逃,被拉走隔離在學校裏繼續審查。
據父親後來說,這次倒沒有挨打,可能那封信起了作用。
許多年以後,陳伯達倒台了,林彪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又過了幾年,“四人幫”被粉碎了,江青進了秦城監獄。
於是,父親又因給林彪死黨與“四人幫”寫“效忠信”被審查了一番。
再後來,父親平反了,離休了。
這些都是後話,此處不提。
2010年10月22日0時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