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心窩子
在栗秋回國的前一個周末,菁喆和栗秋在菲利普家的後院,踩著柔軟的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菲利普真不錯,又在屋裏幹活兒呢!”
“他們家人都是這樣,天天在家幹活兒,美國男人裏還真有不錯的。我佩服他爸爸,都80歲的人了,還經常自己開車過來看兒子。挺獨立的一個老頭,喜歡說話,挺活潑的,所以既不顯老,也不招人煩。”
“真的要跟菲利普過兩年牛郎織女的生活?”
“商量好了,今年他到我家過春節。他可高興了。”至少現在栗秋還是信心滿滿。
“看來,你留下來的心思是定了?”菁喆明知故問。
“是啊。我的後半生不求大富大貴,隻想安安穩穩地過舒心日子,兒子也快快樂樂地做他想做的事,就是我的頭等大事。本來見好就收,知足常樂。”
空氣裏透著清新氣息。菁喆祝福道:“你未來的日子一定會過得快快樂樂紅紅火火。”
“借你吉言,我會好好過日子的。都這歲數了,不過日子還想幹什麽呢?”菲利普的房子在仲夏夜裏顯得潔白耀眼,菁喆多麽渴望。但她明白,栗秋的經曆對自己而言可遇不可求。
“這段時間又遇到什麽人沒有?”栗秋問。
“我不想再尋找了,我已關閉所有交友網站。對我來說,這些經曆已經足夠新奇和豐富了,我需要時間慢慢消化。”菁喆果斷地說。
栗秋關切地說:“這就意味著你奔向婚姻的速度放慢了。”
“順其自然吧,如果我命中注定沒有姻緣,那我也認了。”
“你才多大,就那麽宿命。”
“不是真的宿命,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有心澆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大概屬於前一種運氣。”
“那麽你到底是留下還是回國呢?”
“不知道。但我想完成碩士學業後,爭取到一家養老中心工作幾年,積累些經驗。全世界三億老人,中國就占了兩億,你說,將來我回中國,能無用武之地?”
“你喜歡美國嗎?”栗秋試探地問。
“至少現階段,它對我的誘惑比中國大。中國是我永遠的故鄉,是我深厚的背景。我現在年輕,想在一個更富有挑戰性,發展機會更多的廣闊天地闖蕩一番,我想有一個更加豐富的生命過程,美國能滿足我這個欲望。”
“那麽,美國吸引你最大的地方是什麽?”
“我渴望自由,是因為我從未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過,我相信,通過我的努力,我將來會獲得一些財富,而有了這些財富幹什麽呢?我想走遍全世界,想知道在這地球上其他國家的人是怎麽生活的,我對此保留濃厚的興趣。而我等不及中國可以免簽證自由出入全世界的那一天,還是想借美國的光,早點享受這份對我來說最大的自由。”
“如果綠卡拿到手了,你還會嫁美國人嗎?”
“如果遇到可以結婚的人,同等條件下,我還是選擇中國人。”
“為什麽?你從中國出來,卻還是嫁給中國人?”
“對。閉上眼睛想想,在這幾個網站,也結識了不少美國人,啥樣的咱都碰到過,對理查德印象最深刻,也著著實實試了一把美國男人。但我為什麽沒有哭著喊著跟他繼續下去呢?為什麽沒有湊合或想辦法改善或妥協一下,跟他完成一個婚姻呢?你也知道,如果我努力的話,我能做到。現在我仍然不後悔當時的分手。因為我不想選擇一種終身痛苦的生活方式。跟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我就不說了,但你知道我跟他們在一起的痛苦是什麽嗎?是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隨便嘟噥一句英語的真正含義,他們也永遠讀不懂我靈魂深處的語境。這才是我最大的痛苦。相貌和膚色差異我都能接受,但文化背景的差異不是補課就能補上的。因為我從小生活在西北石油城,那兒匯聚了五湖四海的人。那時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麽相同省份的人容易抱團?為什麽人們一見麵發現彼此是老鄉,就格外親,格外有默契感?就是因為受共同的文化熏陶啊。中國各省之間都有文化差異,更別說在美國了。我真的不想一輩子在猜測中生活,我希望與未來的丈夫,一個眼神一句玩笑,就能彼此心領神會,說白了,就算吵架,知道他憤怒的程度,從而適度調整關係。但和美國人在一起,罵你什麽都聽不懂,反正不是他白癡就是你白癡,也弄不清誰是真正的白癡。這真是對婚姻生活的一大嘲諷。當然你不一樣,你能掌控得了你的菲利普。”經曆了一段特別的網絡交友經曆,菁喆生出許多獨到見地。
“你還是很珍惜自己的權益。”
“是的。我寧願等待和尋找屬於自己的愛情。我的生命還漫長,現在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未來的幾十年,一定會出現那個與我心意相投的人。他要實在是想‘隱身’,那我也沒法,就等下去唄。”
“看來我讓你到網上進行交友,沒白費工夫啊,你收獲很大嘛。小道理一套一套的,剛見你時,你總低著頭,話也不多,一臉焦慮,但一副熱心腸和樸實的性格打動了我。現在再看你,對自己將來很是胸有成竹嘛。”栗秋調侃。
“你對菲利普就那麽自信嗎?”菁喆小心地反問。
“走著看吧。現在看來還行,至少他對我全心全意,對我的關照和體貼也無微不至,從不給我施加任何壓力,就算我不出去工作,他也願意養著我,能遇到這樣的男人已經很難得了。我不像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挑選自己中意的人。對我來說,啥啥理想啊抱負啊都不複存在,因為我選擇了一個普通美國公民,就隻能過這種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再過兩年我就到更年期了,身體有個病啊啥的,身邊能有人幫著照顧就是最大的幸運了。咱中國的‘好男人’,肯娶我這帶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嗎?我不可能指望他們,但可以指望這個美國男人。菲利普雖然沒有高學曆,也沒什麽社會地位,但挺好呀,這是在美國,沒人跟他比這個,不像中國,假文憑一堆堆的,相互騙,相互比,有什麽用?你說我能控製他,其實我也就是有點亞洲女人的陰柔勁兒,根本沒用什麽招數。唉,一個女人活在這世界上,不用任何心計,也沒使多大力氣,就得到了一個男人心甘情願地對你好,願意用半輩子都守著你,這女人也算是成功了,對不對?我呀,下半輩子就‘修理’和‘維護’他一個人就足夠了。當然,如果以後出了什麽差錯,到該分手時,那就分唄,有啥呀,咱能離一次就能再離,反正這是美國,沒人在意你離過幾次婚,結過幾次婚,沒人有時間關注其他人。所以咱反倒是自由的,放心吧,問題不大。”栗秋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務實的話。
“栗秋姐,你不討厭我的不切實際吧?”
“怎麽會呢?你很樸實也很執著,我欣賞你這勁頭。一場曠日持久的婚姻戰,把我的夢想摧毀了不說,也把我磨平了,我現在就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你卻不同,你還有夢想對嗎?”
“是的。我夢想著能遇到一個彼此相愛的人,哪怕隻有一天,當第二天早晨起來,這如同泡沫般消失了,我也不後悔。”菁喆的倔勁又上來了。
“在婚姻和愛情之間,你還是看重愛情?”
“當然如果婚姻和愛情能夠統一,那是我最大的幸福,如果不能夠,我還是選擇愛情。我隻有這一點夢想,我可以省吃儉用,我可以不穿漂亮衣服,甚至我可以沒有大房子,但我要愛情。如果我不是那種人,我就不會等到現在,我認為曾經一度愛上了理查德,也一度對安德魯產生惻隱之心,而想著跟他過日子算了。但,這還不完美,不是我要的那種感覺,所以我能走出來,走到我要去的那條路上,繼續往前走。”
菁喆說到這兒,把栗秋也說得心潮澎湃了,她鼓勵菁喆:“你隻管往前走吧,我為你祝福!記住你的夢想裏也疊合著我對愛情的夢想,或者也有其他女性的追求,隻是她們沒有你擁有的條件,她們沒有機會出國,沒有機會接受更多的教育,更沒有可能見識世界各地的男人。她們的一生隻認識自己的丈夫,頂多談幾次戀愛或離幾次婚,那就是最大的折騰,再折騰就超過中國人的社會道德或倫理的限度了,她們大多望梅止渴,或妥協或認命或心甘情願地過完她們的一生,而你卻過了她們很多人的一生。所以,你是幸運的,今後,你的每一步都是一個新開始,而她們的愛情早已結束,包括我,連生活也基本結束了,我現在就能看到自己生命盡頭的樣子,以後的歲月,跟現在的變化不大,而你卻會有許多變化,因為你的追求決定了你將會有許多變化,我對你充滿了期待。”
栗秋一口氣說了這些,不知不覺已到深夜。她又對菁喆說:“咱倆這一年都成話嘮了,說了多少有用沒用的話呀。”
菁喆也說:“你走了我就沒人可以這麽隨意地聊天了,一想到這兒,我就開始想念你。”
栗秋笑了:“現在QQ聊天那麽方便,距離對咱們這些人是問題嗎?”
栗秋站在院子裏輕輕喚了一聲,菲利普就從屋裏出來了,他舉著汽車鑰匙說,早就在這裏等候了。
菁喆再次對菲利普說:“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朋友,這是你欠我的!”
菲利普吐吐舌頭,過來把栗秋寶貝般擁在懷裏。
栗秋含情脈脈地看著菲利普,笑著說:“你還真不理解我和菁喆的感情,中國特色的姐妹。”
菲利普的車裏,竟然放著鄧麗君的歌曲,不用問,是栗秋弄來的碟片。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裏?
日子過得怎麽樣?
是否也有愛情甜如蜜?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隻在乎你
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這是菁喆少女時代就聽過的歌曲,那時她遠沒有現在閱曆這麽豐富而滄桑的憂傷,那時她隻是母親生命中的一顆棋子,母親想讓這顆原本是一個小卒子的棋子去當將軍,充大任。但菁喆不是那塊料兒,所以做不到,到目前,她仍然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普通士卒。以前想到母親,她就感到悲傷,她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麽那樣在乎名利地位,為什麽那樣在乎麵子?現在菁喆想明白了,因為父親是一名普通的鑽井工人,母親跟他從未享受過優越和高級的生活。他們認為自己一直處於底層人的生活境況,所以菁喆的母親也想做人上人,也想過高級生活,但她這一代已經做不到了,隻好寄希望於下一代。為此,本屬於菁喆的好時光,全把關注放在書本和考試上,結果,在本該收獲的季節卻顆粒無收。沮喪和絕望也曾一度充斥菁喆的內心,不僅隻有母親悲傷。但這個世界不是母親說了算的,她不是為她一個人的理想而綻放的,所有人都有遙遠的理想和幻想,卻未見得都能實現。母親隻是其中比較不走運的一個普通女人而已。她想,無論怎樣,自己都會盡力照顧好母親的晚年。
回到33號公寓,菁喆關上門,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直睡不著。
唉,還是唱歌吧,聽到鄧麗君的歌,曾讓菁喆的少女時代有了某種渺茫的寄托和安慰,那溫婉甜美的歌聲,從少女時代一直縈繞到現在,成為她永遠的背景歌曲,始終撫慰著她漂泊的心靈。跟美國人說鄧麗君嗎?就像美國人跟她說麥當娜一樣,那不是一種文化,沒有感同身受的契合點。但有一首歌,菁喆跟理查德卻找到了共同的激情,當他第一次給菁喆唱那首歌時,菁喆的心都碎了,因為他模仿歌手的聲音,溫暖而細膩的感情,猶如一隻小狗的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菁喆內心深處的憂傷。就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理查德。
現在,菁喆所處的環境變了,心情也變了,身邊沒有了理查德,沒有了安德魯,甚至也沒有了栗秋,但還有英國歌手史都華1975年移民美國後唱的《遠航》,他那如煙的老嗓子,慰藉和鼓勵著菁喆繼續前行。
我揚帆遠航,我揚帆遠航
重返故園,跨越大海
我冒著驚濤駭浪航行
駛近你身旁,走向自由
我飛翔,我飛翔,猶如跨越藍天的飛鳥
我飛翔穿過高高的雲層
飛近你的身旁,飛向自由
你能聽到我否,你能聽到我否
那透過黑色夜幕的遙遠呼聲
我聲嘶力竭呼喚不止
以求回歸到你身旁,就是這樣
我揚帆遠航,我揚帆遠航
重返故鄉,跨越大海
我們冒著颶風驚濤航行駛近你身旁,走向自由
噢,上帝,以求走近你,以求自由
回國禮物
在栗秋眼裏,波士頓不大也不小,不用開車,是個靠地鐵和走路就可以生活得很舒服的城市。富麗堂皇的三一教堂,藏書可觀的公共圖書館,憑學生證就可免費隨時進入的仿哥特式美術館,永遠是汽車等行人的禮貌駕駛,迷人的查爾斯河邊夏日音樂會,名人薈萃的老街角書店,熱鬧的昆西市場,愛爾蘭人在獨立日時戴綠帽子遊行,昂貴而充滿魅惑的紐伯裏街,百年老店裏的傳統糖果,外部磚砌內部為純白色的最古老的舊北教堂,美國大學教育的旗幟哈佛大學,世界理工之最的麻省理工學院,波士頓公園裏手挽手遊行的70歲同性戀人,秋天裏美到驚豔的層林盡染的楓葉……獨特的異國文化氣息令栗秋感到愉快的同時也生出戀戀不舍的情愫,真不知這一別,自己還能不能回到這個地方?她能看見也觸摸過的這座城市,這有她想要的全部。當她乘坐美聯航的飛機穿越北美時,她就從機窗裏久久俯瞰著藍天白雲之下的這片樹木繁茂、河流遍布的土地,並做著遷徙的美夢。
時間過得真快呀,轉眼又是六月,栗秋仿佛看見自己的遷徙夢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抓到似的,但就差那麽一點點,就一點點。栗秋揪著心。如果能再多待半年,把菲利普拿下是毫無問題的。因為兩人現在形同一對老夫妻,生活溫馨而無波瀾。在外人看來,是可以結婚了。遺憾的是,盡管栗秋佯裝漫不經心地探過幾回菲利普的口風,但他至今還未開口。所以栗秋也絕不會主動提出來。既然已經看準了這是個靠譜的男人,讓他歸順是早晚的事,那就不能貪一時之急而跌份,她可以慢慢等,用小火燉豆腐的耐心,慢慢地把菲利普煨熱,讓他自覺自願地,單膝跪在她麵前,把訂婚戒指緩緩套到她的無名指上,飽含深情地央求她嫁給他。栗秋極力克製內心的焦慮,以優雅的風姿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她相信那一天不是夢。
菲利普是有顧慮的。栗秋持J1簽證,按著中美兩國政府的規定,她的訪學時間一到,就得回國,兩年內不得以任何理由回到美國。如果現在匆忙結婚,兩人得有兩年時間不在一起生活,那還怎麽算夫妻呢?
在美國,夫妻關係是一個家庭裏最重要最核心的元素,領了結婚證,人沒在一起,婚姻的實質就變了。菲利普隻陪前妻去過一次法國旅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波士頓周邊走走停停。因此,大波士頓地區以外的美國情況,他並不了解,中國長什麽樣他更是根本不知道。好在,他喜歡看書,對中國文化熟悉到能夠跟栗秋紙上談兵。現在,他深深愛上了這個風情萬種善解人意的中國女人,他當然想立刻就娶她,伺候她,陪伴她。但是他的能力有限。他的身邊僅有幾個老同事,他們和他一樣,哪兒都沒去過,除了彼此並無更大的社交圈。而且他們的生活模式都差不多,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回家後陪伴妻兒,鋤草種花,做飯健身,看完喜歡的電視節目,上床做愛,然後一覺睡到第二天,又開始新的一天。與他們不同的是,菲利普多年來床邊沒有女人,他培養了自己安裝各種新式摩托車的興趣。他年薪8萬的收入一部分用來交稅,剩下的都買了摩托車零件,拆了裝,裝了拆,既打發時間,又興趣盎然。有時,他開著自己拚裝的摩托車,周末到大波士頓地區兜風。如此而已,簡單地生活著,直到遇見栗秋。
栗秋十分了解菲利普的能力和生存環境。她可以接受這個狀況,並未指望菲利普有超人的本事。美國社會不是中國社會,這裏沒有過於熱鬧的人際關係圈子,有沒有親戚是一個樣,這裏辦事不用求人,也沒法求人,因為幾乎沒有途徑可以結識到政府官員,就算找到了,說了也不算,每名官員隻是一個體係中的螺絲釘,沒有營私舞弊的空隙,他們不敢受賄,哪怕幾十美元,都麵臨著坐牢的危險。製度就是製度,大家心平氣和地等在這裏,按規矩辦事。栗秋剛來時,還尋思如何托人把身份的事解決,但這種中國式辦事念頭隨著對美國社會的了解,早已消失。這樣倒也圖個心安和清靜。栗秋想,這種清清爽爽、幹幹淨淨、老老實實、簡簡樸樸的生活方式,不正是自己心儀的嗎?也正因此,她才沒積極推動結婚的事。如果現在結了婚,又跑回中國一待兩年,那不是坑人家嗎?再說,誰知兩年期間有什麽變化?也許菲利普會愛上別的女人。美國單身男人的機會太多了,各個國家的年輕女人都在這裏匯聚,想拒絕那些異國美女的誘惑也是件難事。另一方麵,也許這兩年裏,自己又會遇到更合適的。畢竟跟菲利普之間的語言溝通障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怎麽形容呢?兩人日常生活交流沒問題,但無法進行深入的聊天。讓菲利普重新學習中文非常不現實,也沒有語言環境。但栗秋的英文水平也就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這個情形注定了兩人在語言上的交流無法達到默契,至少產生不了交流上的快感。幸虧有茹欣媛和菁喆可以經常說知心話,不然她真會憋出毛病來。目前來看,這隻是個小問題,但過幾年,可能就會演變成大問題,栗秋有此擔憂。所以,她也暗暗給自己留下退一步的餘地。
事實上,栗秋跟校方也溝通過,她可以再申請延期一年,可是,遠在國內的父母怎麽辦?兒子怎麽辦?若暫時成全了自己的婚姻,就照顧不了父母和孩子;若回去,就顧不上菲利普了。而且就算她多留一年,回國後,仍然是兩年內不能回美國,無論結婚與否。真是兩難選擇。思來想去,栗秋決定還是以家人為重,先回國。畢竟父母是唯一的,兒子是唯一的,如果在家人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不在他們身邊,將來再無機會彌補,會更遺憾。而男友失去了還可以再找一個,栗秋總喜歡把壞事往好處打算,離開這兩年,看上去挺漫長的,一不留神就會出現危情,但也正好可以考驗一下與菲利普的感情。如果彼此真的相愛,時間和空間就不是問題;如果各自有了新選擇,時間就是殺手,雙方躺著中槍也算是意料中的結局。
栗秋堅持到最後幾天,才辦理了訪學結束手續。這天下午,栗秋獨自穿過市中心的公共公園,然後步行到查爾斯河,最後又走了一遍河南岸那條長長的聯邦大道。栗秋走在這條被樹木掩映的優雅而彎曲的大道上,心情也隨著上坡和下坡起伏不平,她注意到,道路兩旁的樹木濃了,密了,漸次從翠綠變成深綠,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這綠不經意地掩藏起,隻留給路人優雅的濃鬱。栗秋想,這城市,這季節,這樹木就跟自己一樣,經曆了冬天的幹枯,春天的稚嫩,但是綠葉一攀身,過去的就都消失了,呈現給大家的就是優雅。
盡管栗秋很照顧自己在心理和精神層麵的感覺,但她明白,自己不是在空氣中生活,因此她在現實生活中盡顯遊刃有餘的本事。提前3個月,她就悄悄列了一個回國禮物清單,她喜歡凡事周全。她見縫插針不動聲色地照單完成了繁重的購物活動。這些禮物其實在國內各大名店都能買到,但價格卻是美國的幾倍甚至十幾倍,比如天鵝絨女式套裝,在美國打七折後的價格是150美元,但在國內卻賣3000多元人民幣。兒子喜歡的衝鋒衣,在美國打折後隻賣75美元,而在國內也能賣到三四千元人民幣;一雙澳洲雪地靴,在美國隻賣100美元,但國內一二線城市都賣到三四千人民幣。栗秋懶得去想為什麽是這樣,她隻能在哪兒說哪兒的話了,現實就是這個樣,既然中國人大都有名牌癖,為何不多帶點回去呢?
栗秋給父母帶的禮物最多,有南美產的瓶裝西洋參、心髒保健品、魚肝油、卵磷脂,也有美國產的堅果類,像杏仁、核桃仁、榛子仁、開心果、腰果。還有護手霜、老人足裂霜、牙線、泰諾感冒藥、清潔液,也有巴西產的邦迪防水創可貼、賭場退役的大字號撲克牌。一想到老爸老媽有生之年能享受到女兒的孝心,栗秋就很欣慰。栗秋還給祁陽買了一雙耐克運動鞋,以及美國生產的高光筆還有索尼耳機,這些禮物才花了200美元。
栗秋本能地給老桑也買了電動剃須刀。他是自己的家人嗎?當然不是。但他是她前半生最動心的男人,彼此真心欣賞過,雖然有緣無分,可彼此心裏有。既然有,在心裏,何必強行把他剜去呢?給老桑買禮物真是自覺自願的,就像老桑也永遠想著她一樣。買就買吧,道德法庭總不能跑到她心裏來審判這種發乎情止乎禮深藏的情感吧?
栗秋也給前夫祁富貴買了一個Zippo打火機,並給他的現任妻子小燕兒買了意大利產太陽鏡以及香奈兒香水。一旦想通了,栗秋做這些事時也是高高興興的。夫妻情分不在了,但仁義還在,何況前夫是兒子的爸。貶低前夫,對兒子和自己又有什麽好處呢?相反,如果把前夫當成遠親照應著,彼此都挺舒服的。大多數明媒正娶的女人,恨不能把“小三”千刀萬剮,栗秋卻是個例外。她已經做到了家庭內外以及親朋好友諸事和諧。無論走到哪裏,她都喜歡營造和享受祥和的氛圍,盡管母親一再批評她無原則無誌氣,她卻我行我素,一派樂天心態。有原則又怎樣?有誌氣又怎樣?難道這人世間,僅有非黑即白這兩種顏色嗎?為什麽不能有中間色?栗秋牆頭掛著的水彩畫,大多是含混不清的曖昧色彩,而這正是那些畫的魅力所在。為什麽在中國人眼裏“和稀泥”是個貶義詞?離婚後,夫妻非得打個雞飛狗跳血濺客棧才有意思嗎?做給誰看?誰又等著要那樣的結果?與其那樣,她倒更願意過這樣糊裏糊塗退一步的活法,也不失為一條獨特的路徑。
栗秋當然也給研究所的同事們帶了些禮物。既有給女同事們準備的美國產的伊麗莎白·雅頓化妝品、脫敏牙膏、染發劑;也給男同事的孩子們準備了兒童魚油、果味咀嚼藥片,還有英文版的二手故事書。研究室的同事們,大都不是什麽富人,雖然也垂涎各類名牌,但比不得當主治醫生的油水大,這些小東西也能博得他們的歡心。
栗秋是空著手到波士頓的,現在即將帶著這些沉甸甸地回北京。不用說,收獲滿滿。如果兩年後,她能把菲利普也一並打包帶回北京,那才是最大的收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