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是虛空而生的,站在光裏,背後就會有陰影,這深夜裏一片寂靜,是因為你還沒有聽見聲音。”——馬良《坦白書》
張西新劇《丁龍的夢》出版,楓香西雅圖劇社首任社長馬蕾讀後感慨萬千,揮筆寫下自己的讀後感: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世界風雲變幻,塞滿曆史大事。
從如此紛繁時代背景,挑選出一個幾乎被遺忘,一位卑微的仆人與傲慢的主人之間的故事,沒有刀劍鐵騎風號雨泣、卻絲毫不顯單薄。掩卷回想,這並非易事,離不開作者深度的洞察力和開闊的視野。
1901年,丁龍,一個來自中國不識字的華工和仆人,在美國生活二十年後,將自己一生的積蓄全部捐給了名校哥倫比亞大學。他的心願很簡單,設立中國文化與漢學的講座,讓美國人了解他故鄉的文化。而他的主人,卡本蒂爾將軍,美國加州奧克蘭市的建造人,用盡自己的財力和影響力,執著不懈地幫助他完成這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心願,設立了以丁龍命名的講座教授席。這是美國大學裏的第一個中文係。如果不了解當時的社會環境,在110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們很難體會這件事的艱難程度和深遠意義。
丁龍
丁龍的捐款信原件
丁龍的身世之謎至今未解,作者巧妙地把他的經曆融進了華工修路與排華法案的曆史中。
彼時的中國,在中日甲午戰爭、八國聯軍瓜分中國的狂潮之後,封建社會已走向晚期,風雨飄搖。彼時的美國,工業革命帶來經濟快速發展,資本主義內在矛盾所導致的惡果更加明顯,階級衝突漸趨激烈,貧富分化觸目驚心。
穿過曆史的風沙,翻開沉默的一群異鄉人的苦難史,大批華工離鄉背井來到美國,修建了太平洋鐵路最險惡的路段,幫助重塑了美國西部地理及社會版圖。然後成為美國經濟衰退引起的社會衝突的替罪羔羊:飽受仇視和排斥。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曆史上首個針對特定種族的《排華法案》,直到60年後的1943年才被廢除。2011年美國參議院對此法案道歉,中間相隔129 年。
在複雜的曆史中,作者為我們梳理出丁龍與卡本將軍跨越階層、國家、文化碰撞出的兩道人性本色的微光,相映成輝,不滅不息。選材體現作者的認知和素養,作者對人類精神抱有如此執著而深切的關懷,《丁龍的夢》已經超越了講述華工血淚史和政治立法不公的排華法案。每個時代的脈動,都在悄悄地改變,變幻莫測的潮流影響著每一個人,但是我們精神的家園,卻從來不曾消失。
丁龍和卡本蒂爾
丁龍是一位來自中國鄉下不識字的華工,他不是通常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俠客或者書生,而是普通中國鄉下人家,不識字,卻在生活中代代相傳,踐行著孔子的教導、儒學的傳統。
長期的傳統文化已把外在的規則化成了丁龍內在的習慣。丁龍看到卡本蒂爾需要幫助,即使在自己和華工遭受辱罵後,還是以他的“忠恕”之道,留下來幫助卡本。他不為討好,不怕卡本,他也不想聽辱罵。他的想法是暫時留下幫忙,然後辭職。內盡於心,外不欺物,忖己度人,推己及人。“克己複禮為仁”“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丁龍不抗爭,他認為他的命,遇到了主人本卡將軍,有一份工作,比死去的同鄉華工好。他與秋葉的愛戀聽天由命,秋葉因家庭所迫而嫁給年紀大很多的有錢的華工,也是命。他也因此有一份了然與接納,不患得患失,因而永遠平靜快樂。這些品質讓經曆不同信仰文化教育的卡本蒂爾起初不能理解,進而想要了解神奇的中國文化。
丁龍正是費孝通先生1948年的《鄉土中國》中講述的中國鄉土的一員。當年的鄉下人,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大抵是“愚昧”的。在鄉村,不用學習文字,在麵對麵的社會交往中,傳情達意,結繩記事本就不需要有文字。鄉村的人,在還沒有與城市、與東西方接觸之前,沒有機會學習,帶著土氣。丁龍不知道1899年,弗洛伊德借由《夢的解析》一書探討了心靈的無意識領域,也不知道1901年,畢加索將藝術的魂魄從具體可感的人物肖像畫中抽離,賦予其抽象化的形式外觀。更不知道同時代的愛因斯坦已經發表了幾篇引發變革的科學論文,狹義相對論。
卡本將軍受過西方大學的教育,雄心勃勃建立了奧克蘭城市,有槍有話語權,玩得轉法律、搞科技更是風生水起。卡本37歲那年,建立了第一條橫貫美國大陸的電報線,發出的第一封給林肯總統的電文是這樣寫的: 加利福尼亞的電報今天已經完成了。這可能是大西洋各州與太平洋國家之間永久性的聯係。那時他不知道:真正能聯係上各個國家的,是對文化的相互交流與了解而發展出來的尊重和對話。
丁龍身後的中國文化,對卡本而言, 是陌生的。在麵對麵的熟人社會,反複地生活在同一生活現狀的人們來說,每家人都知根知底,邊界模糊,法律往往無從發生,是“無訟”的社會。一群沒有機會接受過所謂文字教育的華工,顯得“千人一麵”,而且“軟弱無能”,沒有團結起來用法律保護自己爭取權益的意識。但是,華工的勤勞、聰明、無爭表現在拿著最低的工資,工作時間最長(與其他族裔相比),修築著最艱難最危險的鐵路段,然後把辛苦掙來的錢寄回家鄉去建雕樓,鄉村已經有土匪搶劫,不太平了。家鄉,那裏有他們與泥土相連的根,中國的文化,血液裏自帶落葉歸根。
對照1921 年魯迅小說《故鄉》裏的少年閏土,可以從中看到丁龍的少年時期。盡管閏土隻是一個幫工的愛害羞的兒子,但他卻不怕少爺魯迅,初次見麵不到半日,便和魯迅混熟了。少年時的閏土,活潑,機靈,勇敢,對生活充滿熱愛。中年的閏土因為生活因為封建的等級觀念失去了神彩,中年的丁龍離開了自己的國家,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丁龍離開了家鄉,見證了華工的罷工鬥爭,聽到侮辱的稱呼“吃貓肉老鼠肉的豬仔”,與受過教育的同胞王先生有過交談,王先生為華人爭取權益,慷慨陳詞、據理力爭的演講,還因社會壓力不得不與白人妻子離婚。
卡本蒂爾
傲慢自大, 追求物質享樂的卡本,對華工群體抱持偏見與排斥,是丁龍改變了他的偏見。卡本意識到丁龍身上忠厚、單純,善良的品質,以及造就影響他的中國文化的神奇魅力。他開始平等尊敬地對待丁龍,不拿他當仆人對待。
丁龍帶著卡本回去尋訪了他日夜思念的美麗的故鄉和美食佳肴。一闕溫柔動人的《漁舟唱晚》,晚霞映輝,漁人載歌,月光如水,寧靜、平和與恬淡的家鄉安撫著漂泊遊子的靈魂。東方人的音樂之眼,仿佛精妙的唐詩,一直讀到休止處,才發現山高水遠,月靜山空。
唐詩與音樂如同呼吸的空氣,在音樂與詩歌之間,隱藏著生命的根,不斷向下延伸的根,構成了隱藏在生命中的最美詩篇。當你找到了音樂與詩歌間神秘的通感,也就找到了那藏在你生命中的、隱而不露的根脈。一個人遇到許多動人心弦的事情,生命之根、性情才會顯出來。
丁龍回到美國,遵守諾言照顧卡本,剪掉了辮子,成為卡本的管家,在生活中學習,後來他捐出全部積蓄時給哥大寫了一封英文信。東方社會穩定靠公序良俗、自我道德感,而美國立法根基是基督信仰下的人生而平等,法律條例規定的權利與義務。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之後的丁龍,人生閱曆和接觸到的社會,讓他思想發生了改變。丁龍生病後,沒有把積蓄留給秋葉,秋葉有自己的命,他有秋葉送給他的簫,這就是生生世世的一生。
他有一個夢想,他說,“我知道實現不了。”
卡本將軍“上等貴族”的精神被喚醒了。丁龍覺得實現不了的願望,卡本幫助實現。卡本永不言棄地與兩任校長遊說,不斷追加捐款,當哥大校董,在命名問題上絕不妥協,拒絕用大清帝國之名或者高官公使來命名,堅持用卑微的丁龍的名字。
“他是一個慮事周全,勇敢且仁慈的人,請不要再傷害他。”“我寧願傾家蕩產! 是他教會我一種品質: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貌似簡單的文字,到底蘊藏著多少深意!一段真實的曆史,一位美國成功的商人,為了實現他忠實的仆人的願望,讓更多的人了解中國文化,心甘情願地把他一生的財產都砸進哥大。不是慈善家的卡本,硬是用了幾年的光陰做成了一件轟轟烈烈沒有回報的大善事。
“一滴水加一滴水不等於兩滴水,而是更大的一滴水”
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造訪,是兩個民族心靈的對話。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鄉愁》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意大利人多米尼克相信如果有一天他能拿著蠟燭穿過一片溫池而不滅的話,那麽人類將得到拯救。多米尼克的朋友、俄羅斯流亡詩人安德列決定完成他的遺願:點燃蠟燭,穿越溫池。安德列手中的蠟燭一次次熄滅,又一次次點燃,堅持著漫長的跋涉。拯救的希望如風中的燭火搖曳飄渺,持燭涉水,微光長存…
當安德烈有一次去拜訪多米尼克時候,多米尼克自言自語“一滴水加一滴水不等於兩滴水,而是更大的一滴水”。意大利人多米尼克和俄羅斯人安德列是這樣的一滴水,中國人丁龍和美國人卡本蒂爾更是這樣的一滴水。
一切的是非都會留在時光中,隻有當我們對自己的精神的家園有了足夠的了解,才有慧眼去回眸社會最本質的格局和邏輯。
人類文明的根脈擁有呼喚我們靈魂的權利,它躲在我們靈魂裏邊未知的一個領域,並且總是在某個我們意識到或者是毫無察覺的關鍵時刻出現。
社會的發展具有很長的淵源,在很長時間內社會形態中的特點會延續下來,並且改變緩慢。《丁龍的夢》,在冷暖世界裏,作者深切關注和凝視人類文明的精神源泉,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本質。文藝作品的魅力超越民族國家與文化的藩籬,人類精神的微光不滅不息。
附記
100多年前華工的曆史,其實是華人移民的曆史,也就是在美華人的曆史。存在在美國法典裏的《排華法案》,美國中學生曆史課本裏卻沒有。
這些華工從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大多數不識字,又因為排華法案而隱藏身份,留下的一手文字與照片記錄少之又少。
斯坦福的北美鐵路華工研究項目,波士頓的鐵路華工新年花車,西雅圖Wing Luke 博物館一麵對亞裔不公的法案牆,旨在了解及正視這段長久被忽略的曆史,尋回被不公平地遺忘的曆史篇章。
1997年,當拍攝出《龍門客棧》的香港名導胡金銓成功籌到足夠的資金, 開始籌拍寄托著理想與誌向的電影《華工血淚史》時,卻因為心髒手術失敗,永遠不能再創經典了。
2019 年5 月,將迎來美國太平洋鐵路竣工150 年。
12000名清朝來美華工入選名人堂。1865年,美國首條橫跨大陸的鐵路動工修建,由於美西地區嚴重缺乏勞力,從中國引進大批勞工修建西段鐵路,占鐵路工人總數的85%,華工在極其危險的工作環境下做出艱苦卓絕的努力,用炸藥打通了貧瘠的內華達山脈,幫助重塑了美國西部地理及社會版圖。
2014 年美國勞工部部長佩雷斯9日說,跨州鐵路修建完工為美國的商業發展和經濟空前大繁榮奠定了基礎,中國勞工為此做出巨大貢獻,值得被高度肯定。“五月是美國亞太裔傳統月,為銘記中國勞工的勇氣和所作的犧牲,勞工部決定把他們納入勞工名人堂,以表彰他們的曆史性貢獻,這是自1988年名人堂成立以來第一批入選的亞裔美國人。”佩雷斯說。
2018 年12 月17日,美國排華法案終止75 年紀念日。
2018年,美國PBS 電視台的《排華法案》紀錄片不僅關注政治和立法,還反映了很多社會曆史、唐人街的生活以及華裔家庭被迫背井離鄉的經曆,描述了可怕的暴力浪潮(包括大規模私刑),乃至1882年後在美國西部約300個城鎮發生的種族清洗。在恐懼和種族主義麵前,頑強和雄辯不是對手。
紀錄片《排華法案》探索第一部限製特定種族移民並禁止其成員入籍的美國法律。華人勞工被引進美國,在西部修建貫穿整個大陸的鐵路,1870年代,鐵路竣工後,南北戰爭時期的經濟蕭條導致白人失業,此時華人勞工又被視為威脅。
美國華裔族群一百多年前的人口巔峰達到過10萬,但到了1920年華裔隻剩下6萬。
西雅圖的國家檔案館包含大約50,000個與“排華法案”相關的案件檔案,該法案幾十年來一直禁止大多數中國移民。致力於索引文件的誌願者們表示,他們掌握著寶貴的個人信息和更為深刻的教訓。
1875 年3 月的美國法案《佩奇法案》的真正動因是為了保護美國白人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競爭力。該法案被立法者冠以道德的名義限製華人婦女入境,迫使華人男子回中國。確保美國西部不會出現一個長期居住的華人族群。
作者馬蕾:軟件工程師;中醫。楓香西雅圖劇社首任社長,北美楓香文化中心董事。
文章推薦
1
2
馬進隆, 廣東台山人。“進隆”的台山話發音是 Dean Lung。 這也是為什麽後來有人誤打誤撞把他的中文名叫成 丁龍。其實廣東台山根本沒有姓丁的。
本月28日是丁龍寄支票發起捐建哥倫比亞大學漢學係119周年。前不久中央電視台報道,經過多年追尋,終於在廣東台山找到丁龍的身世,他原名叫馬進隆。因為方言發音和其他因素,在美國的名字改叫丁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