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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剩女》(三十九)

(2016-06-16 19:53:35) 下一個

打吊針

茹欣媛初到美國時,體質較弱,尤其是跟老湯姆離婚時,心頭鬱結了太多滯氣,傷神傷體。那年冬天又特別冷,茹欣媛感冒了,但她扛著,怕花錢。咳嗽了,她還是扛著。在國內時,每當感冒發燒,她都去醫院,醫生通常給她幾天點滴,輸輸液就沒事了。在國內時,茹欣媛的熟人多,熟門熟路的,開個後門,在醫院掛吊瓶,也花不了多少錢。但到美國後,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急診的話,怎麽也得三五千美元不等。那時的茹欣媛付不起急診費,令她失望的是,助理醫師給她測過體溫、驗過尿、抽過血後,醫生也隻是看看化驗單,摸摸她的額頭,目視一下她伸出的舌苔,告訴她最基本的物理降溫方法,叮囑她回家躺床上睡兩三天,多喝水就會康複,不必打針吃藥。那時茹欣媛還懷疑醫生是不是歧視她是亞洲人,憋著一肚子氣,若三兩天還不退燒的話,就準備去告醫生。

茹欣媛回到家,體溫高達40度,她按照醫生的要求,用物理方法降溫,果然體溫慢慢往回降,直至正常。

後來茹欣媛雖然拿到了綠卡,但她一直是個體戶,沒到公司上班,自然沒有醫療保險。她自己又舍不得買,太貴。平均一年要交1萬美元左右。她從中想明白一件事,與其把錢交給醫院,不如花點小錢進健身房。

茹欣媛的前男友托尼是美國土生土長的,有醫保,有家庭醫生。在美國,家庭醫生並不是隻為某一人服務的,一個家庭醫生可能同時為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服務。有醫保的人,一般是從所在的醫療保險公司提供的一批備選醫生中挑選家庭醫生。過去,茹欣媛曾經陪著托尼去看過病,他的家庭醫生是個溫和帥氣的瑞典裔美國人。茹欣媛看得出來,男友對那位家庭醫生有一種本能的信賴,遇有頭疼腦熱的事,他會直接給家庭醫生打電話,特別難受時,家庭醫生一般會建議他去藥店買點 “泰諾”,這種藥在美國曆史很長了,早過了專利保護期,價格很便宜,是美國家庭常用的萬能藥。美國的規定是,出現緊急情況時,才能叫急救車。

三四年前,茹欣媛開始出現更年期症狀,她原以為自己會有強烈的反應,然而,更年期卻風平浪靜地過去了,這些年,她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已從剛來時的亞健康調整到現在的健康狀態。

正當茹欣媛快要忘記打點滴的記憶時,拿到綠卡的母親來到了美國。

母親到來時,茹欣媛正忙著經營月子中心,但母親卻天天嚷嚷著讓茹欣媛帶她去醫院,她要打吊針。

“媽媽,你到底哪兒不舒服?”茹欣媛看著母親一副難受樣,真想替她分擔疼痛。

“我哪兒都不舒服。”母親哼哼唧唧。

“您能告訴我,到底哪兒不舒服嗎?”茹欣媛耐心地觀察母親狀況,希望能找到她疼痛的源頭。

母親耍小性子,喊道:“你又不是醫生,我告訴你哪兒痛管用嗎?快點帶我去醫院,打幾瓶吊針就好了。醫生知道給我用什麽藥。”

“可是美國醫院裏很少吊針。”茹欣媛猜測母親身體應該無大礙,人老了,心理脆弱,加上剛換了地方,方方麵麵都不適應。

“不打吊針,怎麽治病?美國人不治病嗎?你是不是舍不得給媽花錢?你放心媽自己有錢,媽每月有2000塊錢退休金呢!”

“媽,您真是越來越糊塗,我是您女兒,您生了病,我能舍不得花錢給您治病嗎?以後別再說這些讓我寒心的話,我不高興。跟您說吧,美國跟中國的醫院不一樣,小病真的不去醫院,實在嚴重時,能吃藥也絕不打針,能打肌肉針,絕不打點滴。隻有特別需要時,才會打點滴。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科學常識,隻有中國人倒著來。”

“啊,你咒我死!我還活得好好呢!我剛到美國,還沒享什麽福,我還沒活夠。”母親嗚咽起來,委屈得不行。茹欣媛真是哭笑不得,現在才理解了“老小孩”的意思。唉,老人跟孩子一樣天真,一樣混賬。

“反正你不領我去醫院打針,我就渾身不舒服。醫院沒有藥,你就到藥店去給我買,不是有社區醫院嗎?帶我到那裏去打針!”母親還是這麽固執。

“媽,在美國買抗生素,比買支槍都難。我看您就別胡思亂想了。您沒病,別嚇唬自己有病;您有病,我會帶您去醫院看醫生。您既然來了,就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享受這裏的陽光空氣和幹淨的水,好嗎?”

追悼會

茹欣媛時常得哄著母親,她才不念叨去醫院打吊針的事。母親學會了玩手機,給中國的老鄰居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小時一小時,因為女兒告訴她,從美國打電話回中國話費便宜,平均一分鍾一毛錢。

母親還願意看康州秋天的變色楓葉,她說空氣中一點塵土的味道都沒有,所以,這楓葉味也是清新的。她想一直聞下去,聞著聞著,她又傷感起來,說自己虧了,如果再年輕三四十歲多好,她就可以美美地享受這裏的生活。茹欣媛說,那你就一直待在這兒吧,抓緊時間趕緊享受。母親聽了這話,又心酸了,說在美國待著一點都不好,就像坐牢,出不了門,出去了聽不懂別人說話,自己一句英語也不會,又聾又啞又傻,就像在深圳時,看到那些從邊遠山區剛到大城市的農民一樣傻,最讓她難受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擔心,“萬一突然死在美國,連個給我開追悼會的人都沒有。”

 

茹欣媛笑彎了腰,說:“我的親媽呀,你腦子裏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麽?到時候,人都死了,還在乎有多少人給你開追悼會?”

“我活在世上雖然平平常常的,但死後得風光。”母親堅持己見。

茹欣媛覺得,母親對有一個隆重的追悼會似乎很向往。這大概是看多了國產片裏英雄們或受人尊敬的人死了之後,活著的人給他們的一種榮譽。可母親也不是什麽人物呀,就是一個普通職工,為什麽會有這種虛榮呢?也許是母親這一生,太少被社會認可,活得太卑微,才需要在死時用追悼會的光耀作為彌補。說來說去還是自欺欺人的一些泡影,茹欣媛很不屑。她直截了當地跟母親說,那就探討一下怎麽死的問題吧。“媽媽,您掰著指頭算算,如果您在國內死的話,會有多少人來參加您的追悼會?一百,兩百人?”

母親搖頭,說:“哪有那麽多人,能來五十人就不錯了。”

“其中有幾個是您最好的朋友?”

母親想了半天,興奮了一會兒,但很快眼裏的光又暗淡下去:“一個都不在了。就我還活得好好的。”

“好,把這個圈子再擴大一下,跟您關係還可以的有幾個?”茹欣媛又問。母親眼裏又亮起一道光,最後還是暗了下去,她說:“跟我關係還可以的,大部分都是同事。可我退休都快30年了,誰知道她們都在哪兒?改革開放後,有些人下海經商去了,有些人跟著兒女到其他省了,很少有聯係。”

茹欣媛不想再為難母親,母親50歲退休,她的時代已成過往,她是個生活在舊時代裏的人,揭穿這個真相對她是殘忍的,但又不能不指出來:“那您心裏麵擬的這個追悼會名單是想當然呀?最好的以及關係還可以的朋友都不能來參加,那麽關係一般的會來為您送行嗎?相反,如果您死在這裏,至少姐姐,我和小妹都可以為您送行,如果您對菁喆和栗秋夠客氣的話,她們也會來送您一程。如果您運氣夠好的話,您外孫女和她的洋男友也可以給您送束花來,您瞧這個追悼會怎麽樣?至少親人環繞著您,不讓您走得太孤單。媽媽,哪裏的土地都埋人,別一天想東想西的,您就過好每一天吧!”

母親被女兒說得詞窮,但還是堅持己見:“埋在哪裏是不一樣的。我在哪裏出生,就應該埋回哪裏。我的追悼會要回去開,會有很多人來為我送行。你們要是孝敬我呢,就都回去,從此以後,你們再想回去,也看不到我了。”母親把自己說得格外悲哀,弄得茹欣媛也眼眶潮濕。母親當年離開工作單位時,也就是自己現在的年齡。但母親不如自己幸運,她直接回家領養老金,當起十足的老人,而自己卻能跑出來,梅開三度,開創下半輩子的事業。同為女人,怎麽就如此不同呢?

合唱團

茹欣媛把月子中心賣掉後,搬到了康州的老人村莊,準備陪著母親過一段瑣碎的日子。

經營短暫的月子中心,雖然沒賺多少,但也沒有賠本。重要的是,無論精神還是心理層麵,茹欣媛都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了結這件事後,她前額的皺紋似乎也平展了,小鼻子放著光,腳底下也升騰出輕盈靈活的自如,時不時地還亮幾嗓子,有時唱京劇《沙家浜》裏的阿慶嫂唱段《來的都是客》,有時唱歌劇《江姐》裏的《紅梅讚》,有時還唱舞劇《沂蒙頌》,唱歌讓她很有幸福感。她仿佛又回到年輕時那段感情激蕩高昂的青春歲月。如果這麽一直唱下去,不用操心掙錢,不用沒完沒了地打拚,不用做些被拷問靈魂的事該多好。茹欣媛搖晃著腦袋,咦,這是怎麽回事呢?難道自己年齡大了,不敢擔事,也擔不起事了?這不可能,就是活到80歲,自己也不是回避責任與擔當的人。

茹欣媛不肯屈服的性格,早在童年時就養成了。換句話說,後來的歲月,無論遇到被男人趕出家門、被訴諸法庭、失業、身無分文、與女兒關係鬧僵、前途未卜或是其他什麽事情,都沒能把她打倒。但是兩首歌卻把她打倒了,一首是從西藏走出來的歌手韓紅唱的《家鄉》,一首是台灣歌手羅大佑作詞作曲的《閃亮的日子》。她隨著合唱團剛唱了兩句,就已經淚流滿麵。她也奇怪,母親已經來到身邊了,自己還能有什麽鄉愁嗎?國內也沒有讓自己心動的男人,還有什麽牽掛嗎?為什麽一聽到“我的家鄉在日喀則,那裏有條美麗的河;阿瑪拉說牛羊滿山坡,那是因為菩薩保佑的”這樣親切的歌詞和旋律,自己淚水的閘門就頓然打開,並迅速融入那條美麗的河一起橫流?

很快,茹欣媛就明白了,家鄉甚或是祖國,對她來說,不僅是有母親在的地方,還有自己生活過的熟悉的環境,自己接受的母語教育的地域和文化,歌詞裏的那個母親,是一個抽象概念,一種隱喻。而當她聽到《閃亮的日子》那激揚憂傷的旋律:“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你我為了理想曆盡了艱苦,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但願你會記得永遠地記著,我們曾經擁有的閃亮的日子”時,就一下被打中心底,淚水從她心底的岩石間,如小溪般跳蕩出來。啊,就是那個詞,曾經的理想以及為此付出過的青春歲月!誰沒有過理想?誰沒有過希望?尤其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中國人,哪個不是受到前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名言的鼓舞:“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愧。”正因不願虛度光陰,這個充滿朝氣與理想的一代人中的一部分,在中國改革開放後不久,來到美國。

茹欣媛剛到康州時就遇到的這個合唱團,不僅聚攏了這些曾經為了理想而追夢的教授工程師、醫生們,也凝合了來自香港、澳門、台灣以及東南亞的華人。這些早年來到美國的華人,把理想、遺憾、寂寞、失落、痛苦、艱辛、長存於心間的思念等種種情感與寄托,都聚合到所喜歡的中國經典民族音樂裏得以宣泄。這種行為是自發的,早在上世紀80年代,康州就形成了三個小合唱團,幾年前,一名合唱指揮家把這三個小合唱團體整合成一個,對合唱團進行了嚴格訓練,並於當年夏季在康州大學隆重首唱,博得滿堂喝彩。之後,該團體在康州各地多次巡演,《茉莉花》《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送我一枝玫瑰花》《大海啊,故鄉》《康定情歌》《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等優美的中國民歌,被合唱團員一次次演唱,每次唱完後,餘音嫋嫋,繞梁三日而不絕。這種獨特的文化表現方式,逐漸成為這片土地上的一道風景。知道合唱團的美國人越來越多,熱愛中國民歌並從中找到鄉音鄉情的華人也越來越多。合唱團的華人進進出出,走了去了,去了又來了,人數少時僅十幾位,多則六七十位,但歌聲一直都在,每周末排練一次的習慣雷打不動。每個周末,這裏是溫馨的,這裏是融合的,這裏是彼此接納與滋潤的,新老成員沒有隔膜,大家分享著自己動手製作的食物,分享著回國探親的感受,分享著來自家鄉的各種信息,分享著難過或快樂,分享著思鄉的味道,把鄉情鄉音濃縮在歌聲裏。最後,歌聲散去,讓周末的餘溫卻留在體內,像是未燃盡的星火,下周末再見時,撥拉一下,火苗又旺起來。

冷杉老人上世紀70年代到了美國,上世紀80年代初曾是合唱團的成員,茹欣媛與冷杉老人辦理房屋買賣手續時,冷杉特別建議茹欣媛有空時感受一下合唱團的美好。於是茹欣媛興趣濃厚地加入進去了。僅隻是唱了幾首歌,茹欣媛的某種情感突然迸發,淚眼中,她看不清自己的現在,隻看到自己的故鄉,自己的青春和理想的幻影,看到了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沒有意識到的,某天離開故鄉之後可能爆發的一種鄉戀。

為什麽以前自己不知道這個合唱團的存在,是地域的原因?還是自身性情原因?茹欣媛想不明白。過去她也從未想到自己敢如此奢侈地拋擲時光,一分鍾恨不能掰成兩半用,還不夠。

茹欣媛搬到老人村莊,既為陪伴母親一段時光,盡盡孝心;也能讓自己養神靜心,通盤思考,規劃下一步的發展步伐。遇見合唱團好像開啟了她的另一種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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