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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剩女》(三十二)

(2015-09-19 13:55:07) 下一個

走 低

菁喆顧不上傷心,周六又去了老人院。她不悅的心情,在老人們的一句句感謝聲中消散了。

為什麽每每與老人們在一起時,總讓自己心情快樂呢?既然這裏需要自己,既然自己喜歡這裏的老人,既然這裏是個快樂的場所,為什麽不在這裏待得更久些呢?為什麽還要回到冷冰冰的實驗室,對著一大堆數據發愁,為什麽不馬上改變這個現狀?

令菁喆欣慰的是,老年病學專業的碩導已經同意她轉專業。隻是她還在糾結,要不要先說服母親?但今天,她突然淡定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母親已經把自己扶上馬送一程了,不能再牽著馬,讓自己騎在馬背上前行。對,要學栗秋的務實,學茹欣媛的幹脆利落,沒什麽可糾結的。不就是放棄博士學位嗎?不就是讓母親失望嗎?不就是重新學習一門生存技能嗎?隻要自己喜歡,就算將來當護工又怎樣呢?何況自己會努力一級級往上做。

菁喆終於壯膽給博導寫了郵件,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談。導師約菁喆周二上午在學校辦公室見麵。

“你想結束實驗室的工作?你想做什麽?可我現在正需要你的實驗數據。”導師聽了菁喆的陳述,麵無表情。

“抱歉教授,我不喜歡每天拿小白鼠做實驗,我想跟人交流。”菁喆感性地說。

“你的想法太令我驚異,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讀一個老年病學的碩士學位,學製兩年。我希望您能支持我的改變,這樣有助於我找到工作。我在網上搜索過,美國已有2萬家養老院,約200萬老人入住,大量的養老機構都需要老年病學的專業人員,請導師理解我的選擇,我繼續讀博,心理壓力太大。”菁喆希望看到導師的笑臉。

“我知道你對我有點失望,我沒有承諾給你工作簽證,不是沒有希望,而是這是件很麻煩的事。你突然360度急轉彎,讓我沒有心理準備。而且你重新選擇的專業跟學術太不沾邊,難道你不再做學術了?你的論文很有獨特見地呀!”導師還是想留住菁喆,繼續為他打工。

“謝謝您,我從心底不喜歡生物專業,我想趁著年輕,做我認為有意義的事。”菁喆坦言。

“老人院的工作是很有意義。但是它會讓你陷入瑣碎的事物中,會有沒完沒了的麻煩。”導師還想拉菁喆回心轉意。

“我不怕麻煩。現在全球有3億老人,中國就占了2億,我想,學習這個專業會讓我有自信,將來我回到中國,可以為老人們做許多事。或許這才是我感興趣的事業。”

“噢,你讓我對你充滿敬意,但你能告訴我,為什麽突然轉到這個領域嗎?”

“我爺爺很愛我,我也愛他,但他生病後,我卻沒能陪伴在他身邊,為了彌補內心的遺憾,我想去照顧別的老人。”

“好的,我明白了。你很善良,既然這是你的心願,我盡力成全你。”

菁喆與導師的談話起了作用,接下來轉專業的手續辦得也很順利。菁喆的心情也因此鋥光發亮。過去的不愉快,也都一並丟到腦後。

俗話說:人走高,水走低。菁喆偏偏喜歡像水一樣往低處流,她認為現在這種選擇才讓她放鬆,才讓她的生命真實,為老人服務讓她感覺到生命的真正活力。她就是這麽一種人,這麽一種心態,可是過去,母親總是揪著她的頭發,讓她的腳離開地麵,她明白自己並不是真的那麽想往高處走,就算一不小心走高了,也是虛高。

 

 

 

·雖生存艱難 卻靈魂體麵·

要麽把美國想象成仇敵

要麽把美國當成肩膀

這是多麽可笑的智商

其實這裏是天堂 也是地獄

你不必對這裏太向往

也不必對這裏恨得手腳發癢

這裏就是人類遷徙過程中形成的一個集居地

你還可以去其他地方

但無論人類湧向哪裏

必然有的在天堂 有的在地獄

 

 

新室友

新室友宛芸來自台灣,年屆30歲,遠看也就25歲。茹欣媛說因為她身材嬌小玲瓏的緣故,濃縮得像未開苞的花蕾。栗秋見到她,說她和栗秋兩人的皮膚有一拚,宛芸的細白像牛奶,天生細膩;栗秋的白皙像瓷碗,中間多了些打磨的功夫。而菁喆與宛芸銀鈴般的細潤聲音沒有可比性,一個鏗鏘有力,一個嬌滴滴;一個是從胸腔發聲,一個是從聲帶擠送出來。茹欣媛還說,宛芸彎眉紅唇像古畫上的美女;栗秋則點評宛芸一雙燕子眼,包含無盡的善意;菁喆則羨慕宛芸左腮的酒窩,笑起來真甜。

對於3位大陸女子的好評,宛芸隻是微笑,最多說謝謝,其他就沒什麽可說了。茹欣媛試圖從女性主義立場,或從家長裏短的角度引發話題,然而聊天的氛圍,總因著宛芸的靜默和客氣而冷場,茹欣媛也說不清這種不親近,是因著缺少共同語言,還是宛芸的戒備心理在作祟?總之,她們很難聊天,更別說親密溝通。

於是,茹欣媛便就此揚手作罷,一心做她的房東就好。但私底下,茹欣媛對栗秋說:“大陸人和台灣人有60年沒在一起生活了,相互認生。但奇怪的是,為什麽我到美國才十多年,就能與白人們打成一片,難不成與外國人的溝通要比本國人之間的溝通還容易?”

栗秋說茹欣媛缺少溝通的耐心:“我看沒那麽懸吧?交流這事,主要還是因人而異。性格和信仰什麽的也挺重要。我在康州的遠親今年90歲了,人家在香港、台灣都生活過,到美國來也30多年了,但見到我,仍然親切,不存在溝通難的問題。”

茹欣媛還說:“這宛芸最好別說話,一開口那個嗲呀,柔呀,哎呀媽,受不了受不了,但凡一個男人聽了就得弄化了!”

無論是誇讚還是微詞,宛芸都不多言多語。她在初冬搬進33號公寓,現在3個月過去,菁喆跟她的關係還像陌路人。當公寓裏隻剩下菁喆和宛芸時,菁喆也的確不知道該如何與宛芸交流和相處。菁喆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女子,現在又遇到一個喜歡安靜的,房間裏氛圍驟然與以往不同了。兩個同齡女子見麵隻是笑笑,你不問,我也不主動說;你做飯時,我在房間;你在衛生間時,我在廚房。彼此謙和有餘,禮貌為先,這樣也倒相安無事。昔日擁擠的公寓,如今顯得清靜空曠。菁喆也分不清自己喜歡哪種環境,跟栗秋和茹欣媛在一起時熱鬧,親切,湊在一起什麽都說,像一家人;跟宛芸始終有距離感,但這種情形,卻給自己留出很大的隱私空間,讓自己更自在些。雖然菁喆與宛芸相處愉悅,沒事時還好,但心裏別扭想找人傾訴時,宛芸顯然不是好的交流對象。因此,菁喆也納悶,這小小的台灣女子,難道就沒有心事嗎?難道就不想跟人交流嗎?難道她準備跟任何人都客客氣氣一輩子嗎?

其實宛芸既沒有那麽神秘,也沒有那麽冷漠,她隻是正在全力以赴做一件事。

宛芸來自台灣宜蘭縣羅東市,去年在台北醫學院讀完博士二年級,以交換生的身份,來到麻州大學波士頓分校學習半年的物理理療。宛芸半年後是要回台北的,因為她男友在台北文化養生老人村工作,宛芸已經向養生老人村的理療部提交了工作申請,如果順利的話,半年後她將與男友結婚,然後雙雙服務於老人村。

這幾個月,宛芸每天上課回來,洗漱一番後,總是靜靜地待在屋裏,少與他人閑聊,她在用心做一件事:每天都要手抄10頁《地藏經》,為遠在宜蘭縣的奶奶祈求菩薩保佑。

宛芸是奶奶唯一的孫女,也是奶奶最疼愛的。但3個月前奶奶摔斷股骨頭,一直臥床在家。那時宛芸赴美留學的機票都買好了,她真想留下來陪伴奶奶,但奶奶執意不肯影響孫女的前程,於是宛芸含淚遠離。

宛芸到美國後,一直牽掛臥床不起的奶奶。宛芸的爸爸說,既然她那麽愛奶奶,就為奶奶抄寫3本《地藏經》,祈福奶奶增壽吧。奶奶的奶奶信佛,奶奶的爸爸信佛,奶奶自己信佛,也影響到宛芸的爸爸信佛,現在,爸爸又用這種方式,影響到宛芸信佛。爸爸勸宛芸,有個信仰總是好的,不然,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孤魂野鬼,靈魂沒有靠泊的去處。爸爸還說,宛芸奶奶這一生經曆了抗戰、內戰,經曆了戰火中的戀愛和失戀,經曆了在台灣白手起家、艱苦度日、中年患癌症、晚年喪夫等一係列劫難,活到90歲了,白發竟然又變回青絲,皆因為信佛的緣故。所以,作為奶奶最親近的孫女,能為她手抄《地藏經》,她的生命就會再次出現奇跡。

聽了爸爸的勸導,宛芸每日必虔誠地手抄經書,她的心越來越安靜,仿佛世俗的一切雜音都被切斷,人的心境也變得清澈透明。

奶奶的身子骨果然硬朗了許多,臉色也漸漸紅潤。聽到奶奶的狀況良好,宛芸的心情也隨之燦爛。

這天早晨,宛芸和菁喆同時出現在廚房裏。她主動問候菁喆:“早晨好!”

菁喆愣了一下,忙回應:“你好。”

“你是不是把自己弄丟了?”宛芸突然問。

“啊?”菁喆有點懵。

“我是說,你淩晨時做夢了吧?說夢話聲音很大,一直在重複,‘我把自己弄丟了,我把自己弄丟了’。”宛芸淩晨5點起床抄《地藏經》時,聽到菁喆在夢裏大喊大叫。

“呀,吵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我每晚都做夢,最近總是夢到我到了一個什麽地方,回不來了。急得我要死,也不知為何總做這種夢。”菁喆不好意思地說。

“你們中國不是有很多廟嗎?你去廟裏問問老和尚,也許可以幫你解答困惑。”宛芸善意地建議。

“謝謝你的建議,可是我現在在美國。但你為什麽說‘你們中國’,難道你不是中國人嗎?”菁喆好奇地問。

“我是台灣人。我拿台灣護照。”宛芸回答。

“可你的父母是中國人呀!”菁喆強調。

“我媽媽是台灣人,但我爺爺、奶奶和爸爸都出生在中國。”宛芸透露了自己的家底。

“那你還是中國人呀!頂多說我們生活在大陸,你們生活在台灣。”菁喆想把這個事說清楚。

宛芸淺淺一笑,說:“好吧。那我不說你們中國了,我說你們大陸,可以嗎?”

“可以。我們是大陸,你們是台灣,咱們是一家人,是曆史原因造成你們生活在海島,我們生活在大陸。”菁喆鄭重其事地說。她能看出來,宛芸也沒什麽敵意,這隻是她的一種習慣說法而已。“你去過大陸嗎?”菁喆問。

“還沒有。我爸爸本來想帶我去的,但這些年我一直在讀書,時間不夠用。還好,這些年很多大陸人到台灣旅遊,時常能見到他們。”宛芸說。

“你怎麽看大陸人?”菁喆問。

“台灣人覺得你們大陸人幹什麽事都著急。總是匆匆忙忙地要去什麽地方。”宛芸道。

“我聽說台北與北京差不多,在這些地方生活的人,都是匆匆忙忙,包括波士頓這兒的人,不也是急急忙忙地為了生存拚搏嗎?”菁喆毫無來由地為大陸人爭辯。

“您別誤解,我沒有說大陸人不好的意思。‘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趕路’?”宛芸突然若有所思地對菁喆說出一句深奧的話。

“你剛才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我嗎?”菁喆問。

宛芸微微一笑,說:“我這是信口胡謅,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原來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最近這幾個月才悟出來的,但原話不是這樣說的。”

“噢,還有出處呢?能說給我聽聽嗎?”菁喆討教。

“我奶奶總念叨,‘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幹些歹事?我卻曉前生皆已注定,隻得清清白白做個好人。’以前我不知何意,最近讀了一些佛經類的書才知道,其實這也不是她說的話,而是重慶縉雲山溫泉寺精舍門前的一副對聯。我也不知道她年輕時是否去過重慶,為什麽會對這句對聯念念不忘。但我看到你們大陸人那麽著急地往前趕,把自己弄得很累,我就受了點啟發,把它改動一下,算是作為對自己的一個提醒,掛在嘴邊。”宛芸詳細解釋了這句話的來由。

菁喆感興趣地問:“你奶奶吃素嗎?”

“是的。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吃素幾十年了。但身體還挺好的,現在每天還寫日記,曬太陽。隻是前幾個月摔了一跤。”宛芸心疼地說。

“哇,這樣呀!我爺爺也90歲了,本來他身體也挺好的,但半年前也摔了一跤,大腿骨摔斷了。”菁喆也心疼地皺著眉頭。

宛芸提醒道:“這個年齡的老人就怕摔跤。你叮囑家人,給你爺爺做些理療吧,那會有助於他的康複。我男友定期替我去看望奶奶,幫她做理療,她恢複得可好呢!”

菁喆黯然神傷地說:“我們家沒有做理療的條件,爺爺最痛苦時,他的身邊都沒有人伺候。隻可惜我待在這裏回不去,簡直像坐監牢,我真內疚呀!”

抗戰女兵

5月初,栗秋決定帶著菁喆去康州溫莎鎮老人村莊,看望她姥爺的堂兄的嫂子,也就是冷杉老人。因為再過一個月,栗秋的訪學項目將結束,這期間,她不僅要珍惜與菲利普相處的時光,還要迎接兒子的到來。寒假時,兒子連續感冒發燒咳嗽,出不了門,未能到波士頓與栗秋一聚。現在,隻能等到兒子6月初期末考試一結束,趕緊飛過來,然後,母子倆再一同回北京。因此,栗秋來看望冷杉老人,也算是給老人道個別。

栗秋邀請菁喆一同到老人村莊,一是菁喆已改了專業,對老人村莊的自治模式感興趣,另外,以後冷杉老人想敘敘鄉情什麽的,可以找菁喆說說。雖然冷杉老人兒孫滿堂,但大多在世界各地生活,不在身邊。所以,栗秋想了個兩全其美的策略,幹脆介紹菁喆給冷杉老人認識,相互也有個照應。

這天早晨9點,栗秋和菁喆乘坐從波士頓直達康州哈特福德的大巴,兩小時後,她們來溫莎鎮西側的老人村莊。栗秋在電話裏已征得冷杉老人同意,帶著好友一起來她家裏包餃子。老人很高興。

菁喆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真正的美國中產階級聚集的老人村莊。40多戶聯排獨棟房有序地環繞成一個圓形,這個圓的外圍是一圈高約20米左右的各個品種的楓樹,既擋風,又美觀,還有安全感。楓樹已經翠綠,透著這一年最初的生機。許多住戶門前掛著漂亮的花環。還有些住戶門前的台子上,擺著花草,門前停著一兩輛車,偶有小孩子進進出出。栗秋說:“美國人其實很看重親情,周末時,兒女們會帶著孩子來看望老人,也很孝敬呢!”

冷杉老太太家住在村莊的中部,栗秋遠遠就看見了她門前的那對撒尿的小頑童裝飾,一頂隨風搖擺卻飄不走的風箏,以及兩盆綠瑩瑩的蘭花草。“哇,老太太很熱愛生活吧,門前又是花草又是頑童的!”菁喆歎道。

“因為她心裏有大愛。”栗秋含蓄地說。

跟冷杉老人約定的時間是上午11點30分,她們提前了15分鍾到,栗秋提議:“咱繞著村莊散散步吧?”

菁喆點頭,兩人圍著被綠樹環繞的村莊走了一圈,春風拂麵,格外清爽舒適。

“人老了還有愛情嗎?”菁喆問。

“從生理上說,荷爾蒙沒了,異性跟同性沒什麽區別了,就不會發生化學反應,相互之間的吸引力也應該減弱。你說,當生理特征又回歸到孩提時那種無性化時期,男女不分,還能產生愛情嗎?你不覺得,許多老男人走路說話都像老太太,而老太太們,說話聲音越來越粗,聽上去像老頭?”栗秋很專業地說。

“是有這種現象。但我爺爺還是挺男人的,改不了。你的意思是,隻要能維持荷爾蒙基數,即便是老人見了異性也還能產生愛情對嗎?”菁喆又扯到了她的爺爺,不知為何,最近總是爺爺長爺爺短地掛在嘴上。

“就算有,也激不起大波瀾。但不排除一些非同尋常的老人,他們一生都保持著激情,心理始終年輕而鮮活,像詩人歌德,80歲了,還戀上一個16歲少女。楊振寧80歲了,不也娶了一個20多歲的女學生嗎?”栗秋想舉例時,張口就來,好像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錄入她的大腦數據庫似的。

“他們應該是真愛。”菁喆肯定地說。

“糾正一下,男人與女人之間因為需要而走到一起,因為不需要就分開,與愛情無關。愛情都是童話故事裏瞎扯的。丹麥愛情故事大王安徒生,一生窮困潦倒,就因為他沒見過愛情,渴望愛情,所以一輩子都寫愛情故事,你說,從未接觸過女人身體的男人,卻自稱情聖,這不是童話是什麽?”栗秋理性分析道。

“我追求的愛情就是個童話。”菁喆充滿向往地說。

“現實生活中沒有愛情。”栗秋毫無表情地說。

“你骨子裏很悲觀。”菁喆斜眼看著栗秋。

栗秋反駁說:“不,我恰恰是樂觀的,隻不過不再把童話和現實混為一談。愛情是什麽?有個女作家說了,那是一個枉費心機的企圖。愛情其實對健康是有害的。雖然愛情是美好的,但它不會永恒,隻是你自己不願承認這個事實罷了。你可以指責在網站上遇到的那些男人不道德,但道德又是什麽?是為了誰的需要才出現的?你不也打著愛情的幌子,去交友網站找一個符合你條件的美國男人結婚嗎?現在的愛情都變了味兒,已不是你從童話故事裏讀到的愛情了,人們在交友網站上,隻需打個招呼,就可以說一見鍾情,然後開始一夜情,就算見不了麵,不也可以裸聊嗎?”

菁喆歎氣:“生命本身真的如此不堪一擊?愛情真的不能永恒?”

“愛情這東西是一種靈性,也帶著一絲神性,它一閃即逝,誰都不能永遠握住它,如果它那麽容易就被世人握住,那它也就俗氣了。有幸的人,握住它的時間長些;而大多數人的愛情,猶如手中捧起的沙子,從捧起的那一刻,就在流失,直至掌心什麽也不剩。所以,就像一個女作家說過的,愛情很多時候是雙刃劍,兩敗俱傷。”栗秋談到愛情總有話說。

冷杉老太太的房子坐北朝南,地處老人村莊裏地勢較高的位置。10年前,這個村莊剛開發時,冷杉夫婦賣掉寬大的老房子,搬到這個聯排獨棟房裏,他們刻意選擇了這種小戶型房,這樣夫婦倆相互照應起來方便,而且能節省不少錢。但去年冬天老伴走後,老太太決定搬到老人院去安度晚年。那裏有很多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也會得到護理人員的很好照顧。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在美國,孩子沒有贍養老人的義務,每個月隻需探視一兩次,或每周視頻一次就可以了。所以,現在,冷杉老人家門前的草地裏,正豎著一塊“此房出售”的牌子。

老太太正坐在朝南的陽光房裏慢悠悠地喝著紅茶暖胃,寬大的書桌台上,鋪著一張宣紙,上麵是老人不知何時寫的幾首詩詞。冷杉老人還是少年時,就在母親的指導下,學寫隸書,主要練習的是曹全碑體。母親總說,隸書比較接近女孩子的性格,比較柔和,還有古樸的氣息,在書寫上,以靜、慢、輕柔為主線。到美國後,冷杉也練過柳體和楷體,但每每有在宣紙上創作的衝動時,下筆還是以隸書為主。

雖然門虛掩著,栗秋還是禮貌地按響門鈴。栗秋悄聲說:“她在等響,就憑這個細節,老太太一點都不糊塗。”

見到冷杉老人,菁喆愣住了。老太太的穿戴得體而精致,一派中國元素。室溫調到微暖,冷杉老人穿著絲綢麵料的刺繡上裝,牡丹圖案,分別用了酒紅和明黃色點綴,精致的盤扣,也是絲綢麵料,褲角做了暗紅的滾邊處理。她身上散發著賢淑婉約,寧靜致遠,含蓄內斂,柔中有剛的民族特性。老人1米65左右的身高;白皙的麵孔,清瘦中有潤色;雖然眼角皺紋頗多,但白齒紅唇是整個麵部的亮點;一頭銀發挽成結固定在腦後,額前的劉海自然地內卷著花樣兒,金絲框眼鏡架在筆直的鼻梁上。猛然一看,她也就70歲上下,菁喆暗自嘀咕,是老人本身就長得年輕呢?還是她長期在國外生活保養得好?或是她化妝後顯得年輕?如果拿她跟自己的姥姥和奶奶比,簡直像兩輩人!真不可思議。

冷杉老人家客廳的正牆上,掛著一幅隸書體的刺繡,是一組詞:“那些年華,恍然如夢。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別離,不訴終殤。”一張雕龍大椅,椅子後麵擺著雕龍屏風。客廳的左側牆上掛著一幅中國仿古畫,趙左的水墨長卷《溪山高隱圖》。右側牆上掛著張大千仿明清古畫《石濤山水》。書架上不僅有線裝古書,還有瑪瑙、翡翠、白玉、寶石、瓷器、骨料、象牙和金屬製成的鼻煙壺。菁喆眼界大開,順手拿起其中一個放到鼻下想吸聞,栗秋趕緊製止:“別動,這是古董,隻看就行了。”菁喆便慌忙把東西放回原位。

老太太都看在眼裏,卻笑眯眯地抿著紅茶,聽翻錄的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老歌《惜別》和《天涯歌女》。當栗秋和著曲子唱起《天涯歌女》時,冷杉老人也聲情並茂地唱起來,她是那樣悠然隨性,使原本還很緊張的菁喆頓時鬆弛下來,看到這個年紀的老人唱歌,菁喆特別高興,因為她的爺爺也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麽,總是想唱就唱,盡管聲音是顫抖的。

栗秋聊了一會兒,就到廚房罩上圍裙,開始弄餃子餡。來之前,她已從中國城買來現成的餃子皮。老人喜歡吃芹菜餡的,餃子也是她的老伴生前最愛吃的。

“奶奶,這是您年輕時的照片嗎?好清純喲!”菁喆顧不上喝茶,早被牆上的十幾幅黑白老照片吸引,不禁讚道。

“70年前,我在護士學校學習時留下的。一晃一生過去了。”老太太淡淡地回答。

“您先生年輕時真帥,尤其穿著軍裝的樣子。”菁喆由衷讚美。

“那當然。抗戰那年,我們醫療隊的6個護士都暗戀他,私底下都說他比美國電影裏的男影星還帥。有的女護士向他表白,有的女護士托人從中介紹,還有的給他送吃的送手織的圍巾,但他都拒絕了。誰知他喜歡的竟是我,而我那時雖然也喜歡他,但我想,如果他不來找我,我永遠都不會開口的。因為那時我一心想去修道院當修女。抗戰一勝利,我們的醫療隊解散了,我回到家鄉,誰知,他也來到我家鄉附近工作,我們又遇到了,然後相愛,結婚,一口氣養育了一大群孩子。”冷杉老人捧著熱茶,淺淺地呷了一口,身子板仍然很直。

“我爺爺也參加過抗戰呢!他說,他的許多兄弟都戰死在湖南了,他經常做夢能夢到他們。”提到抗戰,菁喆也自豪地讚揚自己的爺爺。

“你爺爺也是湖南人?”冷杉老人問。

“不,他祖籍是遼寧丹東。聽他說,他14歲時,就跟著他的爸爸和叔叔參加了東北抗日聯軍打日本人,但不知為何他們幾萬人從東北坐悶罐車到了俄羅斯,從那裏來到新疆,又在新疆打仗。後來抗戰爆發了,他又跟著他叔叔跑到河南,在那裏報名參軍,之後還在黃埔軍校學習過兩年,畢業後去了湖南,反正他所在的部隊在衡陽跟日本人拚過命,他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爺爺總說他命大。”關於爺爺的經曆,菁喆隻能說些零亂的片段。

“噢,他可能參加了衡陽保衛戰,那場戰役,我們的勇士拚得很壯烈。那時候,我們都不願意當亡國奴,響應十萬青年十萬兵的號召,就想上戰場打日本鬼子。”冷杉老人聽到菁喆的爺爺參加過東北抗聯,眼前一亮,隨之便有淚花盈在眼眶,她下意識地哼唱起,“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大豆和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她唱著唱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但是她還在唱,直到把這首歌完整地唱完。

菁喆小時候也常聽爺爺唱這首歌,很熟悉。此刻,聽到冷杉老人一字不差地把這首70年前的老歌唱完,菁喆感動得想擁抱老人,可是終究隻是遞給老人一張紙巾,就又坐回椅子上。她太羞於表達感情,過於內向。

菁喆暗想,原來爺爺那個時代的有文化有誌氣的青年,都會唱這首歌,都報名參軍上戰場打日本侵略者,保衛自己的國家。但如今,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有學曆有誌願的人,隻要有條件,都忙著考托福考雅思,想盡辦法離開自己的國家,去海外求得發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是我們這代人有問題,還是這個國家出了問題?是年輕人的悲哀,還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換位思考,如果把冷杉老人那一代人和自己這一代人調換一下,他們也像我們今天這樣紛紛移民海外嗎?而我們也會像他們那樣到戰場上與日本人拚刺刀嗎?這幾個月,菁喆的腦子裝進來的東西越來越多。

“可是,奶奶,既然您那麽愛國,為什麽又移到美國來生活呢?”菁喆不解地問。

“說來話長。有些事也不便再提。”冷杉老人簡潔地回答。

栗秋忙喊菁喆到廚房幫包餃子。菁喆到衛生間洗過手,然後進廚房給栗秋打下手。栗秋悄聲對她說:“有你這麽追著問的嗎?我從來不敢多問她什麽,這裏是美國,人家都有隱私意識。我告訴你吧,新中國成立後,有過三次移民潮,一次是新中國成立時,許多資本家,國民黨什麽的,因為對共產黨有疑慮,紛紛跑到台灣、香港和美國;第二次是“文革”期間許多人受不了,跑出國了;第三次是改革開放後,許多人投親靠友,為了骨肉團聚,移民到歐美等一些發達國家。”

菁喆也悄聲追問:“噢,那老太太應該是新中國成立初跑過來的那批吧。那如果你要是跟菲利普結婚了,也移民了,那你算第幾批?”

“可以算第三批。不對,從性質上分,與第三批又不相同,那批人知識含量低,手裏也沒什麽錢,主要來賺美國人的錢。但這些年的移民,主要是當官的卷著錢來的,經商的當投資移民來的,還有留學的留下來不走了。我怎麽也算個高知群體的吧。細分的話,我應該算第四批。”栗秋分析說。

冷杉老人也係上圍裙進了廚房,她拿起一棵小蔥,慢慢地切起來,一邊切一邊說:“這百年來,中國有兩次大的向外移民潮,一次是清朝,另一次就是蔣介石失去政權後。其實還有一次中國內部的移民潮,你們不知道。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山東淪為戰場,難民大批湧向東北。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人為增加後方的勞力,連蒙帶騙地讓華北老百姓移到東北,光1942年就有120萬人移民到了東北。我們這一代人,都恨透了日本人。可是你們這一代人,已經淡忘這段悲慘屈辱的曆史了,唉,不提也罷!”

菁喆又是張大了嘴巴,這老太太真了不起,耳不聾眼不花的,頭腦真清晰,表達得太流暢了。菁喆對冷杉老人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頓飯,三個人吃得簡單而隆重。芹菜雞蛋粉絲餡素餃子,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清煮毛豆。三人還淺飲了些墨西哥人喜歡喝的“瑪格麗塔”雞尾酒。飯畢,冷杉老人送給菁喆一件禮物,就是菁喆進門時拿到手裏吸聞的那個鼻煙壺。

“你真有眼力,你看中的可是清代乾隆年間製作的金胎掐絲琺琅仙鶴紋鼻煙壺,我看你吸聞的姿勢,知道你懂這個玩意,所以就送給你吧。”冷杉老人平靜地說。

菁喆連忙推辭:“別,別,我隻是看看而已。這東西太貴重了。”

冷杉老人淡淡地說:“我這個年齡了,能送出一件,就輕鬆一點。什麽貴重不貴重的,東西到了喜歡的人手中,我就開心。”

聽了此言,菁喆感激地說:“那我可收下了。我爺爺有一個嘉慶末年研製的內畫鼻煙壺,是骨角材料製成的,壺上圖案是個蟈蟈。他說,還有一個白菜圖案的,他送給了他最好的朋友。我爺爺說他的鼻煙壺是他的爺爺傳給他的,他爺爺那個年代,東北地區的蒙古族人、漢人和朝鮮人,都流行吸聞鼻煙壺。”

“你說的沒錯。那個年代,鼻煙壺是中國的一種鬥富的工藝品。其實,它起源於美洲的印第安,被從歐洲來的旅行家發現並帶回歐洲,流行一時。到明末時,傳入中國的東北地區。清朝康熙年間,朝廷招攬了一批通曉玻璃煙壺製作和畫琺琅的西方人,在紫禁城內專門製作鼻煙壺,這使得這種鼻煙壺藝術在乾隆前期達到極盛,於是,玩賞和收藏鼻煙壺也漸成風氣。估計你爺爺的爺爺就是在那個時代接觸到這種玩意的。”冷杉老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條條是道,思路清晰,但也累了,菁喆趕緊往茶壺裏添了些許熱水,然後再倒入她的茶杯。做這些事時,菁喆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冷杉老人,而是自己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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