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
菁喆原打算下車後到中國城吃碗暖胃的扯麵,然後再坐地鐵回公寓。可是,當她雙腳剛落地,栗秋的電話就來了:“到站了吧?我們已經在等你。你直接到中國城的南北和,過來一起吃點東西,再送你回去。”
真是善解人意呀,這才是親人!上車前,菁喆給栗秋發了短信,告訴她自己回波士頓的準確時間,這樣做,隻是為了讓她放心。
栗秋說的“我們”,是指她和菲利普,自從他們見麵直到現在,兩人感情一直很穩定。菲利普很聽栗秋的話,讓他幹啥就幹啥,而且主動做好所有周邊的瑣事。這使得不僅栗秋受用,菁喆也跟著受用了。
雖然晚上10點多了,但小餐館裏仍坐滿食客。栗秋選了靠窗邊的座位,她和菲利普並排。菁喆從窗外一眼看到他們以及餐桌上的一籠熱氣騰騰的灌湯包子,饑腸轆轆的胃立刻開始“吵鬧”了。
“吃吧。幾天沒吃麵食,胃難受了吧?”栗秋笑眯眯地把包子推到菁喆麵前,菁喆不客氣地拿起一個就往嘴裏送,但不知為什麽,吃到包子的瞬間眼淚流了出來,淚水弄濕了眼鏡,她不得不把頭垂得很低。
“發生什麽事了?”菲利普看到菁喆不對勁。
“瞧你這點出息!有什麽委屈回去再說,先吃飽。”栗秋溫柔地說。
“包子太好吃了。謝謝你,栗秋。”菁喆強咽一口包子,抬起淚臉衝栗秋笑笑,然後說,“對不起我得去趟洗手間。”
菲利普第一次到中國城吃飯,不解為什麽人們都大聲說話,像吵架似的。他站起身對栗秋說:“我去跟服務台說一聲,叫他們說話聲音小點。”栗秋拉拉他的手,讓他坐下,說:“別管閑事。中國人喜歡大聲說話,那樣痛快。”
“可這是公眾場所,應該安靜點。”菲利普認真地說。
栗秋努努嘴說:“你看那幾個美國人不也大聲說話嗎?這叫入鄉隨俗,你也學著點。將來你到中國就能適應了。”
說起可能去中國,菲利普特興奮:“啊!你什麽時候可以帶我去看你的家人,我很想去!”
“等我的訪學結束後吧。”栗秋承諾。
“如果我去了,你讓我住在哪裏?”菲利普溫情脈脈地望著女友的眼睛問。
“住旅館唄。”栗秋故意逗他。
“不對,你應該說讓我住在咱家裏。”菲利普鄭重地要求道。
這時菁喆回來了。她洗了一把臉,平靜多了。她用中國話悄悄問栗秋:“你為什麽不讓他住家裏?”
栗秋假裝若無其事地盯著菲利普的臉說:“他有潔癖,特別幹淨,每天把馬桶擦得鋥亮,我家地方小,東西多,衛生間哪像這邊幹淨呀,我怕他不習慣。他根本不知道我這種小知識分子的家境。”
“明白了。你怕他覺得咱們邋遢,丟咱的人。”
“你們倆在說什麽?”菲利普好奇地問。
“她說你到中國,應該去爬北京香山,波士頓隻有土丘,沒有大山。”
菲利普一聽高興了,立刻把他從網上查到的一些有關北京的景點,一一講出來。
菲利普對中國景點的熟知程度,讓菁喆汗顏。
“你喜歡中國?”菁喆問。
“特別喜歡。特別向往。”菲利普毫不掩飾地說。
栗秋說:“他對中國的了解,都是從書本上和影視作品裏獲得的,等他真的到中國生活一段,可能就從詩人變成現實主義批評家了。”
“就像我沒來美國之前,對這裏也充滿了向往一樣。我現在總算弄明白了,作家和導演是什麽東西。他們就是把局部放大,把芝麻變成西瓜,等你看到芝麻不是西瓜時,他們不負責任了,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是你自己看走了眼。真是的,氣死人!”菁喆亂七八糟地形容著。
“你在說什麽?”菲利普好奇地問。
“一邊待著去,沒你什麽事。”栗秋用中文說著,同時對菲利普擠了個媚眼。
“一邊待著去是什麽意思?”菲利普模仿栗秋剛才說的話。
“就是說,我在考慮一些事情,請勿打擾。”栗秋用英文給菲利普解釋。菲利普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什麽意思。然後他笑笑,栗秋和菁喆也會意地笑笑。
栗秋和菲利普把菁喆送到33號公寓樓下時,已是夜裏12點。栗秋讓菲利普在車裏等著,她和菁喆繼續繞著林蔭小道散了會兒步。
“我不再是出門之前的那個我了。”菁喆終於說出來。
“遺憾嗎?”栗秋關切地問。
“不知道。說不清楚。”菁喆搖搖頭。
“這個時代正在轟轟烈烈地往前走,沒人會在意你是不是昨天失去了貞操。有貞操和沒有貞操之間怎麽辨別呢?一切都可以造假,處女膜也可以造假。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別想太多。誰讓我們碰上這個時代呢?”栗秋開解道。
“本來今晚都憋著想哭的,這會兒卻突然平靜下來。”菁喆仰起脖子望著夜空,那裏什麽都沒有,一片黑暗。隻有路燈是亮的,仿佛想刺探在菁喆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如果你經曆過淪為棄婦的痛苦,再經曆過做母親的操勞,又目睹了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種種的撕心裂肺,你將平靜得沒一點聲音,隻會默默地活著,喘氣,承重。其實還好,普通女人經曆的這些磨難,在你這裏還隻是一個開始,你夠幸運的了。”栗秋寬慰道。
“普通女人都要經曆這些嗎?”菁喆問。
“差不多吧。”
“我能不選擇這種活法嗎?”菁喆不甘心地問。
“能呀。你可以變性;可以提起頭發,腳尖離開地球;也可以出家當尼姑;還可以不結婚但生孩子,或結婚不生孩子,或不結婚也不生孩子。但我所說的這些情形,都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女人的一生。”栗秋的小道理流水般,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流經菁喆這塊幹涸的土地時,菁喆便有了被滋潤的感覺。
“栗秋姐,我現在腦子很亂。”菁喆還在想著這幾天發生過的事情。
“你喜歡他?”栗秋有點冷了,雙手搓了搓掌心。
“部分喜歡。”菁喆還是沉浸在糾結當中。
“你恨他?”栗秋的手心搓熱了。
“部分恨他。”菁喆凍得牙齒也哆嗦。
“你跟他分手了,又忘不了他?”栗秋開始活動腳關節。
“像是。”菁喆開始縮脖子。
“你不跟他分手,又忍受不了他?”栗秋彎下腰用手按摩著小腿。
“像是。”菁喆把手放到羽絨衣口袋裏暖著。
“你覺得他傲慢?”栗秋按摩雙腰。
“我覺得他另有其人。”菁喆僵在原地。
“就算是有,也很正常。畢竟人家多年單身。你才出現幾天?”栗秋向左向右活動著腰部。
“他憑什麽那麽傲慢?他父親隻是個鐵匠,他卻跑到我麵前裝大瓣蒜。”菁喆的鼻腔裏哼出的氣都是涼的。
“你確定真的放棄?”栗秋活動兩個肩膀。
“確定。”菁喆把羽絨帽扣到頭上。
“我認為你有點武斷。你別總想著你還是中國的天之驕子,現在你到了美國,你什麽都不是,你隻是一個想通過婚姻解決綠卡的剩女。”栗秋拉著菁喆往回走。
“不,我不是這樣的。”菁喆掙脫栗秋的拉扯。
“那你是哪樣的?你能說你是為了愛情才去見他?”栗秋在路燈下瞪著菁喆。
“我就是。”菁喆再次僵在原地。不動。
“你確定你不是在粉飾自己?明明目的明確,卻還認為自己崇高什麽的。”栗秋又扯著菁喆往回走。
菁喆含著淚對栗秋說:“我心裏的許多想法真的跟你不一樣,我說我尋找的是愛情,其次才是綠卡,你不會相信的,但我就是這樣的,我心裏明白我是怎樣的人,我要什麽。”
“那你告訴我,他並不是高富帥,也無法給你帶來安全穩定感,你愛他什麽?”栗秋很現實地問。
“他身上有股書卷氣。而且,他是我的第一個真正的男人。”菁喆語無倫次地分辯。
“可電話裏你不是告訴我了嗎?受不了他的英國酒吧文化,受不了他的生活方式。”栗秋加快腳下的步伐。
“這就是我極其痛苦的原因。”菁喆跟在後麵爭辯。
“這麽說,你還放不下他?”栗秋頭都不回。
“有點。”菁喆咕噥道。
“那就再爭取回來。”栗秋幹脆地說。
“怕以後更痛苦。”菁喆糾結地說。
栗秋站住,轉過身:“你那都是假設。也許你真的和他在一起,就習慣了。從你描述的情形看,他這人還是不錯的。再說,他有幾處房子出租,證明他在經濟上沒問題。沒孩子,又有雙國籍,來去自由,這樣的生活不正是你渴望的嗎?頂多你搬到他那兒住,他的城市也有醫院,你找個工作很容易。要不,你再往回把他拽拽,也許你倆合適呢。”
“算了吧。”菁喆自言自語。
“可他不是還說要到波士頓看你嗎?”栗秋轉過身,繼續走路。
“那是客套話。”菁喆委屈地說。
“你也客套呀!出於禮貌,你該告訴人家,你到波士頓了。因為人家也花時間陪你玩,陪你吃,還調情了一把。你順便問問他何時來看你,這線頭不就又接上了嗎?”栗秋為她支招。
菁喆心頭鬱積了很多氣惱,她說:“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英國佬非常不禮貌,說過的話跟放屁似的,不僅不兌現諾言,而且說變就變。中國古話裏說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或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之類的話,跟這個英國佬真的一點不沾邊。”
“還心理不平衡呢?還想知道他這樣做的理由到底是什麽?別跟自己較勁了好不好,在男女問題上,沒有為什麽。發生所有的事情都是正常的,就算不正常,你也得正常去理解。如果我像你一樣天天想十萬個為什麽,那我跟前夫的事,到老都想不通怎麽發生的,我也到不了美國,也沒有今天的幸福了。我當時之所以沒有深究,就是因為我沒能力深究,而且我還得過日子。行了,不跟你囉唆,我都凍成冰棍兒了,我這年齡的女人,就忌諱寒氣入體,太晚啦,不奉陪了。”栗秋鑽進菲利普的車,並擺手讓菁喆趕緊上樓。看著菁喆消失在樓道裏,菲利普的車才離開。
文化差異
菁喆回到房間後,沒有馬上入睡。她給理查德發了一條短信,謝謝他的招待。
理查德馬上回複了。菁喆情緒好點了,她撥過去電話,說:“我已發過誓不再理你。但我需要核實一件事。”
“請說。”
“你是否喜歡過我?”
“喜歡。”
“你是第一個跟我有性關係的男人,因此我很在意你。但你看上去似乎很冷。還是你們英國人就這樣?”
理查德在那邊像是愣了一下,但馬上回複道:“鑒於你說的,我是你的第一個有性關係的男人……那麽我想不通,為什麽你能這麽快就到我的床上?”
他竟然懷疑菁喆跟他不是第一次。菁喆氣得渾身哆嗦,直想開口罵人,但她不知下一句該怎麽說。
“我想知道,在我之前,你最後一次跟男人在一起是什麽時間?”
“我再說一遍,我跟你是第一次。”菁喆憤怒不已。
“但你留在我床單上的是經血不是嗎?如果你是處女的話,作為一個亞洲女人,怎麽可能如此快就到我床上?而且,我聽說許多中國女孩在結婚之前,都去找醫生修補處女膜。”
菁喆呆了。莫大的恥辱令她全身哆嗦發抖。她也看到過這種報道,但怎麽能把這事與她聯係到一起?她幾乎要暈過去了。“我,我有什麽必要這樣做?你這是在汙辱我!”
“你都這個年齡了,怎麽可能沒有過男人?我真的喜歡你,但我心裏有很多疑團。”理查德振振有詞地說。
“你就是個渾蛋。你可以跟我分手,但你不能汙辱我!”菁喆幾乎咆哮起來。
“我從不做這種事情。”電話那邊的理查德也驚呆了,他不知為什麽菁喆會大怒。她有什麽理由大怒呢?
“你也不是一個完美的男人,你有許多缺點,而且難以改變。”菁喆報複地說。
“確實,我不完美。有許多缺點。你是個洞察力極強的女孩。而且,你走之前,我很在意你。”理查德依然紳士地說。
菁喆意識到有些失禮,便放緩語氣:“今天我跟你說了太多的話,隻想讓你知道,我曾經對你付出過真情,並且也感謝你曾經關照過我。是你讓我從一個女孩變成女人,這個過程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裏。我希望你有美好的未來,歡迎你到中國!”
“你是個深深打動過我的智慧的女孩!如果你同意,我仍然想去波士頓探望你。”理查德其實有繼續跟菁喆發展的意思。
“各走各的獨木橋吧。不見了!”菁喆反而不再動心,把要說的話說完,就到此為止了。菁喆掛了電話。
栗秋剛躺到床上,菁喆就打來電話,告訴栗秋,這次真真切切地與理查德拉倒了。栗秋安慰說:“也隻能拉倒。他連你是不是處女這事都計較,真出乎我意料,這是中國男人的看家本事,沒想到這英國佬還有這怪癖,去他的吧。變來變去沒個定性,找他是便宜他了呢,讓他後悔去吧!”
菁喆哭笑不得地說:“隻是這個過程進行得有點稀裏糊塗,跌跌撞撞,半夢半醒。”
“別再以貌取人了,實際點,以波士頓為圓心,半徑不超過20公裏,見麵了解方便。”
“你的意思是,我還繼續找?”菁喆這會兒啥心思都沒有。
“當然。萬裏長征才邁出第一步呢,必須找下去。”栗秋給菁喆打氣。
菁喆洗了個熱水澡,正要熄燈睡覺,茹欣媛從月子中心打來電話,說:“栗秋剛才給我發了短信,我已經知道你赴約的情況。因為是我支持你去的,所以總覺得有點責任在裏麵。”
“我,我……”菁喆嚅囁著。
茹欣媛無所謂地說:“誰曾想這個英國男人內心那麽陰暗。這個啞巴虧吃大了,但又能怎樣呢?人家沒有觸犯法律,頂多精神上欺辱了你,你能拿他怎麽辦呢?這仍然是個男權社會,男人有權查驗女人是不是處女,那麽誰來查驗男人是不是處男呢?他性交一次跟一百次一樣,看不出來的;他在哪個年齡開始性交的,哪個年齡陽痿的,你也看不出來。所以,沒必要把初夜權看得那麽重要。我算看明白了,這年頭沒什麽男人值得我們為他付出,既然沒什麽人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跟誰睡第一夜也就不重要了,反正這一關總是要過的。也未必是壞事,你總得成為女人對吧?”
“你覺得我作為女孩主動自投羅網是不是有點蠢?”菁喆不自信地說。
“有啥蠢不蠢的?通常女人在你這個年齡孩子都上小學了,床上經驗已經豐富得一塌糊塗,正所謂‘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卻讀書讀傻了!我就不要求女兒讀碩士博士什麽的,一句話,放羊管理。隻要不犯法,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茹欣媛從菁喆的經曆感慨到自己女兒身上。
“又不是我自己願意這樣的,我也想像其他女孩那樣,到識字年齡上學,該戀愛時戀愛,該結婚時結婚,該生孩子時生孩子,到退休年齡安享晚年。可我跟別的女孩就不是一個節奏,我這32年,就幹一件事:上學。”菁喆越來越願意總結自己的前半生,仿佛以後就不過了,或即將是另一種新開始。
“有點怨恨你媽?”茹欣媛敏感地問。
“有點。就為了讓我媽滿意,我失去了一個做正常女孩的自由,所以不屬於正常發育的那種女孩。”菁喆怨氣十足地將自己的不順指向母親。
“那也不是她的錯。受過那個時代洗禮的女人們,都希望自己的後代揚眉吐氣。你接上她這口氣,她就舒心;你跟她擰著,她這口氣就堵在心窩,淤滯一輩子。中國的家長,更願意把子女當成私有財產支配,不許你這樣不許你那樣,對他們來說是極平常的理念。她們整天想著解放自己,卻不想解放子女。大多數家長既不解放自己,也綁著兒女,大家就這樣相互拉扯,相互折磨,誰都不痛快地活著。你媽沒能脫離那個環境,她這樣隨大流何錯之有?何況她把你教育成留洋博士,又何錯之有?以後不許你再遷怒你媽,聽到沒有?是你自己把自己變成了另類。”茹欣媛讓菁喆從自身反思。
“既然我是個另類,那就另類地活著唄。”菁喆很無奈。
“你心理上把自己當成正常人不就行了,管別人怎麽說呢。”茹欣媛讓菁喆拿出阿Q精神自我安慰。
“我這個群體難道成了這個時代的社會問題?”
“頂多是社會現象。但能折射出背後的社會問題。”
“那我接下來該怎麽辦?”
“繼續呀!就一個渾蛋英國佬就把你嚇住了?他越是傲慢,你才越要找個更好的,咱不缺鼻子不缺眼,憑啥不能活得滋潤?”茹欣媛的聲音很大。
本來菁喆都平靜了,跟茹欣媛通完電話後,她又難過起來,她趴在床上哽咽了很久,以此祭奠剛剛逝去的處女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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