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八十年代初國門漸開。學校不斷請一些外國專家來講學。一次,生物係和化學係合請了一位美國著名的權威生物化學專家歐瑟到學校講學。兩個係的學生把一個禮堂擠得滿滿的。歐瑟學識豐富,妙趣橫生,課講得生動活潑,讓大家大大地開了眼界。散場後,小吉和許多學生都圍著歐瑟教授,想多了解美國的事情。大家邊走邊談,出了禮堂,沿著長廊來到大樓外麵的露天陽台上。歐瑟很被校園裏的迷人風光所吸引,特別是那錯落有致的歐式建築群。他細心地詢問學生們的課業情況,問他們想不想將來到美國去深造,那裏有非常好的學術環境。他很喜歡這一群求知欲旺盛的中國青年學生。
小吉發現自己的記錄本忘在了禮堂裏,就返身回去取。進了禮堂,她看見誌明還坐在禮堂台階的頂端發呆,空蕩蕩地就他一個人。一縷陽光從窗子裏照進來,射在他的臉上,像一尊雕像。
“誌明,怎麽一個人還呆在這裏?在想什麽?”小吉有點不解地問。
誌明仿佛從沉思中清醒過來,衝著小吉笑了笑。小吉拿了遺忘在座位上的筆記本,走上台階,坐在誌明鄰近的位子上,問:“是不是歐瑟教授的報告太發人深思?”
誌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想到國外的科學技術這麽發達。我們十年文化大革命耽誤了多少時光,落在了人家後麵這樣多。”他激動地站起來,揮臂對小吉說:“看來要想趕上人家,我們隻有出國留學,才能學到真正的東西,發揮理想,英雄有用武之地。”誌明的眼睛裏燃燒著一團火焰,熱辣辣地看著小吉。他這時顯得十分的英俊,有點慷慨激昂,像一個古羅馬東征十字軍的元帥,信心十足。
小吉被他的情緒鼓舞起來,很信服地點點頭,她也有同感。可是有點信心不足:“能去得了嗎?”小吉沒有把握。
“有誌者事竟成。”誌明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
從這以後,公共場合很少再見到誌明,他也不常上小吉的宿舍了。有一次小吉上他的宿舍找他,見到他和連詩卷兩人關在房裏聽英語錄音磁帶,案頭上多了許多的美語教材。他們講話也隻用美話交談,小吉說中文,兩人裝傻不懂,逼得小吉無法,隻好跟著說英文。不料小吉的美語說得很漂亮,大出兩個人的意料。殊不知小吉父親早年留學美國,是耶魯的醫學博士。她從小耳濡目染,在家中一直和父親講美語,一口純正腔調。文革後,父親以前的老同學老同事來華講學,看望父親,父親就讓她陪著,客人們每每驚訝她美語的流暢。甚至談起醫學專業知識來,她也能討論,有時還搬來父親的大部頭英文著作引經據典一番。這些誌明他們自然不知道,所以小吉一開口,誌明和連詩卷就有點目瞪口呆了,許多地方接不上來。
從這以後誌明自然不肯放過小吉,每天早晨做完早操以後就約小吉一道練習口語。連詩卷沒有這個勇氣,隻有老遠地瞄著,手裏拿一本《英語九百句》,心不在焉地讀著。
時間荏苒,不覺到了畢業分配。小吉考取了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的研究生,並被推薦參加中美生物化學合作項目考試。誌明由於各方麵都十分優秀,被學校留了下來,參加另一個由哈佛大學多林教授組織的CGP化學赴美考試。
為了在教育部重點學校中爭名次,學校將獲得資格參加各項出國考試的考生們集中起來,住在學校招待所,突擊複習考試。一天校長來到招待所親自鼓勵動員。他風度儒雅,談吐斯文,帶一付秀琅眼鏡,是五十年代留學蘇聯莫斯科大學的老留學生。他把這群學生招集在一起,眼睛裏閃著亮光,對大家說,文化大革命結束不久,百廢待興,國家建設需要人才,需要大批的青年學子遠渡重洋,到西方國家去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重建中華大業。中華民族有五千年文明史,但要立於民族之林,還得奮起直追,自強不息。他用當年在蘇聯留學時受毛澤東接見時毛澤東講的一句名言鼓勵大家:“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就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一席話,說得誌明小吉一夥人渾身熱氣騰騰,有點坐不住。校長希望大家考好,多考上幾個人,為學校爭光。
剛剛舉行完畢業典禮,小吉就收到了紐約R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馬土想到了誌明,心裏不免有些緊張。結果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吃中午飯的時候,誌明端著飯盒子來了,一臉興高采烈。小吉的心平平實實地放下來了,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錄取通知書來了?”她問。
“來了。是紐約C大學化學係。”誌明將飯盒放在小吉的書桌上,高興得吃不下飯。眼睛熠熠閃光。
“真的!”孟選喊出聲來,“我們小吉今天也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也是紐約。這下你們兩人可以同到美國去了。”
孟選嘴沒遮攔,衝著兩人說:“但願你們倆比翼雙飛,枝結連理。”這話像一粒小石子投進了湖水裏,激起了一陣漣漪。小吉低了頭,微微抬起睫毛瞥了誌明一眼,誌明的臉也有了一點微紅。他略微有點不自然,掉頭向窗外望去。
孟選又嚷道:“來,我這裏有家裏剛捎來的蟹油和鹹魚,給你們倆加餐,慶賀慶賀。
當時的政治氣氛還很濃。凡是出國留學的人員都得上北京參加出國人員政治集訓。大家住在北京語言學院裏,一夥人天南海北地聚集在一起,一麵聽一些教委的司局長們作國際國內的形勢報告,一麵等著辦理去美國的簽證。大學緊張的學習剛剛結束,去美國的留學生活還沒有開始,落在一個空檔裏。
小吉住在學院裏,無憂無慮,難得的輕鬆,生活十分自在,隻是吃不慣食堂裏的玉米麵粥。坐在食堂的大餐桌旁,誌明看著小吉皺著眉頭難以下咽的窘態隻發笑,於心又不忍,於是拿出自己的細糧票換小吉的粗糧票。
“有什麽好笑的,這東西真難吃。”小吉當仁不讓地接過誌明的細糧票,“懲罰你天天吃粗糧,過憶苦思甜的生活,看你還笑不笑。”小吉沒好氣地說,末了撲哧一笑。
北京是小吉十分向往的地方。文革時的歌曲,十有八九是歌頌這裏。還有數不清的紀錄片,領袖們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國慶的焰火把天安門廣場映照得十分美麗。小吉印象最深刻的是上中學時看的一組西哈努克親王參觀遊覽北京的紀錄片,他帶著自己的美貌妻子和一隻小絨毛狗,在中國的高級別黨和國家領導人陪同下遊遍了北京的名勝古跡。少女時代的小吉富於幻想,夢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陪著自己的白馬王子一同遊覽北京。這次真的來了北京,她一定要圓少女時代的夢。她拉上誌明,還有幾個新結識的留學生,沿著當年親王的路線,故宮、北海、天壇、頤和園一路玩下來,當然也少不了逛王府井,鑽北京的小胡同,吃北京的果脯和羊肉串。
他們對北京的古文化新風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夥人不知疲倦地東奔西跑。這天來到了八達嶺,一下子就被長城的雄偉氣魄給懾服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一股血液直衝腦門子。隻見那莽莽群山間,雄關古道上仰臥著我們祖先們創造的巨龍。它在湛藍的蒼天下,碧綠的叢林中翻騰飛舞,傲視乾坤。一起的一個去德國學建築的瘦高個,站在長城上看傻了眼,眼圈都紅了,口中喃喃道:“媽呀,這長城真比想象中的強十倍,提精神,太偉大了。我一直認為國外的建築好,最好的在這兒呢。我它媽的還出去留什麽學,讓外國人來這裏學咱們的長城!”
小吉站在誌明的身旁,深深感覺出誌明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大家都默不作聲,盡量地將這長城鎸刻在腦海裏,容納於心中。要出遠門了,有這長城做脊梁骨,氣勢和膽子要壯得多。風勢很勁,滿山的樹林子都嘩嘩地發出響聲,像那古代的勇士們衝鋒陷陣時的呐喊。誌明伸手從城牆外的一棵楓樹上采下一片早熟的紅葉,仔細觀賞著葉子的筋脈,然後情不自禁地放在鼻子下嗅著。過了一會,他把這片樹葉遞給小吉,說:“留著做個紀念吧。”
一個從內蒙古大學來的學文學的壯實漢子忍不住隨口謅了一句:“天蒼蒼,野茫茫,我們出國去留洋。”平添了一分壯士一去不回還的悲壯氣氛。
臨近集訓結束時,教育部用專車組織這些公派的出國人員參觀毛澤東紀念堂,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大家排著隊,緩緩地隨著人群在天安門廣場上移動。天氣有點陰,空氣很沉悶,這氣氛讓小吉記起了小時候過少先隊生活時看的一部蘇聯電影,人們在紅場上也是排著長隊瞻仰列寧遺容。小吉看看四周,那在畫冊裏見過無數次的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都矗立在那裏,仿佛都在向躺在紀念堂裏的共和國締造者肅穆致敬,小吉有幾分激動起來。誌明在身後說:“小吉,你在想什麽?我覺得自己站在我們國家的心髒上,感覺得到她的脈搏在跳動。”
小吉回過頭來,靜靜地看了一會誌明,然後說:“不知怎的,我有一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國家。”
他們進了紀念堂的大門,猩紅的地毯兩側筆直地站立著兩個衛士,雪白的手套端握著長槍,帽徽、領章、肩章在徽弱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們緩緩地走到靈堂旁,水晶棺材裏躺著一個時代的巨人,他化了妝,閉著眼睛仿佛在沉睡。大家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大廳裏很靜,有點壓抑的感覺。誌明停了下來,恭敬地向這位偉人鞠了一個躬,用手臂拭去淚水。這時有一個軍官走過來,告訴誌明這裏不可停留。他們又隨著人群走出了紀念堂。出到外麵來,天空明亮了許多。
“你剛才怎麽了?”小吉問誌明,她從來沒見他動過這麽大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心裏一發熱,眼淚就止不住。一個時代就這麽完結了。我很崇拜他。”誌明說著,眼睛看著紀念堂旁的巨大工農兵雕像。
“可是這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啊。不然,我們恐怕還上不了大學,更不用說出國了。”小吉有自己的看法。
“那當然。可是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功過自有人評說,要緊的是一個人在有生之年要多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才好。我想,在這一點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得上毛主席。”
“我們現在上哪裏去呢?是隨專車回學院,還是自己去玩?”小吉轉了話題,看見有人已經上了車,趕緊問誌明。
“教育部發的七百元製裝費還沒用,我們是不是到王府井出國人員服務部去看看。”誌明建議道。
“對了,得買一些行李箱和衣物。這些天光顧到處玩,出國的行裝一點也沒有買。”小吉很高興誌明的這個建議。
他們來到王府井商場裏的出國人員服務部,在門口被攔了下來.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人讓他們出示證件,態度很有點趾高氣揚。小吉他們隻得掏出證件,那人方才允許他們入內。進到裏麵,嘈嘈雜雜地擠了不少人,有大腹便便,前額寬廣的教授,也有紮著長辮,羞羞答答的女學生。這裏麵的東西是專供出國人員選購的,許多東西外麵根本看不著,檔次也高一些。能夠在這裏麵買東西,讓人無形中產生了一種優越感。可是服務員的態度很差,一個個活像閻王老子,大呼小叫地訓斥人。這個不能碰,那個也不能看。要什麽,張嘴,他們給拿,不能挑選。誌明想買一雙黑皮鞋,一個男服務員取了一雙給他。小吉發現左右腳大小有點不一樣,請換一雙,男服務員不讓,態度非常生硬。小吉動了氣,非換不可。那男的瞅了瞅小吉,嘴角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說:“好,我給你們換一雙。”就走到後麵去了。不一會出來,手裏拎了一雙皮鞋往櫃台上一扔,說:“這雙可以了吧。”卻是一雙更糟糕的皮鞋,鞋幫都脫了線。
“這雙不行。”小吉說。
“不是要換嗎?就這雙,別的沒有了。”男的眼皮耷了下來。
小吉指著他身後的許多鞋盒說:“那裏不是有許多嗎?”
“那是給別人的。”男的眼皮抬都不抬。
誌明擋住了小吉,對那男服務員說:“就要先前的那一雙吧。”
“交錢。”男服務員冷著臉說。
買完了鞋,小吉肚子裏憋著火,怪誌明太老實.
誌明倒寬宏大量地安慰小吉:“不就是一雙鞋嗎,穿在腳上看不出來。”“你不買不行嗎?”小吉還是不高興。
“這裏不買,外麵的質量更差,還不一定買得著。”
沒辦法,兩人又一人買了兩隻航空旅行箱,全是一個式樣,這是外麵絕對沒有的。除此之外,小吉就再也不要買任何東西了。她對誌明說:“外麵的北京人熱情似火,連問個路都說半天,生怕你找不著。這裏麵的人怎麽這麽惡劣。”
政治集訓完了,護照和去美國的簽證也由國家教委集體辦妥發了下來。另外飛機票也發了下來,通通由國家出錢。上飛機的這天一大早,小吉和誌明就來到北京語言學院留學生宿舍的門口,隻見這裏早已熙熙攘攘地站滿了其他留學生和送行的親友們。他們在一個角落裏放下行李,和大家一起等車去機場。去德國的瘦高個和其他幾個相熟了的留學生都來送行。
人群裏有一個穿著西裝。頭發梳得光亮,看上去很體麵的人。他手裏拎著個網袋,裏麵裝滿了大大小小的鋼精鍋、萊板,叮叮咣咣地亂響一氣,那樣子非常滑稽,引得大家側目,他自己也極不自在。
“我說老兄,您這是要到美國去開餐館怎麽的?”
旁邊有人問。“不,這是我自己做飯用的。”他臉有點發紅。
“我讓他不要帶這些東西,美國那邊肯定有,他就是不聽。”他身旁一個穿著時髦,看上去像妻子或女朋友的人接上話頭,樣子有點賭氣。
“人家美國人都吃麵包,喝牛奶,根本沒有這些。”他紅著臉爭辯,嗓門有點高,有點掩飾自己的不體麵。“再說我在國內買的多便宜,即使美國有,花美金在那裏買也不劃算。”他又為自己找了一條理由。
“可是您提著這玩意上飛機,進海關多難看。”有人揶揄他道。
“都出國留學了,還帶上這些,不值得。”
“這能值幾個錢,扔到太平洋裏去算了,何苦來。”
眾人七嘴八舌,說得這人不好堅持,戀戀不舍地將網袋遞給了身邊的那個女人。
“這人真有意思。”小吉看著這一幕說。
“也難怪,第一次出國,誰知道外麵是個什麽樣子。”誌明倒是很同情那人,“我聽說有人出國箱子裏裝的都是衛生紙。”
“哪能呢。”小吉不信。
“真的,是我親眼看見的。”去德國的瘦高個作旁證。
不一會,一輛大專車開來了,大家夥有點亂了秩序,提著行李箱和旅行袋就往車門裏擠。司機手一攔說:“別亂,是不是都去美國?”
大家齊聲說:“是”
司機說:“好,留學生和行李先上,送行的後上。”
按照秩序,大家都上車坐好了。司機發動了油門,駛離了語言學院,駛離了市區。小吉望著車窗外逝去的景物,一陣難分難舍。她心中一陣潮湧, 眼眶都紅了。
她和誌明坐在前排,誌明不一會就和司機聊上了。
“您已經送了多少人出國了?”誌明問司機。
“有好幾百人了吧?”司機回答說,“我真高興看見你們這些青年學生出洋,我們國家真是強大了。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我正在朝鮮和美國鬼子打得你死我活呢。”
“您當過誌願軍?”誌明問。全車的人都在注意聽。
“沒錯,你看我這隻手指頭就是在朝鮮戰場上凍掉的。那時人家欺負我們,為了保家衛國,我們打得真艱苦。美國的武器先進,飛機貼著頭皮擦過去,我們隻有用機槍打,總算沒有給自己的國家丟臉。一晃多少年過去了,現在你們要到人家那裏留學了。要有誌氣,得好好學,不要給咱們中國人臉上抹黑。希望也像我們當年一樣,為中國人,為我這個老誌願軍爭口氣,幹出好樣子來。”
司機滿頭霜雪,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他那邃亮的眼光盯著前方,仿佛沉浸在自己血與火的青春年月裏。他情不自禁地哼起當年的《誌願軍軍歌》來,那有點沙啞的男低音極富感染力。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中-華-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這熟悉的歌聲顯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從小到大,不知聽過了多少遍,很壯士氣。車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合唱起來。大家的心情現在很複雜,馬上要到美國去了,除去興奮,多少有點緊張,唱唱這歌,正好能驅除心裏的不安,壯壯膽量。歌聲飄到窗外,引來路人好奇的眼光。唱完了車內一陣哄笑,自然是因為歌詞的內容和現在的情形太不相稱。但大家卻覺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