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嚴教授

每個人都是一滴水,從各自的角度折射出大千世界。 版權所有,嚴禁轉載。
個人資料
美國嚴教授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寒星 一

(2012-02-11 11:40:42) 下一個

這是我十五年前發表的一部中篇小說,發表在1997年中國文聯辦的《四海》雜誌上。記錄了七七級大學生在美國求學的故事。值此大學畢業三十年之際,重新登出,懷戀我們逝去的青春歲月。在此感謝我的同事李維華教授將此文掃描出來,得以整理,和大家再次分享。由於掃描軟件問題,有許多錯字,雖多次校對,不免遺漏,望大家指正。謝謝閱讀。

 

寒星

 

- 獻給那些在美國奮鬥的成功和不成功的留學生們


天上有一顆寒星閃爍,冷冷的是那麽遙遠。

小吉坐在窗口就這麽盯著它癡迷地看著,心比那顆星還要寒冷。秋風瑟瑟,樹葉在星光裏從樹梢上飄然落下,在地上打個旋,又隨秋風逝去。

丈夫昨天到英國去了,就剩小吉一個人在家裏。今天從醫院下班回家,發現醫院旁邊新開了一家花店,想起家裏花瓶裏的花已經枯萎了。需要換一換,就將車停在路邊到花店去買花。花店店麵不大。一盆盆、一束束的鮮花排放得井然有序。一個頭發黑油油,眼睛烏黑發亮的越南女子守著店麵。看見小吉進來,她扭動如水的腰肢來到麵前,用一口純正的美語詢問小吉需要什麽。小吉告訴她需要一束水仙花。她們就在櫥窗裏挑選起來,結果隻有白色的,小吉喜歡一些橘紅色的配著才好看,可惜沒有。那越南女子說不妨事,店後麵有,就衝著店裏麵喊了一聲“邁克”,讓送一些水仙花到前麵來。

小吉等著,打量著小店,店裏溢滿了花的香味。不一會,那個叫“邁克”的人從後麵店門裏抱了一束水仙花出來。他背有點駝,頭發花白,兩隻眼睛沒有神采,表情一副木然。他將花束送給那個女子的時候,卻叫小吉認了出來,禁不住喊了一聲“誌明”。那人微微有點吃驚,木呆的臉上有了一點表情,眼線睜大了些。他偏過頭來看小吉時,臉止不住一陣抽搐,嘴角動了動終於沒能發出聲來。他避開了小吉的眼光,低了頭,駝著背,一聲不響地回到後麵去了。那越南女子聽不懂小吉說的什麽,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有點詫異地打量著她,然後選了幾枝色鮮的桔紅水仙花遞給了小吉。小吉捧著花,臨出門的時候回過頭來問了一聲那女子:“那是你丈夫?”那女子點點頭嗯了一聲,目送著小吉出了花店。

小吉回到家裏,打開客廳裏的水晶吊燈,將窗前玻璃桌上的玉瓷花瓶換了新花。她打開窗簾,一陣晚風吹進來,夾著秋天的氣息。水仙花清麗欲滴,婷婷地在綠枝頂端綻開著。小吉呆呆地看了一陣,心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個人獨坐在窗前,玉手托腮,調頭望著天邊的星星,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她滿懷內疚地想,這就是誌明麽,怎麽這麽蒼老了。她和誌明間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有如煙雲一般鋪天蓋地卷過來。

 

誌明曾經是一個朝氣蓬勃,才氣橫溢,非常活躍的小夥子。小吉第一次知道誌明是在國內上大學時,他倆同校,卻不認識。他寫了一本詩集,風靡了整個校園,被廣為傳抄,讓成百的女生們為之傾倒。小吉在宿舍裏初讀這些詩時,覺得清新爽口,熱情似火。她想象著寫詩人的模樣,多想了一會,臉就有點發燒,心也快跳起來,害著羞用詩稿捂住臉,可還是止不住少女特有的一份情不自禁。

小吉初識誌明是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在學校的田徑場上。那天學校開運動會,跳高場地周圍吸引了許多人,小吉也在那裏。小吉自己好靜,卻喜歡看田徑,特別是男生的跳高。一群生龍活虎的男生飛身越過橫竿,那姿勢非常的優美,看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享受。跳高很能滿足人們的征服欲望。橫竿在半空中一節節地往上升,把人的心和興奮程度一步步地提了上去。躍過了眾人喝采,失敗了一片惋惜,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橫竿升到一米九時,其它人都被淘汰掉了,隻剩下一個人。這人身材頎長,皮膚白晢,四肢勻稱,彈跳力特好,隻見他用步子測量著到橫竿的距離,然後站在起跑點。他用手將覆在前額的頭發向後掠了掠,兩眼凝視橫竿,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小吉發現自己對這個男生有一種特別的好感,每次輪到他,小吉就不自覺地在心裏為他加油,願他一躍而過。這時人們屏住氣,眼睛都盯著這位男生。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心緒靜了靜,輕輕呼了一口氣,然後邁開大步向前騰跨,隻見他身子向上一縱,一個背越式就飛身靈巧地越竿而過。整個動作一氣嗬成,非常輕鬆自如,贏得了周圍一片喝彩聲。那個男生從沙堆上站起來,抬頭望著那半空中的橫竿還高高地掛在那裏,臉上露出了征服者的笑容。小吉看得著迷,真是漂亮極了。那男生喊口渴,問誰有水,小吉趕快將手中的汽水瓶遞了過去,那男生向她感激地一笑,仰起脖子將瓶中的汽水喝了個一幹二淨。    

“文革”後八十年代初民主風氣漸開,校園裏各種論壇和演講會漸漸興起。有一天小吉到食堂打飯時看見一則廣告:當天晚上在物理樓大廳舉行演講會,由各個係的學生會主席上台演講辯論,闡述當代大學生的曆史使命,希望各係的同學踴躍參加,為自己係的學生會主席加油。下麵列著各係學生會主席的名單,小吉無意中發現化學係主席就是那個“詩人”的名字。小吉覺著很有意思,想看個究竟,吃過晚飯就邀上同寢室的孟選早早去了物理係大樓,占了一個前排位子坐了下來。她一麵和孟選背著英文單詞,一麵等著演講會開始。陸陸續續各係的學生都來了,文科的理科的黑壓壓地把大廳坐滿了,後來的隻有坐在台階上或站著,最後的隻有擠在門口或坐到窗台上。學校的校長副校長們也來了,興致勃勃地坐在前排和學生們濟濟一堂。氣氛既熱烈又興奮。

大會由校學生會主席主持。他分頭長發,青年學生裝,顯得成熟而老練。他講了今天演講會的規則,介紹了各位評委。然後請各個係的學生會主席輪番上台。

打頭炮的是曆史係的主席。他開篇堯舜,從三皇五帝到夏商周,論述了我們祖先開創了光輝燦爛的中華文化。闡述了諸子百家知識分子在先秦時代開了我國思想解放的曆史先河,並痛斥了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行和倒行逆施。接著他講了知識分子在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各個時期的使命和對曆史的推動作用。特別高度評價了自唐以來的科舉製度,讓知識分子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對於近代史,他著重闡述了“五四”青年運動及其深遠的影響,還有新中國的開國元勳們大都是從青年時代起就有曆史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最後他得出結論,從曆史的角度看,凡是曆史上尊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時期,社會就前進,就發展,反之則倒退。他口若懸河,上下古今五千年,滔滔不絕地從曆史的角度闡述了當代青年知識分子的曆史使命。人們一陣掌聲,特別是曆史係的學生一片叫好。

第二個上來的是數學係的主席。他頭發有點卷曲,好像剛從書堆裏爬出來,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他帶一付深度近視眼鏡,鏡片一圈圈地在燈光下聚著光,有點嚇人。他兩眼直朝前看,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盯在何方。可是此公一開口,卻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說話不緊不慢,邏輯思維極強,語聲裏沒有情緒化的腔調,多的是理性分析。他說社會上有許多的曆史使命等待我們去完成,可是人的生命有限,不可能麵麵俱到。知識分子,顧名思義,就是要獻身知識,這就是知識分子的首要曆史使命,也是我們每個在座青年學生的曆史使命。這項使命是光榮的,崇高的。我們都要向陳景潤學習,一個人能夠排除私心雜念,幾十年如一日地在科學的高峰上攀登,這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精神,一種了不起的偉大,是曆史使命感強的表現。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執著於這項使命,我們就能完成一項偉大,這個偉大表現於它能改正謬誤,堅持真理。曆史上有天圓地方說,有太陽圍著地球轉說。有人為了改正這些謬誤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可是換來了真理戰勝謬誤。所以說我們肩負的是一項神聖的使命,想想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更光榮更值得我們追求的曆史使命呢。會場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這書呆子講得真好。

下麵上來的是外語係的主席,一個女生。她臉若桃花,一雙柳眉,隻甜甜地一笑,先就把觀眾征服了一半,男生們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她一張口,更是了得,聲音脆得鶯鶯燕燕,字字珠璣,更沒有讓人它顧的份。她說現在世界的發展日新月異,地球村越來越靠近。各個國家的社會人文,科學技術都發展很快,競爭日趨激烈。我們國家經過十年動亂,許多東西都落後了。現在剛剛開放,我們的第一感,當前的頭等曆史使命就是要多多了解世界各國的發展情況,開展廣泛交流,縮短差距,迎頭趕上。我們要立足中國,放眼世界,吸取眾長,補我所短。她停頓了一下,莞爾一笑,然後奉勸大家都要學好外語,才能完成這個使命。會場又響起了掌聲,不少男生打著呼哨為她喝采。

 哲學係的主席上來了。他認為中國剛剛經過文化大革命,人們思想禁錮,不敢擺脫陳舊的教條主義。社會要發展,曆史要前進,我們當代大學生應該進行思想探索,發展出一套切合國情的理論來。這是曆史使命的曆史使命,沒有這個前提,任何曆史使命便等於零。因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等於有把尚方寶劍懸在頭上,心有餘悸,束縛人們的思想行動。中國是一個十億人口的大國,要是能夠真正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蘊藏在人們心底的巨大能量就會迸發出來,產生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我們就會無往而不勝。他講得有根有底,有條有據,讓人折服。

接著好幾個係的學生會主席都上了台,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講得很精采。小吉聽得入了迷,覺著他們都很棒,準備得很充分,能不拘常套,根據自己的特點引人入勝,把觀眾吸引住。會場上氣氛熱烈,情緒高漲,大家活躍地討論,交換看法,有時觀眾席上插話,有不同的看法,和台上的主席先生女士們辯論。

當宣布化學係主席上台時,小吉給愣住了。走上來的是那個跳高的英俊男生,而他就是那個寫詩歌的人。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臉也有些發熱。

 化學係主席站在台上,一副瀟灑。他像跳高時那樣掠了掠濃密的頭發,笑著對觀眾做了一個詼諧的動作,說:“本來想好了幾招的,結果還是被先前的幾位主席先生女士們說完。現在沒詞了,隻好站在這裏出洋相。”引得台下一片哄笑聲。“我覺得他們說得都非常好,非常有道理。一個有誌的青年大學生,都應該有前麵諸位闡述的曆史責任感。可是這種曆史責任感的產生,是因為我們有一個遠大的理想。當理想在我們心中燃燒時,我們就渾身熱血沸騰,就有一股為了理想去奮鬥,去獻身的曆史責任感。作為一個青年知識分子,我們的理想是什麽呢?當然是求知。我剛才在台下犯急,現編了一首詩,講的是我的理想,算我對這場演講會的交差。”

他清了清嗓音,環視了一下大廳,用那寬廣的男中音,帶著滿腔的激情朗誦起來。
 

我 的 理 想

我張開翅膀淩空而去

滿心焦急地尋求心中的理想。

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眼望雄關萬道

心中一片迷茫。

 

風說,留下吧

這裏有花前柳下,

兒女情長。

我說,這不是我的理想。

 

雲說,留下吧

那邊春光明媚,

風清月朗。

我說,這不是我的理想。

 

雷說,快回去吧

前麵千難萬險,

不可向往。

我說,那又何妨。

 

電說,快回去吧

四周有陷阱,

小心上當。

我說,我願赴火蹈湯。

 

頂著風,駕著雲,

不怕電閃,穿過雷鳴,

一心追求著心中神聖的理想。

終於

我來到了知識的海洋。

 

海洋像年輕的母親,敞開她博大的胸懷

她是那般和藹,這般慈祥。

我躺倒在她懷裏,

盡情地吮吸著她甜美的乳汁,

拚命豐富自己的營養。

她吻著我的臉,摸著我的頭,

輕聲告訴我,

這,就是理想。

 

他朗誦完了,大廳裏一片寂靜,在場的每個人都沉浸在詩境裏,被青年詩人那豪邁的激情給感動了。好一會,大廳裏才響起了烏拉聲,叫好聲。孟選甚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詩真好,小吉憑著記憶,趕緊將詩寫在了本子上。寫完了,她抬頭望著化學係主席,他也正看著這邊,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似乎還記得小吉,向她友好地點了點頭。小吉卻一臉緋紅,含羞地笑了笑。

 

那個時候還是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不久,人們的思想很禁錮。青年學生們除了上課、政治學習和勞動外,幾乎沒有什麽文化娛樂。為了改變這種死氣沉沉的校園生活,學校團委決定組織星期六晚間舞會。這消息傳出後,在大學校園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都是年輕人,青春在心中蠢蠢勃動,不能隨心所欲地唱歌跳舞,比什麽都難受。可是大家又有很大的顧慮,不敢在大庭廣眾麵前跳。於是小吉就和同寢室的孟選關著門在房間裏練舞步。小吉的媽媽年輕時舞跳得很好,小吉回到家裏媽媽手把手地教她。不到一個星期,小吉和孟選就很有心得了。

星期六的晚上,一輪明月皎潔地掛在校園山崗的上空。月光下,桂花散發著迷人的香味,一陣陣沁人肺腑。小吉和孟選邀上班上的其它幾個女生,懷著興奮的心情來到學生食堂,這裏是臨時改造的舞會會場,吃飯用的長條桌子和凳子都排堆到一個牆角,偌大一個食堂空空蕩蕩的,幾隻大瓦數燈泡發著熾熱的光芒。小吉她們站在門口向裏麵張望,裏麵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校團委書記,中文係的一個高個男生正在撥弄一台老式留聲機,看見她們站在門口探頭探腦,打著招呼請她們進去。大家都沿著牆根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拘束。留聲機的舞曲播了一遍又一遍,誰也沒有勇氣“下池”。漸漸人越來越多,還來了一些老教授看熱鬧,食堂裏人聲嘈雜起來。

人們隻看不跳,局麵有點尷尬。一個白發的政治經濟學係老教授笑眯眯地說“五六十年代那會兒學生們跳舞跳得可勤,覺都不睡。”

物理係的一個學生問:“王教授,您那時跳嗎?”

“跳,當然跳”,老教授指著身邊的一位四十來歲的女講師說:“我當時專和姚老師跳,她是全校有名的校花,舞跳得最好。”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真的?還真看不出來。”

“請王老和姚老師來一段,讓我們開開眼界。”周圍的學生們有點起哄。

老教授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文化大革命中挨批鬥,罪狀之一就是搞封資修,跳舞跳得太多,心有餘悸,心有餘悸。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小吉正聽著王教授說話,卻看見那個化學係主席走了過來,他停在小吉身旁,很自然地和小吉打著招呼:“你也來了。”

小吉點點頭,心跳又快起來。

“我們跳一段怎樣?”化學係主席主動邀請小吉。盡管他很小聲,大家敏感的神經卻全注意到了,立刻周圍一片鴉雀無聲。小吉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弄得不知所措,臉頰微微發熱。她的每個皮膚細胞都感覺得到四周射過來的目光。她使勁地絞著手帕,看見他期待地等著,心中跳得厲害。身後的孟選輕輕推了小吉一下:“去呀,人家等著呢。”化學係主席伸出雙臂,向小吉點點頭。不好讓人家這樣老等著,小吉紅著臉將雙手搭了過去,手絹還攥在手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和著拍子轉了起來。

他們轉到了學生們圍起的“舞池”中央,眾目睽睽下隨著曲子旋轉,食堂裏一片寂靜,沙沙的舞步聲和著舞曲聲一下子清晰異常。一旦跳起來,小吉反到覺得很輕快,並不怎麽費勁,也不覺得難堪,慢慢地,她心中的拘束放鬆了。化學係主席的身子挺拔,點子踩得準,兩人的舞步很合拍。小吉抬起頭來看了化學係主席一眼,他眼裏正閃動著會心的微笑,小吉也笑了。寬大的食堂就他們兩人在跳,隨著舞步的旋轉,小吉裙子的下擺像一朵牽牛花一樣地張開了。他們有一點盡興和陶醉起來。原來跳舞有這等的樂趣,小吉生平第一次跳便感到了吸引力.

顯然這吸引力也開始吸引了大家,慢慢地有人加入了進來,一對、兩對,男同學,女同學。後來王教授也熬不住了,和那位女講師一起下了“池”。大家的舞姿千姿百態,大多很笨拙,可是都很認真,也很興奮。一曲終了,化學係主席向小吉彬彬有禮地說了聲謝謝。小吉麵頰緋紅,微微喘息著,胸脯不斷地起伏。她兩隻眸子閃閃地看著他,隻是莞爾地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孟選對小吉說:“你們倆跳得真好。”

小吉一麵還沉浸在剛才的一幕裏,一麵對孟選說:“沒有一點準備他就來了,心裏跳得厲害,真不好意思。”然而她心中非常愉快。原來他的舞也跳得這麽好。

兩人慢慢熟了,在路上或教學樓裏見了麵,免不了打聲招呼,誌明小吉地叫著。四年級上學期兩人又同修一門高級生物化學課,交往漸漸多了起來。有時晚上他們一起去晚自習,穿過宿舍旁邊的一片樹林子,沿著石徑小路去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兩人踏著月光,徜徉在樹林子裏聆聽初夏蟲子那賞心悅耳的鳴唱,自有一份說不出的快感。

交談中他們兩人很快都發現對方很喜愛文學,一下子就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小吉受父親影響,西方文學名著讀得較多,最崇拜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普希金、大小仲馬。學校附近有一個很有名的東湖,和杭州的西湖齊名。這裏垂柳依依,細浪拍岸,煙波浩渺。湖上槳聲帆影,曉風殘月,晚鍾客船,一片詩情畫意。兩人經常散步到這裏,沒完沒了地討論中外文學名著。誌明似乎對中國的古典文學情有獨鍾,滿腹經綸。除了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的小說外,他還喜歡《離騷》、《詩經》、《史記》。對曆史上的建安七才子,竹林七賢,唐初四傑,宋八大家的作品都能說得頭頭是道,爛熟於懷。誌明尤其愛好魏晉駢文和賦體。許多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

有一天,湖上霞光萬道,群鳥飛翔。看他那一副得意的樣子,小吉想故意難為他,說:“誌明,你能背誦《古文觀止》嗎?

不想他頭一偏:“隨便哪一篇,命題來. 倒把小吉給愣了一下。小吉說:“王勃的《滕王閣序》,正好應這景色。”

誌明聽了並不答話,把手一背,搖頭晃腦地背起來,那模樣特別滑稽,活像古時候的教書先生,逗得小吉前仰後合。背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小吉忍不住和了上去,兩人同聲同景同情,在晚風中齊誦這千古絕唱,盡情地領略前人的意境情懷.

一直到玉兔東升,兩人還留連忘返。

誌明說:“我們再來一段蘇東坡前後《赤壁賦》中詠月的片段怎樣?”小吉額首。月華下兩人誦古懷古。他們坐在湖邊露天遊泳池上的涼亭裏。小吉問誌明:“從古到今,你最喜歡哪一篇文章?”

誌明想了想,說“曹植的《洛神賦》。一個人可以和一個神相戀,而且寫得那樣栩栩如生,淒怨婉轉,如膠似漆,真是絕筆。”

小吉對這篇文章不熟,她請誌明為她背誦。誌明說:“這篇文章有點長,我給你背誦其中描寫洛神的一段吧。”他望著湖水背道: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耀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懕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徽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邀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寫得真好。”小吉聽完不免讚歎。腦子裏浮現出洛神那翩翩起舞,若即若離的倩影。她無限感歎地對誌明說:“能不能什麽時候把這篇文章找給我看看,太優美了。我們和古時候的人能夠共同欣賞的大概隻有這些文章和這個月亮了。我有時犯傻,總想要是能和古人一起談談心該有多好。”

誌明也有同感:“這叫物換星移,古月照今塵。”

 

有一次為了拿一本宗璞五十年代寫的小說《紅豆》,誌明上小吉宿舍來,順便帶來了《洛神賦》,宿舍裏生物係其它的女生都慕名聚了過來。大家隻站在門口嘻嘻哈哈,和門裏麵的誌明聊東聊西,誰都願意和這個校園裏的名才子認識認識。小吉喊她們進來,大家都不肯,隻衝著小吉做鬼臉,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一個女生瞥見誌明手上拿的書的封皮,大驚小怪地說:“唷《紅豆》,上小吉這裏來借《紅豆》,是什麽意思?

“是不是那個相思的‘紅豆’?”女生們開始起哄,明知故問,說得小吉滿臉通紅。她站起身來要將這些爛舌頭轟走,讓誌明給攔住了。誌明笑著對著這群女生說:“鄙人首次造訪,你們就如此不客氣,生物係女生的名聲可是成問題囉。出去宣揚開,看誰還敢來和你們交朋友。”

這群女生們都不是好惹的,個個生著蓮花般舌頭,正想和誌明多說幾句話,這下來了勁。

“這‘鄙人’就像寶玉進大觀園,不給眾姐妹說好話就想把林妹妹接走,大家說怎麽辦?” 

“沒門!”眾人異口同聲。

“罰這個‘鄙人’做詩。”大家都知道誌明是個才子,想盡興一回。

誌明沒想到有這一手,傻了眼,知道不是對手,趕快看著小吉求援,小吉早已笑作了一團。

“你就給她們做一首吧,她們是不會放過你的。”小吉說。

誌明討饒,這幫女生隻是不幹,非讓他做一首不行。誌明隻好來一首,以謝眾怒:

男生化學係,

女生生物係。

隻為借《紅豆》,

相煎何太急。

誌明以為交了差,不想女生們不幹,認為沒有誠意:“不行,這是篡改曹植的《七步詩》。好像我們不仁不義,錯在我們。重新來。”   
   
誌明隻得又來:

女生生物係,

個個有出息。

貌比王昭君,

才賽木蘭媳。

“這詩肉麻。”眾人喊道,還不通過。

小吉看見她們沒完沒了,隻好出來打圓場:“你們真難打發,抱怨也不是,吹捧也不是,要人家怎麽下台嘛。好歹也是我請來的朋友,以後人家還怎麽敢來,要是真的名聲傳出去了,我們這裏不成尼姑庵才怪。”

大家這才作罷,卻十分佩服誌明的出口成章。她們走後,誌明直吐舌頭:“媽呀,真厲害。”

小吉也上誌明的宿舍去了幾回。他宿舍房間的牆壁上掛一把大吉他,床頭是一些人體藝術攝影書。誌明確實多才多藝,小吉想。和誌明同房間的是一個卷頭發男生,叫連詩卷,看見小吉來了就鬧大紅臉。小吉和他打招呼,他哼哼兩下,背起大書包就倉皇出逃,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