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上帝是偏愛我的,他知我調皮,就帶些戲謔地來安排我,見我喜讀小說,便也給我很多戲劇性的細節。但他大事上沒有捉弄我,沒讓我入錯行,也沒讓我嫁錯郎。
和孔明兄的相識,頗為戲劇。
一日,去華師大探老鄉,當然跳舞是一個招待節目。到了那裏不久,就被一個人纏上了,那人自稱是交大的研究生,叫Z孔明,從河南信陽來,連生日、寢室號碼、專業統統道來。當時記住這個名字是覺得此人太狂妄,竟敢自稱孔明。因此人偏又形象猥瑣,言談粗俗,躲了一晚上,興致大減。
第二天,又夥同幾個人去本校的體育館跳舞,想把前一天的損失補回來。不久就有一個人過來,問我怎麽又跑到這裏來跳舞,
“我好像不認識你!”
“我昨天在華師大看到你。”
“那你昨天在華師大跳舞,今天不也來這裏了嗎?”
“怎麽就你一個人?昨天和你一起跳舞的那個人呢?”
“我怎麽知道?”
“你們不是一起逛徐家匯的嗎?”
“你到底在說誰?是我嗎?”
“我老鄉說你是華師大數學係的,和你約好逛徐家匯的”
“我還不至於那麽慘把。”
“不過你沒去就好,他不是好人。”
“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是從鄉下來的,我擔心你會上他的當。他冒充我騙了好幾個人。”
“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我叫Z孔明。”
“?! 還有呢?”
“┄┄”
果然和昨天聽來的一模一樣。
“那我怎麽相信你呢?”
“我是好人。我給你看我的證件。”
我們果真跑到舞場較明亮的一角去驗明正身了。他掏出了身份證、學生證、交大的飯菜票給我看,我還不放心,要了他的信箱號碼,要寫封信看他能不能收到。
純粹是為了好玩(年輕時真是精力過剩),我寫了信給他。很快收到他的回信,用的是八行箋,毛筆,行書,字非常漂亮。我便忍不住想展一展才,和他做起了筆友。開始稱他“孔明兄”,自稱:“弟葉XX,┄┄”一開始就稱兄道弟,是怕日後囉嗦。我自己是去跳舞遊戲的,便信不過舞場裏的人,即便他自稱好人,即便他才高八鬥,即便他相貌英俊,我仍覺得男孩子的過剩精力應發泄到球場上去,舞場不是好去處。
孔明兄很有一些才,是古代書生注重的那些才,精通六藝,字和畫在我的俗眼裏,當然上乘,至少是有功底的。在那麽浮躁的上海,誰會去臨帖畫工筆呢?還有幾枚閑章,“大別山人”什麽的。他是唯一聽說我愛看發黃的豎版的繁體字的書而不大叫怪物的人(到這裏人人都看豎版的繁體字,倒讓我有些失落,好像少了優越感),而我大概也是他在那(古)文化的沙漠裏唯一可以和他用文言往來唱和的人,我們倒有些惺惺相惜起來。
但他是隻可遠觀不可近玩。他麵皮白淨,五官端正,身材挺拔,隻可惜他一口的河南腔,詩詞歌賦從他那裏吟出都失了味道,雖然總想,即使真正的諸葛孔明當年吟哦《出師表》肯定也是河南腔,可我仍不能忍受。但我又真的喜歡他的條幅和工筆牡丹,且他每一封信都會用很漂亮的郵票,我更願意與他筆談。每次見過他,我都要再通一個月的信才考慮再麵談。
不同於T,我在孔明兄麵前是裝備了很多刺的。T像一泓水,我像水裏自在飄搖的水母,隨意舒展,幾近透明;他的舞步差的太遠,老踩我的腳,所以我也總是用言語去踩他。他不生氣,也不明白,我的刺便越磨越利。
他吸引著我又阻擋著我,我欣賞著他又嘲弄著他,我們都不知該如何相處。明明信寫得好好的,見了麵卻話不投機。我們隻好遠遠近近的來往著。
幸好他很快就要畢業了。信中我會寫些不舍的話,但當他真的跑去我實習的醫院看我時,卻又匆匆打發他走了。
畢業後他分到地委計經委管交通,隻因為他是交通大學畢業的,可笑嗎?他還告訴我,當他們的車子開到大別山裏時,鄉親們圍上來,讚歎說:“這家夥跑得真快。要吃多少草啊。”他也親見很多人家共用一條褲子,不需出門的便坐在被窩裏。他會為這些悄然落淚。這些信震撼了我,也讓我有些害怕,不相信那時的農村真得那麽窮。
但他的信仍是我期盼的。漂亮的字,漂亮的郵票,有時夾些字畫,我回信也熱烈些了,因為他已去了那麽遠,在河南人群裏操著地道的河南話,我又不覺河南話有那麽難聽了。但我一直都佯裝不知他的意思,假裝沒注意他畫上題詞的深意,假裝沒看到他總是把他的章印在“贈葉小妹。。。”我的名字邊上。他已經回去了,還有什麽可說?
我也要畢業了。回家前一天,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有一天,龍鍾的你來叩我的柴扉,夕陽中和糙皺的我,把酒話桑麻。” “相濡以沫,未若相忘於江湖。”聰明、敏感如他,當然明白我的心,上海的故事,就讓它留在上海,不用帶回家了。
每有河南、信陽的消息,我便注意看有沒有他的名字, 不時還會到“Google”裏搜索一下他的名字,希望有所收獲。很無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