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那個春天的午後,風在我的身旁唱起這首歌的時候,我正在讀《挪威的森林》。窗外起風了,樹葉沙沙響。
那年我十五歲,孤僻成性,本著大隱隱於市的入世原則,異常低調的隱匿於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三一班。然而由於我年少氣盛,一不小心各科成績均遙遙領先,年級總排名永遠列於榜首。於是,女生說我裝酷,男生說我裝傻。一提到我,各科老師就會傷腦筋地搖搖頭,這孩子……他們幽怨的眼神裏總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不滿。因為我不守紀律,也忘了謙虛使人進步的古訓,課上我都在看課外書,從沒主動舉手發過言,下課我總是第一個離開教室,從未向他們請教過任何問題。本來我可以保持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境界消遙自在地過活,不幸的是我家和大部分老師同學住在一個大院,在老師眼中我可能還算個怪才,可在大院裏的同學家長看來我是不健康的問題少女。新學期第一次家長會,我再次成為焦點人物。一群同學家長將我爸團團圍住,語重心長的話語撞擊著老爸脆弱的心靈。
豆豆是我的小名。小時候我特愛掉金豆,看天上飄過來一朵形狀不太可愛的雲都能哭上半天。據老爸說我一旦哭起來相當恐怖,可令天地失色人神共泣,怎一個慘字了得!我爸的膽兒,用爺爺的話說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他的話不能信。不過每次我哭完,我爸就會難受好幾天,整天耷拉著腦袋寢食難安的樣子,看得我心裏憋得慌,後來我發覺快要哭出來時就趕緊跑到院子裏找個沒人的犄角旮旯哭完擦幹臉才回家。
“林教授,豆豆別是抑鬱了吧?是不是你家吃的東西不對啊?科學研究表明有些食品可能直接導致抑鬱症的哦。”小魚的母親專攻營養學。“林教授,你家豆豆以前可是最愛哭的,哭不是壞事,可以宣泄內心的憂慮,這可有好幾年沒見她哭了吧?這是非常危險的信號!小心啊,現在的小女孩都有戀父情結。”小飛的媽媽是心理學係教授,據說她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小飛經常跟同學吹牛,說他媽媽至少比名偵探柯南厲害一百倍。誰信啊?
我爸是學天體物理的,他就像那些懸在宇宙中的天體,表麵看起來是靜止的,其實在飛速運轉著。起先老爸一臉茫然畢恭畢敬地聽著,待聽到‘戀父情結’頓時大跌眼鏡,頭上的冷汗立馬下來了。他慌張地向門口張望,確認我媽的確沒來後才哆哆嗦嗦地扶正了眼鏡,麵帶微笑點頭哈腰,“是,是,我們家小雪讓各位費心了,找時間,我一定找時間和她好好談談。”我爸一緊張就有點兒結巴,總給我丟臉。唉,真拿他沒辦法!後來,不知為什麽我爸一直沒找我談,可每次吃飯時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語還羞的死樣子,對我進行著無形卻殘酷的精神折磨,我悶頭吃飯都能感到他憂鬱的眼睛透過一千多度的瓶底看著我的頭,像透過哈勃望遠鏡觀察著一顆外星球。我又不是沒心沒肺的恒星,有什麽好看的呀?在他馬上就要開口前的1/250秒,我用1/500秒的速度夾起一個大饅頭放到他碗裏,甜兮兮地說,“爸,您吃!”他低頭看看饅頭,又抬頭看看我,咽了一下口水,挺費勁地把到嘴邊的話生咽了回去,然後衝我特慈愛的微笑。謝天謝地,危機總算過去了。
“小雪知道疼爸爸了,真乖。”我媽的目光極難得地離開弟弟落到我的頭上一秒鍾。爺爺用筷子敲了敲碗邊,“女孩子家家的就該這樣!你說,現在你們多幸福啊,這要擱過去女娃吃飯斷不能上桌麵的。”
每當這個時候我二話不說丟下碗筷騰地站起來噌噌噌走回自己的小屋,關上門並鎖死。我爸就端著飯碗站在門外對著門縫柔聲細氣的勸:“豆豆啊,別生氣了,氣大傷身,不能哭啊,哭多傷氣,爸把飯給你送來了。”其實我根本沒生氣。對於同學的嘲諷,老師的白眼,媽媽的冷淡,爺爺的愚昧,我一點兒都不在乎。因為我正聚精會神的籌劃著一件大事兒 — 離家出走。
這天,我正端坐在我的鬥室裏讀書,一個人推門進來,我不用看就知道是老爸,就憑他剛一開門那股沁人心脾的頭油味基本可以斷定這懶家夥至少有三天沒洗澡了。我雙手拖著下巴第八十八遍讀著《三十六計詳解》,頭也不抬的問,“什麽事?”我爸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好一陣子不言語,盯著我的頭看,直看到我頭皮發麻大腦短路,難道他看出什麽端倪發覺我要離家出走了?我趕緊換了一本曆史書假模假式地看著。
“雪兒啊。”老爸很少這麽叫我,除非有啥大事發生。我很不安,心開始慌慌地跳,不會是他們商量好要把我送人吧?小時候爺爺經常說讓爸媽專心照顧弟弟,提議把我送給二爺寄養。二爺無兒無女,老伴剛去世,孤身一人挺可憐的。“你托福成績不錯,你六姑幫你聯係好到加州的一所大學讀本科,你要是願意的話下個月就可以過去了。”我爸輕描淡寫的說。
真是天助我也!想到不日即可離家出走心中一陣狂喜。我爸卻沉下臉來,“你六姑脾氣不好,不是不好,是很糟糕,我怕你過去受不了。”我爸有六個姐姐,爺爺天天罵奶奶不爭氣,直到生出我爸爺爺才對奶奶好些,結果不久奶奶去世了,爺爺把兒子當成寶,對女兒漠不關心,六個姑姑傷透了心,長大之後都陸續出國了。爺爺把林家傳宗接代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爸身上。據說當年我爸抱著剛出生的我回到家,爺爺上來撩開我的尿布看看我的屁屁說:不帶把兒的也好意思抱回家?為什麽不直接扔垃圾桶?然後指著我媽和我爸說:你,還有你,重來!生不出帶把的都別來見我!我爸是個古今少見的大孝子,見爺爺真生氣了,全然忘了老婆的死活,一個勁兒表忠心:您放心,我向毛主席保證一定給您生出個帶把兒的。說的好像他會生似的。我媽眼淚汪汪的看著爺爺哀求道:您看,這孩子能留下嗎?好不容易生的呢。真是頭發長,見識短!想留留,該生生!爺爺甩下這句狠話摔門而去。
我這才保住了一條小命兒,可沒過多久,我爸和我媽便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造人運動,可憐我這個隻有四斤六兩的早產兒被扔在一邊爹不疼娘不愛。我出生一年零兩個月後我弟弟橫空出世了,八十年代生兒子是要付出代價的,爸媽被罰了款並被開除了黨籍副教授也沒評上。最讓我生氣的是,爺爺竟然把這筆帳都算在我頭上,我在家裏的處境可想而知,想離家出走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加州太適合我了,最重要的是離家遠,再也不用看爺爺那張臭臉了。況且六姑脾氣再不好也肯定比爺爺強吧,再說我和六姑可以說同病相憐,有深厚的階級基礎,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爺爺。
我剛想答應,抬頭卻看見爸爸正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很舍不得我似的。他的眼神真像小飛家的牧羊犬,非常innocent,讓我肝顫。我雖然去意已絕,卻怎麽都說不出口,低了頭裝作看書,“嗯,知道了,我再考慮考慮。”第二天一大早,我像一隻獲得自由的小鳥歡天喜地地跑到學校。春光明媚,百花盛開,多麽美好的世界啊。我跟樹梢上小燕子熱情的打招呼。
“神經!”,“變態!”,“弱智!”我無視那些不友好的眼睛,蹦蹦跳跳地穿過走廊進了教室,心想,他們真可憐,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自由。那天下課我破例沒走,坐在座位上讀剛買的小說《挪威的森林》。讀完這本小說我就要飛出牢籠了,這樣想著小說裏的每個字都變得無比可愛起來。就在這時,我聽到耳邊有人輕輕的哼唱: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我抬起頭,先看到一隻籃球,一點兒一點兒往上看,好半天才看到他的臉。他穿著軍綠色的跨欄背心,一隻胳膊夾著籃球迎著光站著,麵部線條柔和,柔軟的短發在陽光下閃亮,清澈的眼睛裏有兩顆溫暖的太陽。
是風。他正不錯眼珠兒的望著我。我眼前登時出現一片絢麗的光斑,非常之野獸派。“你什麽時候長這麽高—大—了?”我故作輕鬆地問。風比我大三歲,他家原來和我家住對門,初一時跟他爸爸搬到總參大院了。我每天深居淺出走路溜邊看路不看人,雖然在同一所中學卻從沒遇到過,今年我跳級到高三才發現和他一個班,他變化很大,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印象中的風又瘦又小,現在他又高又壯,是校籃球隊的隊長。
風不回答,笑了問,“去打球嗎?”我向四周看看,教室裏隻有他和我兩個人,我看著籃球指了指桌上的書,意思是沒時間。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體育白癡。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風哼著歌走出教室,我接著讀《挪威的森林》。春光明媚,百花盛開,多麽美好的世界啊,窗外起風了,樹葉沙沙響。我真的舍得離開這裏嗎?整個下午風的微笑和爸爸的眼神在我眼前交替出現,搞得我心煩意亂,小說一直停留在那一頁翻不過去。
後來,我沒去加州讀書,和風上了同一所大學。我進了英語係,風進了中文係。大學剛開學風和幾個籃球隊的哥們來到我的寢室,他讓我坐在一邊喝茶,幾個人幫我裝好床簾鋪好床,還帶來一副梵高的向日葵掛在牆上。風談笑風生詼諧幽默,很快和我同寢室的同學聊得跟老朋友似的。風的這種本事是天生的,雖然我早已有所耳聞,但此番親眼目睹著實吃驚不小。我有些難過,風和我分明是兩個世界的人。
“小雪就是我的親妹妹,她年紀小,今後麻煩你們多多照顧啊。”風臨走時把我托付給了同學,好像不準備再來了。風果然沒再來看我,我在朦朧卻固執的思念中熬過兩年。每天晚上都為他寫一首詩,兩年下來我竟然寫了999首詩。
一天我回家取東西遇到小魚,小魚從小就毫不掩飾地喜歡風,她不覺又聊起風來,話裏卻充滿了不屑和無奈。她說風變了,現在是大眾情人,身邊美女如雲,而且很風流,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還勤。說到最後小魚哭得稀裏嘩啦,我的心都碎了,回到宿舍一邊流淚一邊從頭讀那999首情詩。想像著如果風讀到我為他寫的這些詩一定會感動極了,以至於向我表白。讀著讀著我清醒了,當初寫詩的時候怕暗戀被別人識破,詩裏用了太多的隱喻和象征,除了我沒人能讀懂。我忽然有點兒高興,拿了U盤到複印室複印了一份,裝訂好,詩集的名字和第一首詩同名:挪威的森林。不知道風是否記得那個安靜的下午,是否記得他曾經對我唱過披頭士的那首挪威的森林?
我抱著詩集來到風的寢室,遠遠的就聽見風妙語連珠,女生的笑聲不絕於耳。門半開著,我敲了兩下輕輕推開,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停下來扭頭看我。風看見我沒說話,站起來走過來,我衝裏麵的幾個高中同學點點頭算是問候。“呦,哪陣風把林妹妹吹來了?多久沒見了?聽說你隱居了忙著寫書呢?”校花茉莉話裏帶著譏諷,聽小魚說她是風的新一任女朋友,這次風好像動真格的了,傳聞說風還去了茉莉家拜見了準嶽父嶽母,看樣子很快要結婚了。
風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我抿著嘴真怕心會從嘴裏蹦出來。我走過去把詩集放到風的床鋪上,揮揮手落荒而逃。走到樓門外,忽然聽到身後風輕聲叫我,“雪兒……”除了我爸,風是第一個這麽叫我的人。我站住,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雪兒,你---你好嗎?”風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他沒跟上來。我沒回頭,飛快地跑遠了。
第二年秋天得知風和茉莉訂婚的消息。接下來的一年我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想風的時候隻有拚命地寫詩。我永遠失去了風。我必須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我又回到了原點,縮回自己封閉的世界中不想再出來。
畢業後我分到外研社做編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關於風的消息。不久小魚結婚了,我去參加婚禮,風也來了,一個人,他畢業後在一家報社做記者,最重要的是,他沒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我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或許我有辦法得到風,因為風所在的那家報社的總編就是我的二爺。我的這位二爺雖然真的是我那老封建爺爺的親哥哥,卻是個滿腹經綸的文化名人。某著名思想家是這樣評價他的:‘林先生,才華橫溢,博古通今,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乃當今少有之正人君子,所謂中華民族之脊梁也。’二爺和劉胡蘭一樣十五歲入黨,年輕時公派到法國鍍過金,留學回來在大學當過校長,是中央辦公廳的筆杆子,否則黨的喉舌報紙能交給他?二爺除了學問了得,他的多才多藝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舉凡鋼琴小提琴二胡琵琶古箏都玩得像模像樣。我對二爺感覺基本可以用他的得意門生某著名美女作家的話概括:‘高山仰止,景行景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同是一個娘生的差別咋就這麽大?!每次有人提到二爺我不免為是爺爺的孫女感到羞恥。二爺唯一讓我覺得不完美的地方是文革時期的冷血表現,當時二爺是校長,大爺三爺是同一所大學老實巴交做學問的教授,大爺三爺都被打成走資派,繼而被迫害致死,二爺一直袖手旁觀。爺爺最看不起二爺,不讓爸爸跟他來往,偶爾還罵二爺出賣自己的親兄弟換取榮華富貴下流無恥天打雷劈之類難聽的話。我想爺爺這麽歇斯底裏多半是嫉妒二爺。爺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雖然從六歲那次二爺來我家接我未遂,我再沒見過二爺真人,現在突然去求他很唐突,但為了得到風,我還是決定去報社找二爺。秘書聽說我是二爺的親戚很熱情地送我到總編室。二爺見到我很開心,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問寒問暖。他雖然頭發花白了但文質彬彬,舉手投足間風雅超然,爺爺根本沒法比。二爺的和藹可親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他知識淵博,好像和我特別談得來,想起當年我拽著爸爸的褲子死也不肯跟二爺走的情景不免有些後悔。臨走我將對風的愛慕之情和盤托出,請他幫忙。二爺很認真地聽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說,“小雪啊,你平時不用坐班,以後常來二爺這兒玩,我好把進展及時告訴你。”二爺拉著我走到旁邊的書庫,“你從小就愛看書,你看,這裏全是外麵買不到的好書。二爺老啦,你有空就過來陪陪我。”
看二爺的眼神很淒涼的樣子,我有些心疼,點頭答應了,然後滿心歡喜地回了家。從那之後除了每周三到社裏交稿我都呆在二爺的總編室,他坐在書桌前批閱文件,我躺在大沙發上看書。有時二爺會坐到我身邊,輕輕揉著我的手,有時還放到嘴邊吻一下,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我心裏很不舒服,但又說不出什麽,為了風,我都忍了。一天二爺對我說,“小風的資料我看了,他是個將才,我看好他。至於怎麽才能讓他對你感冒,這個,恐怕很難。你別著急,聽我給你分析啊,他呢知識廣博能言善辯,時刻都站在時尚潮流的風口浪尖兒。你呢必須及時掌握第一手情報資訊,同時通讀百科全書,然後過去侃暈他!注意!侃的過程當中情報細節要適當保留一部分,我保證過不了兩天他就會乖乖來找你了。”
我仿佛得到了秘笈,熱火朝天地投入了書海之中。接下來的一年我通讀了百科全書,研究了全球神秘消失的古文明,巨石陣,麥田圈,UFO,X檔案,尼斯湖怪獸,亞特蘭蒂斯,甚至把《讀者文摘》,《青年文摘》,《女友》,《知音》,《ELLE》,《時尚》等時尚雜誌看了個遍。正當我卯足了勁準備去侃風,二爺神色慌張地進屋來,拉著我的手,歎氣,“不好了,小風要調走了,攔都攔不住,我沒辦法幫你了。聽說,他快要結婚了。”
二爺說著緊緊抱住我,我在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一切都結束了,第二天我給爸爸留了一封短信去西客站買了張南下的票。到深圳後我在一家電影公司找到一份翻譯劇本的活兒,按字算工錢。一天我正披頭散發在宿舍裏翻譯稿子碼字,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是二爺。我出差順便過來看看你。他說話很輕,看起來仿佛老了十歲。現在看過了,你可以走了。我冷冷地說。離開北京後聽小魚說風其實是被二爺開除的,我才意識到在總編室裏二爺的行為很猥瑣很惡心。他站到我對麵無助地看著我問:你缺什麽告訴二爺。缺錢。我低著頭碼字。缺多少?他開始掏錢包。中午了,我有點兒餓,從飯盆裏拿起一個饅頭啃著,一百萬。他愣在那裏,像爸爸被爺爺訓斥時的樣子。我這次出來隻帶了五千,都給你。他把一摞錢放到桌子上。都給我?你腿兒回去?我嚼著饅頭冷笑。他不理我又問:還缺什麽?裝傻?我缺一個和風一模一樣的男朋友,你能給我嗎?老頭兒。我說得太急被饅頭嗆了猛咳起來。他走過來要捶我的後背,我躲開他的手衝他大喊:滾!馬上給我滾!
我萬萬沒想到二爺一回去就跟我爸告了我一惡狀,說我跟他借錢不還。我爸屁顛屁顛的帶上五千塊錢拎著點心盒子去二爺家賠禮道歉。兩個月後我才知道,心裏又氣又急,如果二爺把我暗戀風的事說出去,我真的沒臉回家了。我怒氣衝衝地撥通了總編室的電話,“林總編,你如果膽敢把我的事走露半點風聲,我就揭穿你大色狼的醜惡本質。”二爺大笑起來,“我的本質沒人敢質疑,至於你那點破事兒,全北京城人民早都知道了。你是個膽小鬼,懦夫,最好永遠都別回來……”
我真的逃走了,這次走的很遠,我躲在美國東北部的一座小城裏,像一隻蝸牛縮在殼裏,與外麵的世界徹底斷絕了聯係。六年之後我陷入了困局,我即將拿到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同時也麵臨著失業。一天晚上忽然接到爸爸的電話:二爺病危,想見我,還有,風要結婚了。
我不想見二爺,但還是回去了,隻為了再看風一眼,為我孤獨的青春和可悲的愛情畫上一個句號。風來機場接我,他一身筆挺的西裝,風度翩翩,隻是變得沉默了,比以前深沉了許多。風告訴我,我去美國後二爺就去找他,手把手教他栽培他,並於去年將主編的位置讓給他。風還說,二爺一直把我當親孫女,前段時間賣了珍藏多年的古董字畫,湊了一百萬要送給我做嫁妝。這麽說二爺還算有點兒良心,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能原諒他。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明天風就要結婚了,回來之前我為他買了一個iPod,上麵刻了字:Wind Happy Forever,裏麵存了披頭士紀念版《挪威的森林》,正猶豫要不要送給他,風來找我散步。我把iPod送給他,他聽了好幾遍好像很喜歡,我這才鬆了口氣。夜深了,我和風並肩走在林蔭小路上。起風了,樹葉沙沙響。
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和風見麵了,我鼻子發酸,好想跑開躲起來哭。忽然聽到風輕聲朗誦道:雨滴緩緩沉落
山稀薄的翅膀飛向兩顆太陽
愛上那片純淨的森林
小小的落葉載滿幽藍的淚水
風啊,何時帶來溫暖的陽光
我的心無法抑製地狂跳起來,扭頭謹慎地看著風。風轉過身看著我微笑,眼裏充滿溫暖的陽光。
我試探地問,“你─還—記—得—啊?”風抱緊我,吻著我的頭發,“老婆給我寫的詩怎麽會忘?”
雨山 二O一O年深秋 於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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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tles: Norwegian W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