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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夏日

(2010-10-15 09:58:09) 下一個

每年的今天我從格子間逃出來之後都要去查爾斯河邊呆上整個晚上。我像流浪漢一樣無牽無掛地躺在草坪上閉著眼睛聽風。風掠過我的發梢,飛過藍天下的高樓大廈,吹拂著蔚藍湖麵上數不盡的白帆,穿過哈佛或MIT龍舟隊隊員臉上的汗珠,留下年輕人激昂的號子。風在夕陽中歡快地遊走,隨著一群海鷗從草叢中噗啦啦飛起,越過金燦燦的Prudential Center和John Hancock Tower向樓群那邊的大海飛去,那裏才是屬於他的世界。

“雪兒,將來我要帶你去遠航,去周遊世界。”

風躺在我的身邊望著大海上逆風而行的白帆說。他拿到哈佛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問我想怎麽慶祝,我說想看海,他就帶我來到亞龍灣,那是我們最遠也是最後的一次旅行。

這是我第二次和他一起看海,第一次是在他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夏天,他父親娶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女文藝兵後調到蘭州軍區工作,把隻有十三歲的風托付給了我父母。那時剛放暑假,爸媽問他想去哪玩兒,他說我還沒看過大海。我說我還不會遊泳啊。他說我教你。我們的友誼從此開始了。

其實我們從出生的那天就認識了,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比我早幾分鍾來到這個世界。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大學同班同學和最要好的朋友,她們畢業後一起留校任教,同一天結婚,分房子分到對門,最後又在同一天生孩子。我能想像他母親的去世對我母親的打擊有多大,可是當我發現母親更心疼風的時候我心裏還是很難過。

風一定察覺到了,我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雖然我們同歲,他卻像大哥哥一樣永遠對我關愛有加,盡管我們是那麽的不同。他英俊瀟灑,我醜陋不堪;他陽光燦爛,我沉默憂鬱;他才華橫溢,我愚鈍蠢笨;他高二就入了黨,我高三才成為最後一批共青團員;他以北京市文科狀元的身份考入北大中文係,我剛過北大錄取分數線勉強被調配到國政係;他喜歡熱鬧,我喜歡安靜;他關心國家大事憂慮世界和平,我厭惡政治對人類未來漠不關心;他的朋友遍天下,我卻隻有他一個朋友。

我想我和他完全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他拉著我的手走過燕園的每一條小路,好像沒有看到那些女生嫉妒甚至仇恨的目光;他看到我不盡人意的托福和GRE成績時非但沒有嘲笑我反而鼓勵我並耐心地指導我。我默默承受著他對我的好,但是心裏從來不敢把自己看成他的女朋友,因為他從沒說過喜歡我,更沒說過愛我,也沒吻過我。我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善待我隻是出於對我父母的感激之情,這又一次證明了他的優秀,他是一個知恩圖報的正人君子。

最終我都沒能學會遊泳,托福和GRE成績也沒達到申請底線,我總是讓他失望。他拉過我的手放在胸口,“不用擔心,明年等我年齡夠了就回來接你過去。”我沒答話,閉上眼睛,心在默默流淚。他是風,我是沙,他遲早會離開我飛向大海,衝上雲霄。他拿起一片草葉在我的無名指上編成一枚翠綠的戒指,他輕聲唱著歌: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I am flying, I am flying

Like a bird cross the sky
I am flying, passing high clouds

To be with you, to be free

是的,他是風,永遠不會為誰而停留。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晚上他父親來了十幾個電話要我父母看住他,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我掙脫開父母的手衝到天安門廣場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裏了,路邊隻有一灘灘血跡在冰冷的路燈下閃著刺眼的紅光。他的同學回來說坦克開過來了,槍聲就在他們身邊響起來,子彈射過來,那些平日在台上慷慨陳詞義憤填膺的領袖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風擋在所有同學的前麵,像黃繼光那樣。他的父親得知這一噩耗在蘭州軍區坦克旅野戰演習指揮部突發腦溢血身亡。

我恨黃繼光,和所有為各種主義壯烈犧牲的英雄豪傑,他們必定是冷酷無情的,極端自私的,因為他們在追求所謂的舍生取義之時從沒考慮過愛他的親人愛人和朋友。我確信風根本就不愛我,盡管他走之前忽然吻了我,吻了很久,讓我誤以為他是愛我的,原來他是要徹底拋棄我。

母親病了,進了ICU,父親幾乎崩潰。整個夏天我在醫院裏守在母親的病床前,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消毒水味道讓我格外鎮靜。畢業後我分到附屬中學任政治教員,白天,我對著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講著一些連我自己都不信的自由平等民主科學。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像著風穿著染紅的白T恤躺在漆黑的長安街邊,坦克一輛一輛從他身邊轟隆隆地開過去,刺骨的寒風呼嘯著穿過他的身體,他一定很冷。他沒有死,他隻是凍僵了,我應該讓他多穿件外套的。

起風了,下雪了。潔白的雪覆蓋了風的燦爛笑容,覆蓋了風汩汩流血的心,覆蓋了長安街上坦克軋過的痕跡。天亮了,雪停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風走了,我如行屍走肉般日複一日地生活著。三年後我終於拿到哈佛肯尼迪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半年後我改學了統計,拿了碩士學位在波士頓找了份收入還不錯的工作。我每天坐在隔間裏與冰冷的數字打交道,我沒有朋友,沒有理想,沒有未來。我一無所有,但是我活著,我頑強地活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又活了二十一年。一舉擊潰了母親的謬論:沒有風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如果母親知道我比她多活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她會高興的醒來溫柔的撫摸我的頭發嗎?

風掠過我的發梢,吹拂著湖麵上零星散落的白帆,穿過哈佛或MIT龍舟隊隊員臉上的汗珠,留下年輕人激昂的號子。風在斑斕的霓虹燈中歡快地遊走,隨著一群海鷗從草叢中噗啦啦飛起,越過燈火通明的Prudential Center和John Hancock Tower向樓那邊的大海飛去,也許那裏才是屬於我的世界。

我用草葉編了一枚翠綠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脫掉職業套裙換上風的那件白T恤,展開雙臂飛向浩瀚的大海。風緊緊擁抱著我在波濤中狂舞,他臉色蒼白,一定是在那個最寒冷的夏日凍壞了。他微笑了,陽光燦爛,他牽著我的手登上一艘雪白的帆船,我們乘風破浪,我們迎風高歌: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ugh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We are sailing, we are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We are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 僅以此篇獻給所有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無辜死去的學生 ============

雨山 二O一O年六月四日 於波士頓

(本小說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謝絕轉載,違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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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d Stewart : I am Sa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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