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不是數

晚食以當肉,
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
正文

懷念歐陽予倩先生

(2021-09-21 14:33:29) 下一個

懷念姨爹歐陽予倩先生

Original 張延祺 (發表在 南傑文化, 9/21/2021)

    9月21日是歐陽予倩先生逝世59周年,現刊登他的外甥女張延祺女士寫的文章以示懷念。

九月二十一日是我的姨爹歐陽予倩先生逝世周年。幾十年來,似乎他並沒有離開人間,我好像昨天還看見他,今天、明天會再聽到他的聲音。我每天、每夜都在懷念著他。

我三歲失去母親,不久父親也謝世,沒有兄弟姐妹,幼年住在執教湖南大學的舅父劉善澤(字膄深)家,稍大就和姨爹歐陽予倩和姨媽劉問秋生活在一起。雖然沒有改姓更名,但他們給了我親生父母所能給我的一切,我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孤兒了。

張庚同誌在《歐陽予倩戲劇論文集》的序言中寫道:“歐陽老在我國近代戲劇史上是一位大人物,是我國話劇開天辟地的功臣之一;又是近代京劇的名演員,本世紀初,導過電影,又從事多年的戲劇教育工作,寫過不少論文,還從事中國舞蹈史的研究,寫出《唐代舞蹈》的專著,並帶出一班研究中國舞蹈史的青年……。”就是這樣一位戲劇界的大人物,在家裏卻是位十分慈祥的父親,從沒見他打罵過孩子。記得五十年代初,他和姨媽都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而我們這些孩子卻頑皮地推推搡搡,讓他們站在一起比比個子高低。姨爹身材中等,姨媽在婦女中算高個兒,分開看總覺得姨媽比姨爹高,其實背靠背一比,姨爹比姨媽還高不少呢。

姨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向來是非常高大的,正如表姐歐陽敬如寫的:“他一生都是那麽勤奮認真,工作起來不分晝夜。他對待同誌和親友憨厚而耿直。在生活中他總是那麽熱情,樂觀和風趣,他的老戰友田漢伯伯說他是個:‘永遠的少年’。”

姨爹品質高尚,在私生活上也堪稱楷模。姨媽是一位普通的大家閨秀,沒有進過新式學堂,也沒有閉月羞花的容貌。姨爹則從十四歲起就飄洋過海去日本東京讀書,從中學讀到大學。他十八歲那年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姨媽結婚。為了事業和生活,姨爹多年在外直到二十七歲才和姨媽長期生活在一起。他們愛情誠篤,姨媽總是尊敬的稱姨爹“予君”。姨爹則說:我的妻子是很聰明能幹的人,當我娶她的時候,她的詩文繪畫都比我高明,且識大體,而又好學。他們一生相敬如賓,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共同生活了50多年,從來沒有紅過臉,我自己長大成人結婚以後也努力想學他們的樣子。

▲1961年5月歐陽予倩與夫人劉問秋

姨爹雖然少小離家,但在家人中間還是不改鄉音,他和姨媽在家裏說老家瀏陽話,所以孩子們也都學會了瀏陽話。我特別喜歡聽他對我稱姨媽為:“嗯裏姨娘崽(瀏陽話:你姨媽)”,這時一定是他情緒非常好的時候。在他給我的信中,有時還稱姨媽為“劉問秋先生”呢,多麽親切、詼諧。

姨爹待人非常寬厚。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做飯的大娘端上一碗菜,十分抱歉的說,這菜做得太鹹了,我多放了一次鹽。姨爹立刻把本已伸向別的菜的筷子轉過來,夾了這個菜吃了一口,連聲說不太鹹,可以的可以的。大娘放心的走了,我也跟著吃了一口,啊呀,真鹹死人了!之後我又吃了一些,因為我明白了不該讓這盤菜原樣端回去。這件不易為人注意的小事,卻使我終身難忘。

如果姨爹叫你去做什麽事,即使你做差了,也不會受到責怪。有一次他叫我給買一個馬紮,說外出看病掛號時可以隨便坐坐。我當時年輕,體會不到老年人腿腳不便,就自作聰明買回兩個袖珍馬紮。他看了之後忍俊不禁說:隻好送給你了。如今我自己也老了,在小凳子上起坐都感到困難,要是我的孩子給買回那樣的小馬紮,不挨數落才怪呢。

姨爹年老體弱,工作又多,但生活上的事總是盡量自己做。比如屋子裏的痰盂,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自己去刷。有時我看見他的皮鞋髒了,就主動幫他擦擦油,他總要由衷地說聲謝謝,倒使我不好意思起來。

我們的家裏經常洋溢著溫馨和幽默。一個夏天的黃昏,姨爹姨媽和我在屋外走廊上乘涼,姨媽問我手上怎麽沒有手表?我告訴她手表壞了,修也沒修好時;她便將自己手腕上的小坤表摘下來給了我。姨爹見狀就對姨媽說:我床頭櫃抽屜裏還有一塊大表,你去拿吧。又說,“好朋友才借給,不是好朋友還不借呢!”姨媽笑著立即進去拿出來戴在手上。而那塊坤表,我足足用了三十多年,直到它怎麽也不肯再服役了,我才像珍藏這段美好的記憶一樣,將它珍藏在箱子裏。

姨爹曾住在北京原鐵獅子胡同三號中央戲劇學院宿舍。在院子裏,他和姨媽親手栽了楊樹,移植了海棠、棗樹、柿子樹和一大架葡萄,使光禿禿的院子很快生機盎然起來。每年秋天果實累累,他們總是分別送給同院其他住戶供大家品嚐。戲劇學院的人都稱呼姨爹姨媽“老院長、老師母”,品嚐他們親手培育出的水果感到格外香甜。院子裏野生的馬齒莧,也是重點保護對象。二老把它們收摘曬幹後,就饋贈親友,這真是拿錢也買不到的好禮品。

▲1956年“五一勞動節”歐陽予倩和夫人劉問秋在鐵獅子胡同3號(現張自忠路5號)寓所園中

姨爹患關節炎多年,不疼痛的時候,他隻要有空,就常用星期日帶全家到公園裏玩,去得最多的是動物園,北海和頤和園。姨爹說,他很喜歡動物園,因為那裏最富田園風味。每次出去玩,他都是乘坐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有一回他衣服上的紐扣都被擠掉了。

姨爹在六十七歲高齡時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即使是生活小事也不例外。雖然中央戲劇學院為他安排了專車,但不辦公事,他決不動用。就是家裏有行動不便的病人急需送醫院,他的車又閑著,也還是要家人去叫救護車。

除擔任中央戲劇學院院院長和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外,他是全國人大代表,擔任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和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等職務。有一次他的關節炎複發,走路也要拄手杖,我就陪他上醫院。排隊候診時,我看他坐在椅子上很痛苦的樣子,想找大夫說明情況,“特殊”一下,卻被他嚴厲製止了。接著他悠閑的評論著周圍的人來,說:那個小夥子為啥那麽頹廢的樣子?並指給我看;又說:這個護士風度真好,以此來緩解我的尷尬。為了和全國人民同甘共苦,“三年困難”時期,國家規定每月照顧他的一斤食油,一斤也沒有買過。

平時對於孩子進什麽學校,畢業後幹什麽工作,都是通過考試和服從組織分配,想也沒想過要利用他的地位和關係走什麽後門。1952年我在農校住讀時,頸上突然長了一個疙瘩,醫生診斷為瘰鬁(頸淋巴結核)。當時我是石家莊市女子籃球隊隊員。姨爹怕我大意,便給學校領導寫了一封信:“負責同誌,學生張延琪瘓瘰鬁,醫言應忌激烈運動,如各種球類均不宜參加,敬請加以禁止。又此種病症宜特別營養,該生當能自行料理其食品,並祈賜予照顧為荷。”同時附信囑咐我“每天吃兩、三個雞蛋,星期日設法吃點好的。”這就是他唯一一次請有關領導對我加以“照顧”的信。後來學校領導讓我在教師食堂買飯吃。

▲張延褀的母親劉靜貞

姨爹希望孩子們長得健康、活潑,知識麵要盡量寬一些。解放初從南方到北方,我有幾個月沒上學。開始隻呆在家裏看小說,將姨爹的一套《世界文庫》都快翻爛了。他便叫我出去玩,看節目。我擔心晚上回家太遲,他便說:“去吧,我給你等門,小孩子別像個老太婆似的。”後來我住校時,他在信中還問過我:“新年你們怎樣玩法?要會休息、會玩才對。”有一次我跟他去看京戲,台上演《三岔口》時,他問我:“演得好不好?”我脫口說:“好!”沒提防他接著問:“好在哪裏?”可憐我結結巴巴,哪裏答得上來。他便耐心地講給我聽:好在演員配合默契、動作幹淨利索等等。我慚愧自己不求甚解,知識太貧乏了。

姨爹自己好學不倦,知識廣博,又十分謙虛。他給我的信中,有過一段這樣的話:“蘇聯展覽館昨天開幕,我去看了。文化館東西不很多,工業管許多機器我一點也不懂。農業館我也不甚了了,因為太缺乏專門知識,慚愧的很。”

姨爹的家,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自由王國,決不會隨便“幹涉內政”,學習、工作、生活都由自己選擇,但他也不會任你胡鬧。當你的小船在關鍵時刻拋錨或偏離航道時,他會像一個舵手,輕輕地幫你把船頭撥正。我一生最重要的兩件事,都是在他的影響下辦好的。如果沒有他,今天真不知會是個什麽樣子。

一件是我的婚姻和家庭。我和愛人是中專畢業參加工作自作主張結的婚,當時不足二十二歲。姨爹姨媽覺得太早、太年輕,擔心不成熟,擔心有了孩子影響學習和工作。不出所料,我們果然很快有了兒子,自己還乳臭未幹,怎麽會當人父母?!是姨爹姨媽將我的孩子接回北京,半年後我們得以雙雙考入農業大學。但好景不長,1958年愛人被補劃“右派”。他告訴我自己可能下放當農民,請我考慮我們今後的關係,一切由我決定。我手足無措,隻有給家裏寫信。姨爹很快回了一封長信。他沒有責怪我的婚姻,沒有嫌棄真元(我的愛人),也沒有叫我和她“劃清界限”,一句大道理也沒講。隻說:真元劃為右派,你也有責任,說明你對他了解不夠,幫助不夠。從個人著想,離婚是最簡單的辦法,但這樣會增長他的抵觸情緒。反之,作為妻子卻是最能幫助他改造的。信中還舉了別人如何幫助丈夫的例子。他建議我一切從黨和人民的利益出發。於是我們這個小家庭保住了。在以後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我們互相扶持,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家庭。

▲歐陽予倩夫婦與張延褀夫婦合影。

右起:歐陽予倩、劉問秋、張延褀、陸真元

 另一件是我的工作和專業的選擇。初中畢業後,我幼稚的抱著到群眾中去尋找生活,以便成為一個作家的幻想,不聽姨媽叫我上北京師大附中的勸說,隻身跑到石家莊,考上了石家莊市高級農業學校。1950年的石家莊,又小又土,滿街都是穿黃色土布衣褲的人。誰穿雙皮鞋,都會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念到二年級時,京、津去的二十多個同學走掉了大半,我也很失望。一個沒有到過農村、五穀不分的人學農業技術實在又困難又無興趣。這樣,暑假時我也卷起鋪蓋回家了。姨媽開始還挺高興,她很想讓我留在她身邊。幾天後一個淩晨的三點鍾,姨媽突然到臥室推醒了我,輕聲說:“快起來,姨爹為你的事一夜沒睡著,他想和你談談。”我睡眼惺忪地坐到姨爹床邊,他靠在床欄上耐心聽我說完種種“理由”之後便開導說:“我以為像我們這樣的人到基層去,就是別的什麽也不學,專門體驗幾年生活也是好事。”又說:“兩點之間,直線最近。你如果今天朝東、明天朝西,將會一事無成”。過了暑假我歡歡喜喜回農校去了。畢業時,我成了少數幾個來自大城市的農科畢業生之一。參加工作後,姨爹又來信叮嚀:“你的工作一定不輕鬆。鄉村的生活比城市苦一些,這對一個年輕人是沒有什麽的,隻要認識到增加農產品是國家工業化的重要環節,你就會勇氣百倍,克服一切困難完成任務。農村工作和技術推廣工作是異常重要的,任務是光榮的。我們從艱苦的鍛煉中才能體會革命樂觀主義的本質。你不以為我是在對你背教條麽?我相信你將來必有成就。”我1956年考大學時,又是一次改行的好機會。雖然我仍然熱愛文藝和文學,雖然我已目睹了農村的落後,嚐遍了農業技術工作的艱苦,但還是沿著一條直線走了下去直到退休,當時我已從事了三十九年農業技術推廣和科研工作,成為一名被人尊重的高級農藝師。

姨爹姨媽雖然工資比較高,但開支也很大。姨爹不吸煙、不喝酒,生活十分簡樸,樂於助人。他們隻有一個親生女兒,卻收養了幾個孩子,還資助培養一些親友的孩子讀書立業,所以我知道他們沒有多少積蓄。1954年當他們用一百五十八萬元(舊幣)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寄到石家莊,作為送給我陪嫁的禮物時,使我感到很不安,怕他們要為此節衣縮食了,便寫了一封流露擔心的信回家。姨爹親自回信說:“接信知道車子已收到,這對你的工作會有些幫助,為慰。我在病中睡著不能動(他的關節炎又重了),我念,讓董錫玖(他的秘書)寫,就這樣寫了十萬多字。有的發表了,得了些稿費,就為你買了一輛自行車。你問我哪裏會有錢?你放心吧,我和你姨媽都還沒有為送一件禮物受影響,而且錢不是剝削來的,哈哈!”又寫道:“本來我睡在床上寫文章的時候,人家都來勸阻我,你想我手腳都不能動,腦子也不動豈不悶煞?所以我沒有完全從勸,照例每天總念給錫久寫一點,這樣積起來一些黑道道在紙上,就成了幾篇文章。可見隻要有恒,就可能解決一些問題。我在病中學習並沒有斷,隻是慢一點,趕不上別人罷了。”多麽可敬可愛的老人啊。

姨爹還告誡過我:“生活要量入為出。我和你姨媽就一生沒向別人借過錢。”聽說他們富裕時,在上海有過一座別墅。手頭拮據時,過年連家宴都擺不起,他們伉儷就幸幸福福地去遛公園。即使在隻有鹹菜送飯的日子裏,也安貧若素,怡然自得。

“文章不為哭秋風,恥學楊朱歎路窮,自有一身肝膽在,眼前憂患與人同”。不知道這首詩姨爹是在什麽時候、什麽背景下寫的,隻記得一次他看了我少年時寫的“詩集”(自抄的小本子)後說:“為什麽寫的這麽傷感?”同時告訴我他自己的這首舊作。我十分喜愛它,並牢記在心,幾乎成了我一生對付憂愁困苦的武器。

幾年前回北京時,董錫玖同誌曾問我是否記得姨爹病中寫的詩?我當時也想不起來。不久前見到我愛人爺爺寫的條幅,題為:歐陽予倩先生遺詩《春節前病中偶吟二首》,我想這一定就是錫玖同誌打聽的詩了。摘抄如下:

喜從泛濫見河清,偉績宏猷舉世,老樹新培花更好,不才猶冀學能成,行看暖日春消凍,終掃頹雲黑壓城,六億舜堯齊憤發,微軀枕上豈忘情。

病榻支離似蟄龍,往來日月夏伹冬。久疏硯席歌吟輟,喜見親朋問對慵。靜看平生驚散漫,當留一息誌專紅。聲聲爆竹迎春節,歡躍兒童笑語濃。

1961年12月29日,姨爹在阜外醫院病房上,給我寫了一封極富感情的信:“延褀好孩子,我回家住了十二天,病有小波動,為著療養方便又住了醫院。現在毫無痛苦,這一次打算多在醫院住些時候,十分鞏固了再出院,不再性急了,你可放心。你寄我的核桃肉還有不少,也是我喜歡吃的。冬耕正忙,你身體好嗎?過新年了,洛陽情景如何?望你多保重,祝你身體健康,學習進步。工作愉快,姨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每當我重讀它時,忍不住淚如雨下。姨爹是多麽熱愛新中國、熱愛人民、熱愛黨、熱愛生活、熱愛家庭,他是舍不得走的。

▲1961年12月歐陽予倩在醫院病床上寫給張延褀的信

姨爹生前,當我從外地回家度假時,他常常會高興地操著瀏陽話說:“這妹子(閨女)回來了,請你吃什麽呢?!”我總是毫不思索地說:“魚!”因為那時在外麵很少吃到魚。如今大街小巷,擺著許多魚攤,可是,我多想再吃一次姨爹為我買的魚啊!

姨爹沒有給兒女留下萬貫家財,但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高貴品質,他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優秀榜樣。在我心裏,他像雪山一般純淨晶瑩、巍然聳立。我自己一生都在努力學習他的方方麵麵,雖然至今不及其萬一,但隻要一息尚存,此誌不容稍怠。

    注:張延祺女士是歐陽予倩先生夫人劉問秋女士五妹的女兒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簡翎 回複 悄悄話 值得懷念。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雨煙塵' 的評論 : +1

寫得真好,多謝分享!
心雨煙塵 回複 悄悄話 為人師表,品德高尚。走進曆史,共同緬懷故人。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