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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見大,乾坤無限——讀散文《門孔》

(2013-08-05 15:54:56) 下一個







以小見大,乾坤無限
——讀散文《門孔》

 

 

一篇4000字的悼文,生動鮮活地勾勒出了四個人物:他們是名導謝晉,以及他的兩個智障兒子阿三,阿四,還有他的長子謝衍。這篇文字的題目叫《門孔》,是謝晉去世後,餘秋雨寫下的一篇博文。有人說這篇文字裏所描述的愛讓人感動,叫人流淚。此話不假,餘秋雨的這篇悼念文字樸實自然,立意清新,用事實說話。所涉及的內容,又是天天發生在謝晉家裏的鮮為人知的事情,再加上這些事情本身又是那麽得令人難以承受,因此這篇文字所揭示的真相就不能不令人震驚與動容。

 

《門孔》全篇以八個部分組成,開頭兩個部分講述阿三和阿四的故事。阿四單純得如同嬰孩兒,到現在也不知道死的概念是什麽?阿三眉毛稀疏,那是因為他天天把眼睛貼在門上的貓眼,也就是門孔上張望,以至於眉毛都磨得沒有多少了。為什麽要張望?他要等爸爸回家。隻要爸爸出門了,他就離不開那個門孔了,守在那裏分分秒秒地等著爸爸回來。除了吃飯睡覺,他都貼在那個小小的門孔上,觀望門外的動靜,生怕錯過了爸爸回來的那一刻。阿三的毅力與堅守,連常人都應該自歎不如,他活著的任務好像就是等爸爸回家,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快樂與愛都在爸爸的身上。雖然智障,但門孔裏有強大的盼望與愛,有他的世界,那是一個無限大的天地,是他所擁有的,所以他是幸福的。

 

接著作者的筆鋒一轉,第三、第四部分開始講述謝晉在事業上的進取與感慨,也描述了他的堅持與不服老。其中也隱約暗示出他的辛苦不全是來自於對藝術的追求,也有來自於家庭的重擔與責任。果然在緊著著的第五部分裏,作者點明了主題:謝晉“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因為“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麽?隻有天知道。”這兩段描寫體現了作者對謝晉的家庭難題充滿了一種愛莫能助,又極其得不忍之心。

 

是啊,一個家庭裏如果有一個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就已經是莫大的不幸了,可是謝晉“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 個小孩,腦子正常的隻有一個, 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麵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因此,作者發出感歎,麵臨這樣一個家庭背景的謝晉,還能夠拍出那麽多電影,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並形象地描繪到,“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 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 種偉大。 ”可見,謝晉不是弱者,他不僅沒有逃離現實,而是勇敢地去麵對,謝晉是真正的硬漢。

 

當然,硬漢的慈父之心更是讓人感動得肅然起敬,他用為父之愛把家中的一切不正常,“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餘秋雨說,“我曾多次在他家裏吃飯,他做得一 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 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 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這種毫 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麵前,弱智兒子的每 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不因兒子的智力缺陷而認為是見不得人的事,反而即使在貴賓麵前也給足了兒子們應得的尊重與禮遇,讓他們,更重要的是讓局外人,旁觀者也能震撼地感覺到人性的尊嚴是不可以藐視與踐踏的。謝晉對兒子的關愛,說明他從心裏就沒有看低這兩個兒子,並把他們當作心中的珍寶,真心地喜歡他們,愛著他們,以他們為榮。謝晉用無言的行動證明,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是一個大寫的人。謝晉對兒子的尊重值得每一個為人父母者感佩、學習,引以為榜樣。

 

第六部分著墨於謝晉的長子謝衍,他是謝晉後人中唯一的一個正常者,可是卻先謝晉而去了。這個兒子知道父母不易,為了不給父母火上澆油般地繼續帶來痛苦,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同意把他的病況通知給父母。見到謝晉後,在病床上的謝衍竟然吃力地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這是謝晉萬萬沒有想到的景況。當這個體諒父母的兒子離世後,謝晉的剛強終於崩潰了。他應邀去了杭州在友人處稍作休養,以期能從喪子的巨大之痛中恢複過來。但是謝晉還是在那裏與那位也失去了兒子的朋友抱頭痛哭,餘秋雨說,“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 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麽多電影裏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至此,作者又加上了這樣的點睛一筆:“那天,秋風起於杭 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這樣的描述,屬於神來之筆,準確又真實。毫無疑問,再偉大的心胸,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哀傷。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中國電影界的一代名導謝晉,也隨他的兒子謝衍而去,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令人欣慰的是,他走的極其平靜、安詳。他應邀回浙江上虞老家,參加母校春暉中學建校100周年的慶典活動。到達的當晚,“他在旅館裏吃了點冷餐後,倒頭便睡。”作者寫道:“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隻剩下他 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 再也沒有醒來。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 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如果這篇文字到了這裏就結束,也是該講的都講了,該敘述得也都敘述了,而且也有相當的效果,已經很感人。不過作者並沒有就此收筆,而是又寫了兩個部分。即第七部分寫了謝晉的家世,第八部分又回到阿四的身上。這兩個部分的安排,特別是最後一個部分添加,不僅讓謝晉身上的傳承變得厚重而令人景仰,也讓謝晉的人格更加真實與完整了。謝晉的遠祖是榮耀的,可是謝晉在接受他們蔭蔽的同時,也承受了極大的辛勞與苦難。如今謝晉完成了在世上的任務,息了在地上的勞苦,歸到他的列祖列宗那裏去了。謝晉在世的日子沒有辱沒他祖上的榮光,所以他是從老家,沒有一點痛苦地回歸了故裏。謝晉的一生於公於私,都盡到了該盡的責任,他不僅是一位卓有貢獻的藝術家,也是一位深愛親生骨肉的父親。謝晉死而無憾,問心無愧,功德圓滿。

 

謝晉離去時,在上海的家裏,隻有阿四一個人,八十三歲的母親住院了。阿四不知道家裏為什麽要擺放那麽多白花?以至於把爸爸的拖鞋都蓋住了。他糾正了這個錯誤,不讓爸爸的拖鞋被白花覆蓋,他要等爸爸隨時回來,把拖鞋拿給爸爸。因為“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裏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 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 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 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多好的阿四!心裏隻有爸爸,幾十年不變地依戀著、深愛著爸爸。兩個智力有障礙的兒子都是一門心思地以他們獨有的方式孝敬著爸爸,這是謝晉一生的最大成功,做為父親,謝晉足矣。畢竟此愛無偽,情真無價,兩個智彰兒子對爸爸的感激與褒獎的含金量是最不容懷疑的,同時也不能不讓人潸然淚下。

 

看到過許多悼念友人的文章,餘秋雨的這篇文字可說是上乘之作,文字簡樸,感情真摯,意境雋永。字裏行間都是對謝晉的敬仰之情,也是對謝晉與三個兒子間的父子情深的真實記載。這樣的好文多少年都會有價值,都會有人拜讀,都會讓人動容。並且,阿三、阿四這兩個兒子的形象也是絕無僅有的,他們撲麵而來,熠熠生輝,比什麽大人物都有份量,都有吸引力。他們的事跡甚至比他們的父親還來得強烈,令人難忘。造物主是不可小覷的,卑賤如阿三、阿四者才是上帝的寵兒,他們來到世上做謝晉的兒子是有福氣的,說明他們沒有投錯胎。同時他們的存在,也磨礪了謝晉,成就了謝晉,有功於謝晉。他們與父親的深厚感情也告訴了世人,人生中什麽是最寶貴的!人們隻有擁有了最純樸無私的親情,擁有了最無欲無求的親情之愛,而且天天能夠與它們麵對麵,沐浴其中,享受溫馨,那才是最寶貴的。那樣的人生才是最有意義,也是最幸福的。其它,所有的榮華富貴,紙醉金迷,功名利祿,都是過眼煙雲,轉瞬即逝。

 

《門孔》,以小見大,乾坤無限。

 

 

 

原文:《門 孔》 作者:餘秋雨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 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麽。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 了。但是,不管怎麽解釋,他誠 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 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裏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 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 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家裏隻剩 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 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 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隻 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 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 外麵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 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裏看一 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 毫的鬆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裏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裏看。雙腳麻木了,脖子 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麵做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麽不容易。 我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 你就是阿三!”

  “什麽?”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 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 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 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 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麽時節,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裏 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對我說:“現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 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束不 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 馬人》、《天雲山傳奇》、《芙 蓉鎮》、《清涼寺的鍾聲》、 《高山下的花環》、《最後的貴 族》、《鴉片戰爭》……

  那麽,他的藝術曆程也就大致可以分為兩段,前一段為探尋期,後一段為成熟期。探尋期更 多地依附於時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於人性。

  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 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 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雲蒸霞 蔚。

  當代年輕的電影藝術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輕忽“謝 晉”這兩個字,因為進入今天這 個製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年輕藝術家的長輩和老師,都從他那裏汲取過美,並構成遺傳。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 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 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 後就可以收山,然後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 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 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 一個人。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 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怎麽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紮了一 下,誰知更是朝前一衝,被人扶住,臉色發青。這讓人們突然想 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 的年齡。不久後一次吃飯,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幹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 什麽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 告訴你,第一,端杯穩;第二, 雙眉平;第三,下口深。”

  說著,他又穩又平又深地一 連喝了好幾杯。

  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 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麽,隻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麽都難以反 駁。

  

         

 

  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 個小孩,腦子正常的隻有一個, 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 是前麵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 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 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 生什麽?隻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麽多電影聯係在一 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 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 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 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 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 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 都在點頭。我覺得,這種情景, 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於重 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我曾多次在他家裏吃飯,他做得一 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 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 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這種毫 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麵前,弱智兒子的每 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 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 一輛麵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 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 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 “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 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 融。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後代 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 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 理得一清二楚,然後穿上一套幹 淨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 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 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 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 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 “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 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 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 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 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 麽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 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幹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 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 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麽還不來?媽媽怎麽還不來?爸爸怎麽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有猶豫,幸好有 慈濟功德會的誌工來唱佛曲,他 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 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 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 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 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 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 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傑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麵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為自 己的兒子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 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 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 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麽多 電影裏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那天,秋風起於杭 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並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 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 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 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 念家鄉。今天,故鄉故宅又有召 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 家,他出走已久,今天隻剩下他 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 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 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 個月零三天。

  

         

 

  他老家的屋裏,有我題寫的 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 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他 說,已經請幾位老一代書法大家 寫過,希望能增加我寫的一份。 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那麽多 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 煌的門庭聯係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 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常與大書 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蘊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 謝安後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 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 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 連寫了好多幅,最後挑出一張, 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一千六百 年的氣,已經非比尋常。謝晉對 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 這姓、這氣。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隻是為了要我寫字才說,說過一次再也不說。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 的深層皈依,他會一個人回去, 在一大批莊嚴的遠祖麵前,劃上 人生的句號。

  

         

 

  此刻,他上海的家,隻剩下 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髒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 孔裏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 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 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 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 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 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 在,人到哪裏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 多人,在家裏擺了一排排白色的 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裏放滿了。他從門孔裏往外一看,還 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 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 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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