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迷失叫認命
——讀小說《愛情故事》
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就已經具備了獲獎者的實力,他的著作等身,而且充滿了莫言式的風格與睿智。同時,所有的作品都與他的家鄉山東省高密縣有著直接關係,是家鄉的黃土地提供了巨大的靈氣與精華,所以他能以普通農民的卑微出身,躋身於文學的殿堂,最終成為文學大家。
在莫言眾多的文學創作中,有一篇小說看起來很不起眼,甚至都很少有文學評論家提起過它,可是它卻自有它的雋永與魅力,就像黃土地裏的一株野高粱,雖然土氣,但是茁壯得耀眼,讓人不能不在它的麵前佇立凝神,把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它的身上,這就是小說《愛情故事》。
故事簡單之極,既不跌宕起伏,又不峰回路轉。首尾兩節是平鋪直敘,交代人物與故事。中間一大段的倒敘才是一個有關愛情的一些必要的細枝末節,當然精彩詳情也在這一段裏。不過,最具震撼力的是小說的結束語:“第二年,何麗萍一胎生了兩個小孩。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高密縣。”這個收關之筆超然驚駭,深藏意境,為這個別樣的《愛情故事》留下一個完美的句號和豐富的想象。
何麗萍何許人也?女知青,25歲左右,由於家庭出身不好,同來的知青先後都回城了,隻有她走不成,還留在生產隊裏。又由於她曾學過武術,有著不錯的功底,所以當地的青年人沒有人敢打她的注意。這樣她就創造了曆史,成為那個時代的剩女。如果沒有小弟,沒有小弟被他的“師傅”鄭三老漢的教唆慫恿,何麗萍還是何麗萍,再熬過幾年終會回城的。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何麗萍失去了方向感,順從了身體與精神上的需要,成了小弟的女人,一個隻有十五歲的小男人的女人。
一個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卻又是一個水到渠成,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樣的事情雖不是比比皆是,但也一定是不少見。城裏的女學生,即便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女學生,到了農村也是嬌豔的鮮花,她們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過程中,所遭遇的磨難比與他們同齡的男知青還要多,還要重。如果她們的出身不好,其困境就更可想而知了。何麗萍無疑是這群人中的又一個文學典型人物。她的命運雖不順,但還不算壞到不能再壞的程度。
小弟盡管隻有十五歲,可是農村的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已經很成熟了,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男女之間的事情他們都懂了。原因很簡單,農村就是一所大課堂,農民們祖祖輩輩麵向黃土背朝天,沒有文化娛樂,除了勞作,就是睡覺。因此他們成人很早,除了要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性的歡愉也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唯一享受與樂趣,而且他們在勞動中彼此所開的玩笑也離不開這些內容。小弟跟著大人們一起幹活,怎麽能不耳聞目染,過早得懂事呢!
小說以白描的手法,就像了架設了一台錄相機,把小弟怎麽對何麗萍心生好感,又漸漸入迷,以至於後來又如何大膽地提出要求都有生動的紀載。可是關於何麗萍的心態,作者卻惜墨如金,沒有隻字片語的交代,隻是著重從遠距離描寫她的一些表情與動作。比如一開始見小弟對她有好感,她隻是微笑,再微笑。自始至終,她隻說了一句關鍵的話,那就是當他問了小弟的年齡後,她歎息道“你還是個孩子啊!”
可是,當一切似乎都把她往小弟身邊推的時候,終於在一個偶然又必然的場合,青春的炙熱之火熊熊燃燒了起來,於是乎她索性“放倒了幾捆高梁秸,背倚著高梁秸垛,舒適地仰起來。”繼而,小弟把鄭三老漢的下流話告訴她,她臉上掛著微笑,“眯縫著眼睛,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小弟抑製不住了,剛開始手忙腳亂,“整個人就被她的兩條長腿和兩隻長胳膊給緊緊地盤住了……”
可見,作者使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來塑造小弟與何麗萍。寫小弟主要是寫他的內心,他的萌動,他的躍躍欲試與把持不住。寫何麗萍則是通過她的神情與行為來烘托出她的內心世界。她,生產隊裏的唯一一個知青,又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看前程一片茫然,沒有頭緒,沒有出路,沒有希望。看眼前除了無奈就是寂寞,無邊的寂寞,痛苦難當。連個說話的知己都沒有。
隻有小弟願意接近她,親近她,關注她,愛護她,被她吸引。她還求什麽?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二十五個春秋了,她的雨季,花季,青春年華都獻給了文化大革命與上山下鄉的洪流,現在她累了,她要停下來,休息一下,做個夢,管它夢醒後會怎樣,此刻她就是要放縱一把了,慰勞自己一把了。所以,她不需要說話,隻需要行動。她虧欠自己太多,也該為自己補回一點該有的快樂了。
作者把這篇小說冠以一個漂亮而浪漫的名字,叫做《愛情故事》。小弟與何麗萍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不是愛情,還值得商榷。但是細看他們交往的過程,雖然非常原生態,不過還是很美麗的,也是很溫馨的。尤其到了後麵,他們終於成為一對情侶的時候,其情其景還是滿詩情畫意的。所以,風花雪月的事情並不隻是城裏人的專有,在廣袤的農村,黃土地上的風花雪月才是最正宗,也是最鮮活生動的。當然小弟與何麗萍相擁在一起,應該是他們各自人生中的一次根本性質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作者是莫言,小說的結尾才會寫得那麽簡潔靚麗又鏗鏘有力?盡管在上文裏這個結束語已經被提及過,可是在這裏還是要再重溫一次:“第二年,何麗萍一胎生了兩個小孩。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高密縣。”其實,小說到了這了這裏才進入高潮,可是奇妙之處也就在這裏,故事也緊接著就結束了,但是它留下的震蕩,卻是難以想象得巨大。
一胎生倆小孩不會轟動了整個高密縣,一定是因為主語,一個女知青,並且還有一個定語: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這是一種天大的事了,所以才能轟動了整個高密縣。何麗萍的處境一定是更艱難了。就算是小弟沒有辜負與她,可他畢竟才十五歲,孩子出生時小弟也就十六歲,他能承擔起什麽責任和義務呢?何況如果承認孩子的父親就是小弟,恐怕即使小弟沒有麻煩,何麗萍可是要惹下彌天大禍了。
究竟怎樣,作者賣了個關子就不再往下說了。故事的真正結尾,看來隻能在讀者各自的心裏了,這應該也是好小說才會有的不同凡響之處。其實就事情的本身來講,今天的人們不會再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對何麗萍說三道四了,相反倒會認為何麗萍的表現還真有點兒反潮流,因為她敢於那樣做並為此承擔巨大的責任與壓力,是需要足夠的勇氣與自我犧牲的精神的。
人的意念與理智是有限的,處於長期看不到希望的困境中,會慢慢喪失心中的標準與堅持,而變得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甚至忘記自己是誰,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自己的初宗是什麽,等等。何麗萍又能怎樣呢?一個弱女子,從城市到農村,本來生活就充滿了艱辛與無助,還背負著出身不好的政治壓力,這讓她雪上加霜,處於底層中的底層了。所幸她憑著自願做了一次選擇,做了一件自己作主的事情。她的勇敢,如果在今天人的眼裏都是勇敢,那就是對她的最大肯定了。
有一種妥協叫無奈,有一種迷失叫認命。美哉,《愛情故事》。壯哉,何麗萍!
附:小說《愛情故事》 作者 莫言
那年秋天,隊長分派十五歲的小弟與六十五歲的郭三老漢去搖水車。搖水車幹什麽?車水。車水幹什麽?澆大白菜。看水道的是一個名叫何麗萍的女知青,年紀在二十五歲左右。
立秋之後,大白菜必須每天上水,否則就要爛根。派活時隊長說了,讓他們三個不必每天早晨來等待派活,吃過飯去澆白菜就行了。
他們吃過飯就去澆菜,從立秋澆到霜降。當然,他們並不是一直不停地澆水,他們也幹些別的事,譬如給大白菜施肥,給大白菜抓蟲,用紅薯秧把耷拉在地上的白菜葉子攏起來捆住,等等。他們每天都休息四次,每次半小時左右。女知青何麗萍有一塊手表。節氣到了霜降,地溫變低,大白菜卷成了球形,澆水工作結束了。
他們把水車卸下來,用板車拖到生產隊場院裏交待給保管員,保管員粗粗檢查一下就讓他們走了。
第二天,他們吃過早飯後就到鐵鍾下邊等著隊長重新派活。隊長分配郭三套牛去耕豆茬地,分配小弟去補種田邊地角上的小麥。何麗萍問:“隊長,我幹什麽?”隊長說:“你跟小弟一起去補種小麥,你刨溝,他撒種。”
有一個滑稽社員接過隊長的話頭跟小弟逗趣:“小弟你看準了何麗萍的溝再撒種,可別撒到溝外邊去啊。”
眾人哄笑起來,小弟感到心在胸膛裏怦怦跳,偷眼看何麗萍時,發現她板著臉,好像很不高興。小弟心裏立刻難過起來。他罵那逗趣的社員:“老起,操你媽!”
白菜地在村子東頭,緊傍著一個大池塘。塘裏蓄積著很多雨水,水裏生長了很多藻菜和苔蘚,池水顯得碧綠、深不可測。生產隊把白菜地選在這裏,主要是想利用池塘裏的水澆灌。井裏的水當然也可以澆灌,但不如池塘裏的水效果好。水車淩空架在池塘上,像一個水上亭閣。小弟和郭三老漢腳踩著顫悠悠的木板,每人抓住一個水車的鐵柄,你上我下,吱吱扭扭不停地車著水。從立秋至霜降,沒有落過一次雨,幾乎每天都是藍天如洗,陽光明媚。無論有風沒風,池塘裏的水都很平靜。天上有白雲時,池塘裏也有白雲,池塘裏的雲比天上的雲還要清晰。小弟有時候看雲看癡了,競忘了搖動手中的鐵柄。郭三老漢喪氣地吼一聲:“小弟!睡著了嗎?!”池塘的北頭有像炕席那麽大的一片蘆葦。孤零零的那麽一點蘆葦,顯得很不真實。蘆葦一天比一天變黃,黃的葦葉被初升的太陽和西斜的太陽照耀著時,好像鍍了金子。如果那隻遍身通紅的、奇異的大蜻蜒落在一片金葦葉上時,池水、蘆葦、蜻蜒就成了一幅畫。還有十幾隻鴨七八隻鵝都是雪白的,在綠水裏遊來遊去。那兩隻長脖子的公鵝有時趴在母鵝背上。公鵝這樣做時小弟往往發呆,一發呆又忘了搖動水車的鐵臂,於是,小弟又遭到郭三老漢的訓斥:“想什麽呢?”小弟慌忙把眼從鵝鴨身上撤下來,加倍用力地搖動水車。在嘩嘩啦啦的水車鏈條抖動聲中和嘩嘩啦啦的水聲裏,他聽到郭三老漢說:“毛兒還沒紮全個小公雞,也想起好事來了!”小弟感到羞愧。那隻在池塘上飛來飛去的紅色美麗蜻蜒,被郭三老漢命名為“新媳婦”。
何麗萍身材很高,比郭三老漢還高。她會武術,據說曾隨著中國少年武術隊到歐洲表演過。人們經常為何麗萍惋惜,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肯定能成個大氣候。她家裏成份不好,有人說她父親是資本家,也有人說是走資派。走資派和資本家沒有多少區別,所以誰也不願深究。反正大家都知道何麗萍出身不好。
何麗萍不愛說話,村裏人都說她老實。與她一起下來的知青上學的上學,就工的就工,回城的回城,就閃下了一個何麗萍。大家都知道她受了家庭出身的拖累。
何麗萍的武術隻顯過一次相,那還是她剛插隊來村裏時。那時小弟隻有八九歲。那時村裏經常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會。知識青年們能說會唱,還有會吹口琴、吹笛子、拉胡琴的。那時候村子裏顯得特別熱鬧,社員們白天勞動,晚上鬧革命。小弟感覺到那時候像過大年一樣天天熱鬧得夠數。有一天晚上跟很多天晚上一樣,吃過晚飯大家都出來革命。迎麵一個土台子,台子上栽兩根柱子,柱子上掛兩盞汽燈。知青們在台上又拉又唱,小弟記得,忽然那個報幕的小知青說:貧下中農同誌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下麵請看何麗萍的武術表演:“九點梅花槍”!
小弟記得大家像瘋了一樣鼓掌,就等著何麗萍出來。一會兒何麗萍出來了。她穿著一身紅色的緊身衣服,腳上穿著白色膠鞋,頭發盤在頭上。年輕的小夥子在議論著她的緊繃繃鼓起的乳房。有說是真的,有說是假的,說假的那個人還說何麗萍的胸膛上扣著兩個塑料碗。她手持一杆紅纓槍站在台中亮了一個相。她挺胸抬頭,兩隻眼黑晶晶的,十分光彩。然後抖抖槍杆,刷刷刷一溜風地耍起來了。耍到那要緊處,隻見得台子上一片紅影子晃眼,哪裏去看清她的身腰動作?後來她收住勢,手拄長槍定定地站在台上,好像一炷凝固的紅煙。台下鴉雀無聲好一陣,眾人如夢方醒,有氣無力地鼓起掌來。
這一夜村裏的年輕人都失眠了。
第二天,在地頭上休息的社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耍槍的何麗萍和她的“九點梅花槍”。有的說這丫頭的槍術是花架子,好看但不實用;有的說槍耍得像風一樣快,三五個人近不了身,還要怎麽實用?有的說要找上這麽個老婆可就倒了黴了,等著挨揍就行了,這丫頭注定是個騎著男人睡覺的角色,什麽樣的車軸漢子也頂不住她一頓“九點梅花槍”戳。往後的議論就開始下道了。那時小弟跟著大人們幹活,聽到這些話時心裏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氣憤。
何麗萍的“九點梅花槍”隻耍了一次就耍不成了,據說是被人告到公社革命委員會裏,公社裏說:槍杆子應該握在根紅苗正的革命接班人手中,怎麽能握在黑五類的後代手中呢?
何麗萍不愛說話,每天垂頭喪氣地跟著社員們勞動。當所有的知青都插翅飛走時,她顯得很孤單,大家都對她同情起來。隊長再也不派她重活幹。沒有人想到她該不該找對象結婚的事。村裏的小青年大概還記得她的槍術的厲害,誰也不敢去找她的麻煩。
有一天她懸空坐在水車的踏板上望著池塘裏的綠水發愣時,小弟坐在池塘的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臉很黑,鼻梁又瘦又高,眼睛裏黑黑的幾乎沒有白,兩道眉毛向鬢角斜飛去,左邊那道眉毛中間有一顆暗紅色的大痦子。她的牙很白,嘴挺大,頭發密匝匝的,小弟看不到她的頭皮。那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了的藍華達呢軍便裝,沒扣領扣,露出一節雪白的脖頸和一件內衣的花邊,再往下一看,小弟慌忙轉頭去看在白菜地上飛舞著的兩隻蝴蝶。他看不見蝴蝶,他腦子裏牢牢地記住了何麗萍的兩隻乳房把軍便裝的兩隻口袋高高挺起的情景。
郭三老漢不是個正經的莊稼人,小弟聽人說郭三年輕時在青島的妓院裏當過“大茶壺”。“大茶壺”是幹什麽的呢?小弟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問人家。
現在郭三沒老婆,光棍一人過活,村裏人都說他跟李高發老婆相好。李高發的老婆梳著一個光溜溜的飛機頭,一張白白的大臉,腚盤很大,走起路來一拽一拽的,像隻鴨子。她的家離池塘不遠,小弟和郭三踏著木板搖水車時,一抬頭就能望到李家的院子。她家養了一條黑色的大狗,很厲害。
他們澆白菜澆到第四天時,李家的女人挎著個草筐子到池塘邊上來了。她磨蹭磨蹭就磨蹭到水邊上來了。她“格格格格”地在水車旁邊笑。
她笑著對郭三說:“三叔,隊長把美差派給你了。”
郭三也笑嘻嘻地:“這活兒,看著輕快,真幹起來也不輕快,不信你問小弟。”
連搖了幾天水車,小弟也確實感到胳膊有點酸痛。他咧嘴笑了笑。他看到李家女人那油光光的飛機頭,心裏感到很別扭。他厭惡她。
李家女人說:“俺家那個瘸鬼被隊長派到南山采石頭去了,帶著鋪蓋,一個月才能回來……你說這隊長多麽欺負人,有那麽多沒家沒業的小青年他不派,單派俺那個瘸鬼!”
小弟看到郭三的小眼睛緊著眨巴,聽到他喉嚨裏擠出幹幹的笑。郭三說:“隊長是瞧得起你呢!”
“呸!”李家女人憤憤地說:“那匹驢,他就是想欺負俺!”
郭三老漢不說話了。李家女人伸了個懶腰,仰著臉眯著眼看太陽,她說:“三叔,半上午了,您該歇歇了。”
郭三打著手罩望了望太陽,說:“是該歇歇了。”他鬆了水車把,對著菜地喊:“小何,歇會兒吧!”
李家女人說:“三叔俺家那條狗這幾天不吃食,您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郭三看了一眼小弟,說:“你先走吧,我抽袋煙再去。”
李家女人邊走邊回頭說:“三叔,您快點呀!”
郭三好像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他拿出煙荷包和煙袋,突然用十分親切的態度問小弟:“小夥子,你不抽一袋?”
但他卻把裝好煙的煙鬥插進自己嘴裏去了。小弟看到他點著煙站起來,用拳頭捶打著腰,說:“人老了,幹一會兒就腰疼。”
郭三老漢尾隨著李家女人走了。小弟不去看他們,回頭往白菜地裏看,何麗萍正拄著鐵鍬站在畦埂上一動不動。小弟心中感到很難過,被水車的皮墊攪渾了的池水裏泛上來一股腥腥的淤泥味,仿佛滲進了他的牙縫裏。水車的鐵管裏空空一響,車鏈子響了幾聲,車把子倒轉幾下,被吸到鐵筒裏的水又回到池塘裏,然後水車便安靜了。
小弟看到水車把上的鏽已經被自己的手磨光了。他坐在木板上,兩條腿耷拉著。太陽很好,菜畦裏的水還在緩緩流動著,並放出碎銀子般的光芒。所有的白菜都停止不動,菜地盡頭高聳的河堤也靜止不動,堤上的柿子樹也靜止不動,有幾片柿葉已經顯出鮮紅的顏色。小弟往西一望,正望到郭三靜悄悄地走進李家的院落,那條大黑狗隻叫了一聲,便馴服地搖起尾巴來。郭三老漢跟狗一起鑽到屋裏去了。李家的籬笆上有一架扁豆,開放著很多紫色的花。池塘裏的水被撩動了,鴨和鵝一齊叫,並用翅膀打水。那隻長頸的白公鵝把一隻母鴨壓到水裏去了,那母鴨在水裏馱著公鵝遊動。小弟跳到菜地邊上,抓起一團團的泥巴,打擊著那隻公鵝。泥巴太軟,不及到水就散開了,綠水被散亂的黃泥土打得刷刷響,公鵝依然騎在母鴨背上,在水中急速地遊動。
小弟感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他身上很冷,池塘裏的水汽使他的肌膚上生出一些雞皮疙瘩。他的腰不敢直起來,撐起的單褲使他感到恥辱。而這時,何麗萍沿著畦埂朝水車這邊走來了。
何麗萍在一步步逼近,小弟坐在了地上。他突然發現何麗萍高大了許多,而且她的頭發上閃爍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芒。小弟的心髒噗噗地亂跳著,牙齒止不住地打起架來。他把手放到膝蓋上,又移到腳背上。最後他挖起一塊泥巴用力捏著。
他聽到何麗萍問:“郭三老漢呢?”
他聽到自己顫抖著說:“到李高發家去啦。”
他聽到何麗萍走到木板上,還聽到她向池水中吐唾沫。他偷偷地抬頭,發現何麗萍出神地望著池塘中的鵝鴨們。何麗萍的上身伏在水車上望著池塘中的鵝鴨,何麗萍的屁股便翹了起來。小弟恐懼極了。
後來,何麗萍問他多大了,他說十五了。何麗萍問他為什麽不讀書,他說不願上了。
小弟滿臉是汗,站在何麗萍麵前。何麗萍嘻嘻地笑起來。於是小弟更不敢抬頭了。
從那天起,郭三老漢每天都要去李高發家為黑狗治病,何麗萍也過來跟小弟說話。小弟不緊張了,不流汗了,也敢偷偷地看何麗萍的臉了。他甚至聞到了何麗萍身上的味道。
有一天天很熱,何麗萍脫下藍製服,隻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衣,小弟看到她襯衣裏邊那件小衣服的襻帶和紐扣,他幸福得直想哭。
何麗萍說:“你這個小混蛋,看我幹什麽?”
小弟臉頓時紅了,但他大著膽子說:“看你的衣裳!”
何麗萍酸酸地說:“這算什麽衣裳,我的好衣裳你還沒看見呢!”
小弟紅著臉說:“你穿什麽都好看。”
何麗萍說:“你還挺會奉承人呢!”
她說:“我有一件紅裙子,跟那柿子葉一樣顏色。”
他和她都把目光集中到河堤半腰那棵柿子樹上。已經下了幾場霜,柿子葉在陽光照耀下,紅成了一團火。
小弟飛跑著去了。他爬到柿子樹上,折下了一根枝子,枝子上綴著幾十片葉子,都紅得油亮。有一片被蟲子咬壞了的葉子,小弟把它摘下來扔掉了。
他把這一枝紅葉送給何麗萍。何麗萍接了,用鼻子嗅著柿葉的味道,她的臉也許是被紅葉映得發紅。
小弟為何麗萍摘紅葉的情景被郭三看到了。搖著水車時,郭三老漢嘻嘻地怪笑著問小弟:“小弟,我給你當個媒人吧!”
小弟滿臉通紅說:“我才不要呢!”
郭三說:“小何真不錯,奶子高高的,腚盤寬寬的。”
小弟說:“你別胡說……人家是知青……人家比我大十歲……人家個子那麽高……”
郭三說:“這算什麽!知青也知道幹那事舒坦!女大十歲不算大。女的高,男的矬,兩個奶子夾著脖,那才是真恣咧!”
郭三一席話把小弟說得渾身滾燙,屁股扭動。
郭三說:“雀兒都豎起來了,不小了。”
從這天起,郭三不停地說那些事給小弟說,小弟也忍不住地問郭三當“大茶壺”的事,郭三就把妓院裏的事詳細地說給小弟聽。
小弟搖著水車老走神,何麗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著。郭三看著小弟這模樣,便用更加淫蕩的話挑逗他。
小弟哭著說:“三大爺,您別說這些事給我聽了……”
郭三說:“傻瓜蛋!哭什麽,找她去吧,她也癢癢著呢!”
有一天中午,小弟去生產隊的菜地裏偷了一個紅蘿卜,放到水裏洗淨,藏在草裏,等何麗萍來。
何麗萍來了,郭三老漢還沒有來。小弟便把紅蘿卜送給何麗萍吃。
何麗萍接過蘿卜,直著眼看了一下小弟。
小弟不知道自己的模樣。他頭發亂糟糟的,沾著草,衣服破爛。
何麗萍問:“你為什麽要給我蘿卜吃?”
小弟說:“我看著你好!”
何麗萍歎了一口氣,用手摸著蘿卜又紅又光滑的皮,說:“可你還是個孩子呀……”
何麗萍摸了摸小弟的頭,提著紅蘿卜走了……
小弟和何麗萍去很遠的地裏補種小麥。因為地頭上要回轉牲口,總有些空閑種不上。他們來到一塊高粱地茬。早種的小麥已經露出了苗兒。高梁秸子聳成一個大垛堆在地頭上。這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天氣有些涼了。何麗萍和小弟種了一回麥子,便躲在高梁秸垛前,曬著太陽休息。陽光又美麗又溫暖地照射著他們,收獲後的田野一望無際,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幾隻鳥兒在天上唧唧喳喳地叫著。
何麗萍放倒了幾捆高梁秸,背倚著高梁秸垛,舒適地仰起來。小弟站在一旁看著她。她的臉閃閃發光,眼睛眯著,濕潤的嘴微張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小弟感到渾身發冷,他感到嘴唇僵硬,喉嚨好像被人扼住了似的。他困難地說:“……郭三跟李高發的老婆幹那種事兒,……每天都去……”
何麗萍眯著眼,臉上的微笑閃閃發光。
“……郭三罵你咧……他說你……”
何麗萍眯著眼,身體擺成一個大字。
小弟往前挪了一步,說:“……郭三說你也想那種事……”
何麗萍望著小弟微笑。
小弟蹲在何麗萍身邊,說:“郭三要我大著膽子摸你……”
何麗萍微笑著。
小弟嗚嗚地哭起來,他哭著說:“……姐姐,姐姐,我要摸你了……我想摸你了……”
小弟的手剛剛放在何麗萍的胸膛上,整個人就被她的兩條長腿和兩隻長胳膊給緊緊地盤住了……
第二年,何麗萍一胎生了兩個小孩。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高密縣。
轉自《莫言中短篇小說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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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在那遙遠的地方
回複金絲雀的評論:
也不無道理。。。莫言是來自底層的人,他的文學創作自然有深深的底層烙印。。。
回複龜苓膏的評論:
謝謝龜苓膏!感謝你的交流與鼓勵!莫言的這篇小說雖說是個悲哀的主題,但是的確是寫得非常美。可以看出來,無論是生活的本身,還是觀察生活的作者都有一種在逆來順受中,化消極為積極的功效與本能。。。這便是人生的主流。。。
同意匆匆。有時一時HOLD不住,種下的後果苦不堪言,好在小弟是個善良孩子,希望他逐漸長大起來的過程中不會被農村那種男尊女卑的傳統同化變得像郭三之流的人。也希望小何不會一走了之把孩子扔給小弟。記得以前看過一篇小說寫一個孩子和他拾破爛的父親,就是知青不HOLD在農村留下的孩子以後回城就拋棄了父子,那一個慘呀,想起都流眼淚,我更喜歡那一篇因為裏麵傳遞著一種永不屈服堅持到底的精神,不論命運把他們帶向何方。我不是莫言的FAN,但是這篇寫鄉村的的確很美,而樓主的評論讀起來也非常舒服。
回複africangrey的評論:
謝謝africangrey!你對小說的讚譽很美,也的確如此,濃鬱的鄉村氣息,展示了小說的生命力。關於金球獎,今年的評比很有顛覆性,漠視了權威與傳統,甚為突兀。政治概念高於藝術本身的傾向令人疑惑。。。
我覺得小說很美。雖然曆史背景不美。鄉土淳樸的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實實在在地體驗著生命的潮湧,都與土地莊稼池塘大自然緊密相連。這就是莫言小說的魅力所在---一切都是鮮活的悸動的。
再給Argo喊冤。
能把一個大家都知道結局的故事講得絲絲入扣充滿懸念,導演的功力不淺。相比之下,林肯的功力在主演。Pi如詩如畫,美工攝影後期製作都功不可沒。導演作為瓢把子,起的主導作用無可厚非,但footwork不如Argo intricate。
回複DUMARTINI的評論:
謝謝杜馬!非常感謝你的交流與鼓勵!不過你的表揚有明顯的偏袒之嫌。。。同學們會不服氣的。。。哈哈。。。
看了昨晚的金球獎了吧。。。大出意外的是最重要的兩個獎項竟然與最熱門的《林肯》和《少年派》無關。因此令人非常懷疑這屆金球獎的權威性,至少失去了已有的傳統與鄭重。《逃離德黑蘭》的導演都沒有獲得奧斯卡的最佳導演提名,金球獎卻能夠把這一桂冠授給他,有悖慣例與情理。。。
同意你說的
當初我們女知青當中確實有很多很多故事,包括這樣的《愛情故事》
點綴朋友,你的文章讀著比原作感覺好!
回複匆匆.的評論:
謝謝匆匆!說得好!不管是無奈還是認命,隻要hold住,總會有一天“柳暗花明又一村。。。”
非常高興,你也喜歡莫言的這篇小說,洋溢著濃鬱的農村氣息與景致。
雖然是"有一種妥協叫無奈,有一種迷失叫認命"
隻要hold on,也將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回複yuanfang2012的評論:
謝謝遠方!僅僅是我的一己之見,但願沒有誤解小說家的初衷。。。
回複zhaolinzhang的評論:
謝謝兆麟!天無絕人之路,她不會一無所有的的。。。
回複清清泉源的評論:
謝謝清泉!存在決定意識。也許是太缺乏多樣性了,所以才會出現你為之憤慨的現象。。。
回複zephyr2012的評論:
謝謝zephyr!問得好!在苦難與陋習中,女人比男人更不幸。。。
回複Shenzhen記憶的評論:
謝謝記憶!女知青確實可憐,無依無靠,被命運捉弄。。。莫言是很有思想的作家,老百姓都能看出來的事情,他怎麽能不知道呢?看看他的《生死疲勞》就清楚了,他都是用的反諷來鞭打現實中的光怪陸離。這篇《愛情故事》,自然是用了一個浪漫的名字,來訴說一個並不浪漫的故事。這就是大智慧。不這樣寫他的書還能出版嗎?更無從談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
莫言把這叫做愛情故事,大概別有用心吧。
回複wenxin01的評論:
謝謝文欣!希望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