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流浪狗臥藏在荒草叢裏,盯著不遠處的一條土石小路;屁股上的痛隱隱的還在——那是前天夜裏被人用石塊砸的。土石路非常偏僻,兩邊荒草叢生。土石路原本沒有名字,隻因總有一群一群的出身名門的寵物狗聚集於此,時間久了,土石路便被叫成了“名寵路”。
那些名寵的體態各不相同,或大或小,或靜或動,或善或凶。它們儀態從容,步履休閑,仿佛那條土路是它們家的。流浪狗很是豔羨。
忽然,土路上一陣騷動。一體態修挺的長毛走上土路。流浪狗一眼就看出,長毛是母的。她毛長及地,色澤油潤,步態優雅;輕風微襲,長發隨風而起,柔順飄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長毛睥睨孤傲,走在土路中間,其它寵物都自覺地給她讓路。流浪狗感到心跳在加速。
“她的長發一定很香吧。”流浪狗這麽想著,心底湧上一股衝上去嗅一嗅的衝動。可看看自己身上的皮毛,枯澀暗晦,粘連打結,流浪狗忍住了。流浪狗知道,那樣的毛發隻有吃專門的狗糧才長得出來。自己一條流浪狗,毫無來曆,整天翻垃圾找食吃,長得毛都是開叉的。流浪狗咽了咽口水,腦海裏翻騰著各種各樣的狗糧。
自己明明也是狗,跟它們是同類,為什麽沒有走土路的資格?可有資格又能怎樣?長毛根本不會理會自己。她隻跟她的同類打招呼。想讓它們承認流浪狗也是狗,那必須得跟它們一樣,吃狗糧走土路才行啊。
傳說中的狗糧是吃不上了,到它們走的土路上走兩步,還是可以的。流浪狗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土石路上走一遭;隻要在土石路上走兩步,自己就與它們,與那個長毛是同類了。流浪狗自覺體內氣血衝撞,心緒激昂。
不能再做一條沒有來曆的流浪狗了。
我要正名!做一條堂堂正正的有身份的狗!
土路因為偏僻,所以寵物狗們正好可以安心地撒歡。土石路上的寵物總是一撥接一撥,直到太陽下山以後才會消停。白天很難得到機會。可夜裏,自己又要去翻垃圾找吃的,根本沒時間。為了正名,餓一頓走夜路倒是可以,但是夜裏走土路,總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正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哪能偷偷摸摸地幹?流浪狗篤定地下了決心,要正名,就要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走。機會難尋,但隻要等,總會來的。這一天黃昏,流浪狗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此時太陽還未下山,土石路上卻已空無一狗。機會難得,正是時候,流浪狗躥出荒草叢,飛速跳上了土石路。
流浪狗終於踏上了土石路。第一次在陽光下走上土路,過度的興奮讓它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流浪狗機警地看著周圍,土路上隻有自己;它仔細地感覺腳下,石子挺硌腳,遠沒有想象得那樣舒服——這可是長毛走過的土石路啊,說不定自己腳下的這顆石子正是長毛踩過的那一顆——忍著吧。流浪狗踩著硌腳的石子,繼續往前走。
走在土石路的中間,視線開闊了許多。流浪狗順著土石路,走近了平日裏自己藏身過的草叢;它學著長毛的樣子,高傲地昂起頭,睥睨著兩邊的荒草。突然,屁股上傳來一陣熟悉的劇痛;接著,身後傳來“汪汪”的咆哮。
媽的!又是那兒。哪個不長眼的東西,砸得這麽準。流浪狗呲牙咧嘴,回頭就想反咬一口。待它回過頭,隻見夕陽裏,一條體型高大威猛的大家夥正咆哮著衝過來。
是鬆獅!流浪狗心頭一凜,一根根毫毛豎得都崩開了叉。這家夥可惹不起——快跑——眨眼之間,鬆獅已衝到近前。它呲著利牙,揚起一隻足有自己兩個大的肉爪子直拍過來;流浪狗斜裏縱身一躍,躲過大肉爪子,迅即跳下土路,蹭地躥進了荒草叢。草叢遮沒了矮小的流浪狗;流浪狗別的本事沒有,逃命的本事絕對一流;它在草叢裏左躥右跳,一路狂奔,沒用一會兒,就把那個蠢笨的傻大個遠遠甩在了身後。確定甩掉了惡寵,流浪狗才停下來喘著粗氣,為自己的逃命好身手點了個讚。
事後回想,流浪狗覺得那條土石路並非高不可攀。那些高尚華麗的寵物狗走得,自己一條流浪狗也走得。流浪狗複盤了整個的正名過程。開局是順利的,對時機的把握,堪稱完美。流浪狗都有點沾沾自喜了。複盤到中間部分,尤其是睥睨草叢的那一刻,流浪狗的心裏竟升起了一股傲驕的成就感。但是一想到結局的狼狽相,成就感瞬間化為烏有,一股羞憤油然湧上了心頭。如果盡情撒歡之後,自己能像那個長毛一樣,步態悠雅地走下土石路,而不是被那個該死的傻大個攆下去,正名才算完美。
這次不算,下次再來。流浪狗下定決心,一定要給自己的正名之旅爭一個完美的結局。
“哎呦……嗯……”屁股上一陣陣作痛。流浪狗又想起那條壞了好事的鬆獅,不禁咬了咬牙。被石塊砸也就罷了,那好歹是人幹的事,可那個傻大個跟著起什麽哄?我也是在土石路上留下過爪跡的,跟你是同類啊。你怎麽可以對同類下這樣的狠手?流浪狗越想越覺得委屈。
“嗚——、嗚——”漆黑的夜裏,廢墟的一個角落裏傳出了幾聲酸楚不幹的嗚咽和抽泣。
這條瘋狗,早晚讓你嚐嚐老子的厲害!
流浪狗不甘心,再次潛伏到草叢裏,盯著土石路。高大威猛的鬆獅又來了。鬆獅正從身後向一條乖巧的小寵物狗慢慢逼近;那個小家夥晃著尾巴隻顧嬉戲,對身後的惡寵渾然不知。
以大欺小也就罷了,還從背後偷襲,這傻大個看來也是個樣子貨。流浪狗壯了壯膽,就在傻大個要對小寵物下手的時候,突然躍出草叢,撞向傻大個。光天化日之下,流浪狗不敢在土路上和鬆獅戀戰。它用頭狠狠地撞了一下鬆獅的下巴,便橫穿土路,躥進了另一側的草叢,迅速逃離戰場。
流浪狗這一撞來得猝不及防,鬆獅被撞得愣在原地,失語半晌。等它反應過來,流浪狗已經跑遠消失在草叢中了。“汪——汪——”鬆獅衝草叢一陣咆哮,卻沒有追進草叢。
流浪狗突然橫穿土路,土路上一陣騷亂。其它正在嬉戲的寵物不明所以,也跟著鬆獅向草叢汪汪直叫;那個乖巧的小寵物狗也跟著狂叫。這些寵物狗雖然叫得歡,卻都站在原地,沒有一個追進草叢。流浪狗聽著身後的叫聲,跑得更快了。跑到一個高處,流浪狗回身,看到土路上的寵物狗還在那兒衝著草叢吠叫。流浪狗十分不解,自己明明幫了那條小寵物狗,你怎麽也跟著狂叫?
流浪狗越想越氣,衝著土路“汪汪”地回了幾聲——你個狗東西,不識好歹!
冷靜下來,流浪狗仔細權衡,對於正名這件事,在土路上走一遭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土路上留下點自己獨有的東西。這些皮毛閃亮的家夥再怎麽尊貴,也跟自己一樣,得吃喝拉撒睡。隻要吃,就得拉。流浪狗靈光乍現,它們就是拉出花來,也跟自己拉的東西一樣,叫“狗屎”。流浪狗記起來,它們拉的一節節一坨坨的東西,總是及時地被撿起來扔進土路旁邊的一個箱子裏。因為這,土路的路麵始終保持幹淨整潔。如果自己拉的東西也被扔進那個箱子,和它們的在一起,那不是也成了狗屎嗎?既然自己拉的是狗屎,那不就是正名了嗎?這麽幹,可比光天化日下走土路要安全多了。
好,就這麽幹!流浪狗又給自己點了個讚。
還有,流浪狗想起撞傻大個下巴的時候,好像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一下腦袋。傻大個脖子底下掛的什麽?流浪狗努力回想,卻想不起那是什麽了。
在土路上拉屎,夜裏做就行。流浪狗特意挑了個肚子感覺特別好的時辰,來到了土路。站在土路上,放眼四周,一片黑暗,流浪狗的腦海裏浮現的全是一節節一坨坨的形狀。哼!為什麽要跟它們一樣?流浪狗靈機一動,放肆地蹲在了土路的中央。完事後,流浪狗看著月光下一條閃著微光的長長的屎線,身心無比暢快。
啊,真是從來沒這麽舒坦過!
第二天,流浪狗早早地臥在草叢裏,興衝衝地等著自己的東西被撿起來扔進箱子。寵物狗們陸陸續續來到土路。它們一眼就發現了土路中央的那一截異常。開始,它們都很害怕,既而是嫌棄厭惡,然後是憤怒。它們都繞走兩邊,不走中央。即使是一貫走中央路線的長毛,也躲閃著從長線的邊上繞了過去。一連幾天,流浪狗每天都早早地來,晚晚地走,但它拉的那條長線屎始終躺在土路的中央,任憑風吹日曬。長線屎開始變幹變硬,直到幹裂成粉粒混進了石子裏,也沒有被撿起來扔進箱子。
難道它們隻認一節節一坨坨的形狀?可笑,直線狗屎就不是狗屎了?換個形狀就不認識,這幫死心眼的東西;也可能……大概……是我的長線屎太過前衛,它們一時接受不了吧。迷惑和失望過後,流浪狗沒有絕望。
正名的方法肯定還有。
幾天觀察下來,流浪狗發現傻大個的脖子底下掛著一個小鐵牌。硌腦袋的東西肯定是那個小鐵牌。流浪狗還發現這個鐵牌小寵物有一個,長毛也有一個。這些出身名門的家夥脖子底下都掛著個小鐵牌。流浪狗想了想,自己的夥伴裏沒一個有這個東西。既然夥伴們都沒有,那我就得有一個,因為這是身份。怎麽弄到鐵牌?搶?肯定不行。撿,倒是有可能——說不定哪個粗心的會把鐵牌丟到地上呢。
流浪狗趴在草叢裏,正等著撿漏,突覺脖子一緊。流浪狗想掙脫,卻越掙越緊,緊得幾乎喘不上氣;接著,一個大布袋罩過來,流浪狗眼前頓黑;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流浪狗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流浪狗慢慢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籠子裏。籠子不大,隻勉強能轉個身。籠子裏有兩個小鐵盆,一個盛著水,一個盛著食物。流浪狗嗅了嗅食物,有股子怪味。它隻喝了幾口水。流浪狗細看周圍,同樣大小的籠子層層疊疊,有好幾排。讓它驚訝的是,不少一同翻垃圾的夥伴也躺在籠子裏。這是什麽地方?怎麽流浪狗都在這裏?咦,脖子底下——流浪狗感覺有些異樣——是什麽?流浪狗晃了一下腦袋,感到一個涼涼的硬硬的東西。難道是鐵牌!不會吧。流浪狗把腦袋伸到盛水的鐵盆前,看水中的倒影,脖子底下果真掛著一個閃亮亮的小鐵牌——真的是鐵牌!千真萬確,脖子底下真的掛著一個鐵牌。跟長毛的相比,自己的小鐵牌雖然差一點,但畢竟是鐵牌啊。流浪狗激動得呼呼直喘粗氣。終於正名了!沒想到,正名來得這麽容易,竟然是一閉眼一睜眼的事兒。驚喜之餘,流浪狗看看同伴,發現它們的脖子底下也都掛著一個鐵牌。流浪狗更高興了。
夥伴們也正名了!流浪狗們要享福了!這裏真是個好地方!
“汪—汪—汪。”流浪狗高興得直撞籠子。夥伴們聽到叫聲,也跟著汪汪汪地歡叫起來。
幾天後,待正名的興奮冷卻下來,流浪狗很快覺察出這裏並不是個好地方。這裏每天除了下午的一小會兒,其餘的時間都被關在籠子裏;雖然再不用翻垃圾找吃的,可是吃什麽自己是不能挑的——這裏是給什麽,吃什麽;更可氣的是那吃的明明有股子怪味,卻每天如此,從來不換樣。這麽活著,哪裏是享福,分明是在遭罪。
“汪——汪——汪。”流浪狗憤怒地喊了幾聲。它一喊,夥伴們熱烈地回應。一時間,充滿憤怒和怨恨的叫聲此伏彼起。
難道,這就是掛鐵牌過的日子?想不到啊想不到,那些名門貴寵的生活原來竟是這樣的——吃什麽,自己做不了主。鄙視!
連自己想吃什麽都做不了主,還有什麽資格霸著土路?土路不屬於它們。土路屬於我,我要土路從此以“流浪狗”為名。主意打定,流浪狗和夥伴們趁出籠放風的一小會兒,全部逃了出去。
流浪狗頭前帶路,帶領一百多條掛著鐵牌的流浪狗浩浩蕩蕩地衝上了土路。它們一個個趾高氣揚,仰天長嘯。它們像豪門名寵一樣,在土路上悠閑地散步,自在地曬著太陽。長毛、傻大個還有乖巧的小寵物狗來到這裏,立刻被眼前的景觀驚呆了。它們根本沒敢靠前,隻遠遠地看了一眼土路,便黯然飲恨地轉身離去。
自那以後,來土路散步的狗更多了。土路兩邊的荒草叢開始定期修剪。路麵拓寬了,依然幹淨整潔。慢慢地,路的兩邊建起了簡易板房,箱子也由一個變成了兩個。除了箱子,還增加了幾個鐵槽。鐵槽裏麵總放著各種口味的狗糧。長毛領著小長毛、傻大個領著傻小個、小乖巧領著小小乖巧依舊來這裏散步嬉戲。土路仍舊沒有名字,大家也不在乎。遠近所有的寵物和流浪狗隻要想散步嬉戲,自然會來到土路。
土路上變化最大的是,在入口處,矗立起一尊流浪狗雕塑。流浪狗三足抓地,一隻前爪微微揚起,回頭看著身後的土路。凡是來到土路的人都會圍著雕塑轉幾圈,對它為什麽回頭猜上一猜。有的說它在招呼後麵的夥計們,天晚了,該回家了;有的說它對土路沒興趣了,看那眼神,滿是嫌棄;有的說它累了,隻是想離開找個地方靜一靜;還有的說,你看它那樣,肯定是聽見長毛在後麵叫它了。總之,說什麽的都有。
至於那條土路,自那以後,沒人再叫它“名寵路”。每當人們說起土路的時候,大家隻說:“噢,那條土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