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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科幻小說《遠遠地,看著你》

(2025-04-27 21:18:04) 下一個

遠遠地,看著你

天哪!真的中了!

還是兩千萬。

我的目光在電腦屏幕和彩票之間急切地飄了幾個來回,終於確認無誤。

奶奶的……還真他媽中了!

客廳裏隻亮著一盞老式吊燈。昏暗的光線裏,手中的彩票顯得愈發地慘白。我狂跳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四周靜得可怕,隻能聽見我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不是兩千,不是二十萬。

是兩千萬!

這該死的兩千萬!

我把彩票翻過來,又翻回來,像是要從另一麵看到不一樣的答案。可是,號碼毫無慈悲地一次次告訴我:是的,你中了。

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張薄紙。

手機「叮」地一聲亮了。我嚇了一跳,像做賊一樣慌忙抓起手機。屏幕上彈出一個消息,來自那個我素未謀麵的網友——燈塔。

「中了嗎?哈哈,不可能吧?」

我死死盯著屏幕,手指哆嗦著回了一個字:

【中。】

過了幾秒,屏幕彈出:

【!?……】

我閉了閉眼,指尖在屏幕上艱難地敲著:

「真的。兩千萬。」

消息發出去之後,我靠在椅背上,渾身一陣無力。像是被重錘連著砸了幾下,力氣都被打散了。

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開始懷疑是不是網絡斷了。終於,一個新的消息跳了出來:

「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我看著這行字,笑了,笑得有點苦澀。

騙你?

你知道我此刻有多麽希望是在騙你嗎?

兩千萬。

這個數字太大,大到讓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悅,反而是種莫名的惶恐和……荒唐。

這感覺,隻在老婆發火的時候才有。但現在她不在家。這會兒,她正在餐館裏穿著那件沾滿油漬的黃色圍裙,戴著塑膠手套,低著頭分揀水池裏狼藉的碗碟。

她會不會想到,她所倚靠的、養著的廢物丈夫,忽然間,握住了兩千萬?

我這麽想著,又把那張小小的彩票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買彩票,是燈塔的提議。

兩天前的晚上,我把簽約的喜訊告訴了她。小說寫了小十年,碼了十幾篇,終於有了簽約,我沒有告訴老婆,卻先發給了她。

當時,她回了句:「你這麽做,你老婆知道嗎?」

「小說的創意,是我們打字聊天,聊了兩個月,聊出來的。簽約,你有權先知道。而且,稿費也應該有你一半。」

「一個中篇,能有幾個小錢?」

「說實話,是沒幾個。但這是我的第一次。」

「嘿!你最好把字打全了,好吧。什麽第一次?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大姑娘入洞房,要我負責呢。哈哈……」

我正琢磨怎樣回懟她,又一串字符跳出來:「心意收到。不如這樣,我提議,你幹脆買張彩票吧!把你的幸運數字和我的幸運數字加在一起,搞個紀念!」

我想了想,這主意倒是不錯。「附議。中了,我們對分。沒中,算我的。」

「成交!」她的爽快,總是那麽直接。

我調侃她:「你就不怕我中了大獎,自己獨吞?」

她回了一句,讓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反正我運氣一向不好,不信真的能中。就當給你攢個好運。」

我當時也沒當回事,隻是隨手買了那一注。

沒想到,真的……中了。

不想,這場命運的惡作劇,竟然在我這個一事無成的中年廢物身上上演了。

嗶嗶——圖標閃爍。

「好吧。我們機場見,我這就訂票。」

「機票我出。我們明天機場見。不見不散。」

「我再問一遍,想好了嗎?真的要分我一半?」」

我盯著屏幕,沉默了幾秒。然後,敲下了:

「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她回了一個笑臉,簡簡單單,卻帶著一種讓我心底一陣發燙的溫暖。

我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明天。我要麵對的將會是什麽?一絲忐忑,一絲不安,一絲興奮,還有蠢蠢的期待和渴望——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太陽正毒,機場外的停車場像塊燒紅的鐵。我開著十年新的二手車,沿著指示慢慢行進。窗戶開著,熱風一股股灌進來,臉上又熱又黏。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滴在脖子裏,癢癢的,我懶得擦。

我心裏有些發麻。這種麻木,有點像考試前一分鍾,看著鍾表發呆的那種空白。

停車。

熄火。

陽光刺目,晃得我睜不開眼。我抬手遮了遮,動作僵硬得像是剛學會行走的孩子。

把黃色涼帽壓低了一些——這是我跟燈塔的約定,一個早就塵封在記憶裏的小默契。

拎著手機,我像是逃離什麽似的,鑽出車門,任熱浪一下子撲上來,裹住了我整個人。

出口 B 就在前方。人群像潮水般湧動,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帶著各自的焦躁與目的,匯成一條急促的小河,川流不息。

我本能地往旁邊退了退,找到一根水泥柱,靠著站定。水泥柱粗糙冰冷,蹭得我手臂一陣發麻,我卻覺得安心。

手機在掌心裏被我捏得發燙,仿佛它是我與世界唯一的聯結,也是最後的退路。

屏幕亮了,一條消息彈了出來。

「我在出口 B 了,白衛衣牛仔褲,紅背包。」

我抬頭掃視四周。人影疊疊重重,密密匝匝,像一團撥不開的濃霧。每一張臉都顯得模糊而遙遠。

心裏突然升起一種奇異又矛盾的情緒:希望她立刻出現在眼前,又害怕她真的出現,打破這份脆弱得近乎自欺的平靜。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你呢?】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一道細小卻尖銳的裂縫,從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我低頭匆忙打字:「左手邊,水泥柱,灰色 T 恤,淺黃色涼帽。」

指尖出了汗,屏幕上沾著一層濕漉漉的滑膩感,打字時幾乎要滑掉。每一個字母都像擠出來的一樣吃力。

幾秒後,她出現了。

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像一顆無意間掉落在塵土裏的珍珠,不張揚卻清晰得不可忽視。

白色衛衣,藍色牛仔褲,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紅色背包在她單薄的肩膀上一晃一晃,像小時候出遠門時小孩背著的舊行李袋,帶著一種生澀又可愛的認真勁兒。

她停在出口附近,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眼睛又亮又黑,亮得像要把整個夏天都映進去。

那雙眼睛裏帶著一點不安,又帶著一種小動物般怯生生的好奇。

陽光從高空傾瀉下來,在她的發梢跳躍,剪出一圈柔軟溫暖的光暈,仿佛專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世界。

一瞬間,我幾乎想轉身離開。

逃掉這一場注定無法收拾的重逢,逃掉那些壓在心底太久太久、連名字都不敢提起的情緒。

可我來不及了。

她已經看到了我。

她笑了。

很自然,很真誠,像夏天第一陣穿過林間的小風,帶著青草的味道,輕輕拂過心湖,掀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是你吧?」

她跑到我麵前,氣喘籲籲,眼神明亮。

我點了點頭,嘴角努力往上扯,卻怎麽也扯不出什麽溫暖的弧度。胸口有些發悶,不是因為熱。是因為這份信任太輕,而我太沉重。

「終於見到真人啦!」

她笑著說,眼裏像裝了滿滿的陽光。

我低頭拎了拎手裏的帽子,咧開嘴笑了笑,沒敢對視太久。眼前的她,比我想象的更簡單,也更幹淨。簡單得讓我心虛,幹淨得讓我慌張。

「走吧,找個地方坐坐。」我的聲音有點啞。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跟著我往停車場走。我們一前一後,在陽光底下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一陣風吹過,她伸手扶住背包,動作輕輕的,像撈住隨時可能飛走的氣球。

我側頭瞥了她一眼,心底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人生能重來,或許我也想守護這樣一個人。

但我很快咬緊了牙,把這念頭壓了下去。

她一上車,揮著手笑著說:「好熱啊!車有空調嗎?」

「沒有。」

「沒關係。」她搖下車窗,讓熱風灌進來,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我開著車,一言不發,整個人像沉在沸水裏的石頭,燙得發麻,卻死死壓住了所有情緒。

我找了一家最近的小咖啡館。門口掛著一串小風鈴,風一吹,叮叮當當亂響,好像在召喚我們「快進快進」。

我們推門進去,冷氣一下子包裹了全身,一身的燥熱竟瞬間凝成了一層冰殼。

咖啡館裏人很少,陽光從斑駁的窗簾縫隙灑進來,照在木質桌椅上,散發出溫暖的香氣。

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盯著桌子發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劃著圈。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要說什麽?

要怎麽說?

怎麽才能不顯得狼狽?

就在我還在心虛地發呆時,她忽然開口了。

「你來……你老婆知道嗎?」她聲音不高,說「老婆」二字時,既認真又眼含笑意。而那語氣,卻讓我感覺她說「老媽」才合適,而我們就像兩個背著老媽幹壞事的淘氣鬼。

我猛地一僵,呼吸一滯,抬起頭。她眨著眼睛看著我,眼底沒有諷刺,也沒有責備。隻有天真,還有點小小的調皮。而我,仿佛整個人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空氣仿佛凝住了。耳邊隻聽見自己血液的聲音,一下一下,急促而沉重。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想笑一笑,卻比哭還難看。桌上的水杯反射著陽光,晃得我眼睛發疼。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要麵對的不是中彩票,不是秘密,不是未來。真正要麵對的,是我自己。

我低頭盯著桌麵,手指不自覺地在木紋上畫著圈。

燈塔沒有催我,隻是安靜地坐著。咖啡館裏空調輕輕轟響著,陽光透過百葉窗,斑駁地灑在她白色衛衣的肩膀上,柔軟又溫暖。這種溫暖,讓我更難受了。像冬天捧著一杯滾燙的熱水,卻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握住。

我清了清嗓子,聲音發啞。「她現在正在餐館裏打工。」

「噢。她很能幹。」

「是的。她很辛苦。十多年了,家裏的花銷全靠她一個人撐著。」我的耳邊嗡嗡的,像有一群看不見的蜂圍著我。

「所以……她對你很凶?」燈塔小心翼翼地問。

「她有時候對我,是很凶。」我苦笑了一下。「她罵我,嫌我窩囊,廢物。說得也沒錯,我確實……沒什麽用。」我悄悄握緊了拳頭,指甲刺進掌心。「我一邊靠她養活,一邊暗暗發誓,一旦有了成績,一旦發表了長篇……就離開她。我以為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人生,也配得上……新的感情。」

「但……她又是個很傻的人。生活上從來沒虧待過我,衣服、飯菜……總是默默照顧著。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覺得女人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才有這樣的反差。」我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怕被空氣聽見了似的。

燈塔一直沒打斷我,隻是托著下巴靜靜地聽著,眼神裏沒有嘲笑,隻有認真。這一份耐心,讓我心裏更像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有一天,我接她回家,無意中看到她和同事聊天。」我閉了閉眼,聲音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她說起我,說我在家寫作的時候,臉上……是驕傲的。」我狠狠咽了口口水,喉嚨像被一把鈍刀子刮過。「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是相信我的。相信我在堅持著什麽。」

我低下頭,眼眶微微發熱。指尖的汗水和桌麵混在一起,一圈一圈,暈開。一陣沉默。隻有咖啡機在遠處咕嘟咕嘟地響著。

我抬起頭,勉強扯了扯嘴角。我苦笑著說,聲音顫抖得厲害。每說一個字,心髒就像被人一下一下敲打著,痛得厲害。

陽光很亮,灑在桌子上,把我顫抖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燈塔沒有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裏有一點點難過,也有一點點……說不清的溫柔。

我抹了一把臉,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後來,遇到了你。」聲音低得幾乎要被背景音樂淹沒。

……

我一直喃喃地說著,聲音低得仿佛隻是對自己耳語。

「所以,小說簽了約以後,我第一時間想到,要把稿費分一半給你。而那張彩票,也是你突發奇想提議去買的。說到底,我更應該把中獎的錢也分一半給你。現在,彩票真的中了大獎……我必須守信,把屬於你的部分給你。」

話音落下,一陣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仿佛空氣也凝固了。

對麵,燈塔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平靜,卻又像暗潮湧動。

「可我心裏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她頓了頓,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像要穿透我的偽裝,「你這樣做,說到底,不過是想找個機會,把積鬱了多年的怨氣,一口氣都吐出來。」

我低下頭,捏緊了手中的咖啡杯,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杯口嫋嫋升騰的熱氣,在我的眼前鋪開一層淡淡的霧,讓本已模糊的視線變得更加朦朧。

過了片刻,燈塔輕輕抬起手,慢慢推過來一張幹淨的餐巾紙。她嘴角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溫柔得像春天第一場細雨,帶著洗滌心靈的力量:「如果想哭的話,用這個吧。」

她的笑,不是憐憫,不是施舍,也不是冰冷的寬恕。那是一種更深遠的情緒——一種無聲的包容,像大海,像天空,把我所有的自卑、愧疚和拙劣的伎倆,統統收納其中,無聲無息地化解。

我鼻子一酸,眼眶像被滾燙的情緒灌滿,喉嚨仿佛塞進了一團炙熱的棉絮,又疼又脹。但我還是努力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微弱卻真切的笑容。那一刻,我終於像一個迷失多年的人,第一次觸摸到了歸途的燈光。

燈塔看著我笑了,眼中浮起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柔光。她沒有說話,隻是把咖啡杯往我這邊推了推,示意我趁熱喝。桌麵微微顫了一下,像極了我心底湧動的暗潮。

我雙手捧著杯子,指尖終於不再那麽僵硬。暖意順著掌心一點點滲透進來,像是融化了連日來的冷漠與倔強。

「對不起……」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像一粒掉進深海的石子,濺不起一點浪花。但燈塔聽見了。她輕輕「嗯」了一聲,既沒有追問,也沒有安慰,就像接受一個早已注定的答案那樣平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淚水沒有真的滑下來,可整個世界在我眼裏,已經是濕漉漉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輕盈和釋然。

我們就這樣靜靜坐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一刻,過去所有無法言說的誤解、傷害、悔恨,仿佛都在這杯溫熱的咖啡和那張餐巾紙裏,悄悄找到了歸宿。

而我終於明白,有些原諒,不是因為對方值得,而是因為——自己終於可以放過自己了。

咖啡館裏的風扇咯吱咯吱響著。陽光從灰藍色的窗簾縫隙裏擠進來,落在桌麵上,像一攤攤溫暖的碎金。

燈塔拿著吸管戳著杯底,咬著嘴唇想了想,說:「至於彩票嘛——」

她話未說完,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妻子打來的。

我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接了。

「喂?」

電話那頭,妻子的聲音劈頭蓋臉地衝出來,帶著掩不住的興奮:「喂!你在哪兒?!餐館皇帝蟹半價!半價啊!快來快來!明天我休假,咱們大餐!!快來!!!」

她的聲音又急又亮,極具穿透力,幾乎整個咖啡館都能聽到她近乎咆哮的喜悅。

我握著手機,一時間竟有點發窘。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從冰冷的聽筒裏撲麵而來,燙得我咽了口唾沫,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好好好,我這就來。」

妻子在那頭笑得像個孩子:「快點,別磨蹭!晚了,皇帝蟹就沒了。」

然後啪地掛了電話。

我呆了兩秒,手機還攥在手裏,仿佛還能聽見妻子大笑的餘音。心裏,突然浮上一股奇異的暖意,又有一點莫名的澀意。

燈塔撐著下巴,看著我,嘴角勾起一個調皮的弧度。

「皇帝蟹啊?」她眨眨眼,「聽起來好棒。」

我揉了揉臉,把手機揣進口袋,站起身。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說。

「去見老婆?」她一臉無辜。

「是啊。我那老婆,早了,和風細雨;晚了,電閃雷鳴。」

說話的時候,我心裏有點慌張,怕她誤會我是個結賬時候上廁所的慣犯。

燈塔歪著頭,忽然笑了。

「我能跟你去嗎?」

我愣住,脫口而出:「你去?幹嘛?」

她用吸管敲敲桌子,歪著腦袋笑:「我想看看你老婆。」又頓了頓,眼睛彎彎:「噢,不是啦,我想看看皇帝蟹。我還沒吃過那東西呢。」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空氣靜默了兩秒鍾。她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褲,動作自然得像要去散步。

「放心,我不是來搗亂的,更不是來添亂的。」她聳聳肩,笑著補充,「就當……彌補一下我們未完成的見麵儀式吧。」

我心裏亂成一團麻。理智告訴我:拒絕。太荒唐了。

但某個地方,又隱隱有點想讓她看看——看看我真實的、粗糙的、溫熱的生活。看看,我是誰。也看看,我將選擇什麽。

「你……確定?」我聲音有點沙啞。

她沒有說話,隻笑著點點頭。

「好吧……」我終於擠出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們走出咖啡館,風鈴叮叮當當作響,像是在送別一場無聲的小劇目。

車裏依舊悶熱,她打開窗,任憑風灌進來。陽光鋪天蓋地地灑在路麵上,照得人眼睛發痛。我戴上涼帽,偷偷側頭看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她。

她把臉貼在車窗上,像隻懶洋洋的貓,眼神裏有點孩子氣的期待,還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一路上,我們都沒怎麽說話,隻是車輪滾滾,在烈日下投下兩道若隱若現的影子。

快到餐館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厲害,掌心出了一層細密的汗。耳邊隱隱回蕩著妻子在電話裏的喊叫:「快來快來!皇帝蟹啊!!」

這種質樸的興奮,像一隻溫熱的大手,緊緊攥住了我飄浮不定的心。

我緊緊握著方向盤,手心濕滑。心裏一片亂麻。一種說不清的羞愧、煩躁、自嘲,還有一點點恐懼,交纏在一起。車子拐進熟悉的小巷,前麵就是餐館的後門。小地方,熱鬧得很,後廚門口常常堆著垃圾桶,還有員工抽煙的味道。一切都是那麽熟悉——油煙味、汽水瓶子、塑料袋,還有妻子那件洗得發白的工服。

我踩了刹車,車子顛簸著停住。正準備熄火,燈塔突然開口了。聲音軟軟的,卻帶著一絲疏離:「我在這兒下吧。」

我一怔,側頭看她。

她笑了笑,眼睛彎彎的:

「我就在遠處看看。不打擾你們。」

我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麽。她已經拉開車門,輕巧地下了車,身影很快融進了陽光和人群裏。我坐在車裏,呆呆地看著她站到不遠處的一根路燈杆子後。

我心裏一陣收縮,眼眶竟有點發酸。

剛熄了火,我看見餐館後門那兒,妻子彎著腰,從店裏走出來了。她手裏拎著兩大袋子,塑料袋被塞得滿滿的,沉得變了形。袋子透明的,可以看到裏麵鼓鼓囊囊的:皇帝蟹、生蝦、大塊大塊的冰袋,還有一瓶廉價白酒。

妻子穿著洗舊的工服,額頭上都是汗,卻咧著嘴,笑得像個孩子。她左肩微微斜著,似乎有點扭到了,但還是咬牙一邊走一邊哼著小曲。那一瞬間,什麽東西狠狠地撞進了我的胸口。我仿佛能聽見自己心髒咚的一聲,鈍鈍的疼。

我知道,此刻燈塔正站在路燈杆子後。她沒靠太近,也沒出聲。隻是安靜地看著我,看著我的妻子。那一刻,燈塔像個旁觀者,也像個溫柔的判官。我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股無法言說的恥辱、疼痛、感動、慌亂,一起湧上來。

我突然明白了——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鍵盤上打出來的夢想,也不是虛幻的逃離。是沉甸甸的塑料袋,是額頭的汗水,是肩膀扭傷了也還衝你咧著嘴笑的小女人。

我的眼睛一陣一陣發燙,心裏卻湧起一種奇異的安定感。盡管這安定粗糙、狼狽、廉價,還混合著濃重的汗味。可那就是我的世界。是寬容我的任性,不圖我感到歉疚、感到負罪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腳步有些僵硬,卻一步步走向妻子。陽光很烈,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影子落在地上的重量。妻子看到我,眼睛一亮,衝我揮揮手。

「快伸手啊你!你可真是。我都快累死啦,還走那麽慢!」她笑著,滿臉是汗,牙齒白得耀眼。我快步走上前,接過她手裏的袋子。袋子沉得讓我一個踉蹌,指尖都被勒得發白。妻子看著我咧嘴一笑,汗水從她的鬢角滑下來,笑容卻像盛夏最明亮的光。

「快點拿回去,放冰箱冷藏。我得趕緊回去做事,經理在後廚催著呢。」她一邊說,一邊擦了把額頭的汗。「明天我休假,給你做頓大餐。」她用力把塑料袋提了提,像是把所有的期待和快樂都交到我手裏。

我咬著牙,艱難地點了點頭。喉嚨裏仿佛塞著一團滾燙的棉絮,脹脹的,發燙,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妻子拍拍我的肩膀,力道輕柔卻堅定。那一拍仿佛在說:「別想太多,好好過。」

她衝我擺了擺手,像揮走什麽無關緊要的煩惱。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快步穿過後巷,動作幹脆利落。

她推開那扇油跡斑駁的小門,門軸發出一聲輕微刺耳的吱呀,緊接著,「砰」的一聲,門板重重關上了。

那一聲響,像把她徹底鎖進了另一個世界。門縫裏湧出的熱氣和油煙味迅速消散,連帶著她的身影、她的氣息,也一並被隔絕在了厚重的廚房空氣裏。

我仍站在原地,兩隻手死死拎著沉甸甸的皇帝蟹袋子,肩膀被勒得生疼,卻仿佛失去了知覺。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陽光毒辣地炙烤著水泥地,空氣像被點燃了一樣,混合著油煙、海鮮、鹽分和汗水的味道,粘稠得幾乎讓人窒息。

汗水從發根一路流下,沿著脊梁蜿蜒而下,打濕了後背的衣料,冰涼又灼熱。

可我的心裏,卻漸漸升起一種奇異而徹骨的冷清感,像潮水一樣,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把五髒六腑一點點浸泡其中。

我抬頭,視線越過人來人往的街道,越過嘈雜的店鋪招牌,落在遠遠的路燈杆上。

那裏,空蕩蕩的。

燈塔不見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就像從未出現過。

仿佛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裏,不屬於這個夏天,不屬於這片充滿汗水和油煙氣息的人間。

她就像——我心底突然升起的一個微弱念頭,一個脆弱得無法抵擋現實衝刷的幻影。

一閃即滅。

我低下頭,握緊手裏的塑料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再抬頭時,天光依舊刺眼,周圍依舊喧鬧,而我心中那道細小的空洞,卻怎麽也填不回來。

我深吸一口氣,拎著袋子,慢慢走回車上。打開車門,把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副駕駛座上。海鮮的腥氣混著車裏的悶熱,撲麵而來。我沒有開窗,也沒有擦汗,就這麽在沉默中坐了幾分鍾……

良久,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打下了如下的一行字:

本小說由作者自主創意,AI 輔助完成。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我滿意地按下了回車鍵——

上傳。

「嗶嗶」——電郵圖標閃動。

查閱郵箱,上傳文檔回執,收到。

我合上筆記本,關掉台燈,房間霎時如墮虛幻。此刻,隔壁的妻子睡得正酣。

又一個靜坐獨處,讓存在不再存在的坐忘孤夜。

此後,書房的吊燈亮了滅,滅了再亮。同樣的夜晚,日複一日,不知過了多少次,我正獨享坐忘,嗶嗶,圖標閃動,屏幕彈出一條短信:

「請問,您的小說《遠遠地,看著你》,版權還在嗎?」

「在。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版權運營官。我司對您的小說很感興趣,特派我與您接洽版權事宜。我的網名是,燈塔。」

?!——

噢,天哪!

真的中了!

 

(完)

 

作者:寰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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