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刻刻被抽血,陳攻開始變得憤世嫉俗了。陳攻一發牢騷,劉馨怡隻得好言撫慰。移民畢竟是自己決定的,當初陳攻可是極力反對的。現在這樣的結果,自己必須承擔。為了盡早擺脫那隻可惡的吸血蚊蟲,為了真正的自由,更為了自己對丈夫的承諾,劉馨怡倔強地獨力承擔房貸。劉馨怡是很倔,但銀行更倔。到點就劃款,一點兒也不給你留餘地。
眼見劉馨怡清澈明麗的光彩在房貸的摧磨下一天天地暗淡下去,陳攻不再發牢騷了。他隻想馬上能找份工作,好和劉馨怡一同承擔家庭的壓力。陳攻開始瘋狂地投簡曆。投了半年簡曆,結果一個回應也沒得到。這下陳攻有點慌神兒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沒有將來的人。為此,陳攻正經消沉了好一段日子。劉馨怡勸他實在想找活幹,就到附近的商場裏找個雜工零活。但陳攻已經習慣了海員的那種幹半年、休半年的作息方式。而且在陸地上待得越久,陳攻越懷戀過去漂在海上的日子。
正當陳攻萬念俱灰的時候,一個朋友來了口信,說有個能上貨輪的活兒,至於具體幹什麽得過幾天才會知道。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自己腦袋上。得了這個口信,陳攻當天興奮得一夜沒睡。等消息的那幾天真是天天度日如年。朋友終於傳來了準信,貨輪上有活兒不假,但不是當大副,而是做機工。一聽到是做機工,陳攻的心當時就涼透了。堂堂一個大副到甲板下麵做機工,這心得有多強大才能平衡得下來。到甲板下麵當機工也就算了,更可氣的是工資還低得可憐。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可有什麽辦法?
不幹,這點錢都掙不到。
移民就是這樣,先前的資曆和經驗無論多麽精彩、多麽強悍,隻要一出機場,立刻歸零,一切隻能從零開始。與當地人相比,新移民還是從負數開始的。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陳攻咬咬牙,隻得忍了。甲板壓得住小機工的身體,卻壓不住小機工的夢想。不想當船長的大副,怎麽能當好機工?不當好機工,怎麽能熬成船長?
現實有多冰冷,夢想就有多火熱。陳攻一踏上貨輪,看著熟悉的操控台,摸著熟悉的儀表,內心已經熄滅了的船長火苗死灰複燃。他查清了考執照的程序後便開始精心準備,隻等這次出海回來先考下大副執照,然後再向自己的終極目標進軍。
今天正是陳攻出海的日子。陳攻出海從來不讓劉馨怡送,而且在海上的日子,也從不和家裏聯係。眼看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出租車已經停到門前,可寶貝女兒還沒醒。劉馨怡想上樓叫醒婷婷。陳攻說:“不用叫了。還是讓她睡吧。”
“你這次走得遠,到吉布提總得……三四個月吧。哪能不讓你看了孩子再走呢?”劉馨怡還要上樓叫醒婷婷。
陳攻一把拉住了劉馨怡,“三四個月,很快就回來了。這又不是頭一次。讓她睡吧。”陳攻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背包,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回頭對劉馨怡說道:“等婷婷醒了,告訴她一聲就行了。”說完,便出了家門。
等陳攻一關上門,劉馨怡立刻跑到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陳攻坐進出租車。陳攻出家門前,劉馨怡始終極力克製自己,不讓眼淚流下來。但是到了出租車開走的那一刹,劉馨怡的心頭猛然湧上一股想拚力抓住幸福,卻終究兩手空空的挫敗和沮喪。一直強忍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頓時奪眶而出。失落和悲頹的浸襲,令劉馨怡感覺身子好像被重物壓著不停地往下墜。她想坐到隻幾步遠的沙發上,可兩腿卻酥軟無力挪動不得,最後竟跌坐到了地板上。此刻,劉馨怡真想放聲大哭,可又怕吵醒樓上還在睡覺的婷婷,她隻得極力壓製自己,蜷縮起身子佝僂成一團,趴在地板上低聲啜泣。
劉馨怡受夠了以前的那種疲憊無助,卻找不到依靠的惶恐。前段陳攻在家的那些日子,是她最放鬆最愜意的一段日子。渴了,陳攻會為自己端上一杯水。累了,陳攻會及時地為自己搬來椅子。她更竊竊地渴望女兒不在家的時候,陳攻唱著老情歌把自己抱到沙發上的那一會兒溫存。浪漫,能潤色一切。中年人的浪漫,更能讓蒼白煥發出照人的光彩,讓缺憾呈現出懾人的魅力。雖然陳攻的五音都不在調上,但有了浪漫的潤色,劉馨怡卻從中聽出了稚童咿呀學語般的可愛。但是現在陳攻一走,至少半年不會再有人把自己抱到沙發上溫存了,更聽不到他那不著調的情歌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剛剛習慣的回家一開門就看見陳攻,剛剛習慣的有人在家等著自己的那份踏實,都隨著出租車的遠去而消散在了濃霧裏。回想前段的幸福生活,仿佛那隻是一個夢境。夢境醒來,客廳空曠,孑然無依,劉馨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淒苦和無助。尤其在陳攻坐進出租車的那一刹,劉馨怡竟然感到陳攻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怎麽會有這種不祥的感覺?
劉馨怡刹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已記不清多少次目送陳攻出門遠航,但剛才的那種感覺,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劉馨怡心底陡然冒出一絲恐懼。她急切地跪爬幾步,跪到落地窗前向陳攻遠去的方向望去,霧還沒散,外麵仍舊一片灰茫。轉瞬間,內心的驚恐又變成了悔恨。劉馨怡不停地責罵自己,為了那點加班費,竟然把周末和假日的幸福時光都浪費到了實驗室裏。你可真是沒出息!
如果以後的生活又和以前一樣,自己和婷婷還是守在家裏等陳攻回來,那我移民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送陳攻出海,一去幾個月不回家嗎?想到這些,滿臉淚水的劉馨怡止住了悲泣,一雙茫然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看著窗外。我當初那麽做,值得嗎?
到達港口的時候,霧氣已經完全消散。陳攻沿著舷梯登上“維米”號貨輪的甲板。以前陳攻出海,上了甲板便直進自己的艙室,從來沒有想過回頭看看家的方向。
可是這一次,在踏上甲板的一瞬,陳攻竟不由自主地回過身去,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個時候,劉馨怡應該正在收拾屋子。
婷婷也該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