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等級社會的標本——《寄生蟲》
《寄生蟲》講述的是掙紮於社會底層的金基澤一家因緣際會地攀附上了一個上層高階家庭。之後,金家便開啟了一段夢幻旅程。這段夢幻之旅本可以在輕鬆喜感的氛圍裏善始善終,但是,因為等級社會固有的等級差異和等級矛盾使得這段夢幻之旅失控脫軌,最終跌進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災難深淵。
在這部現實主義影片裏,編導的視角是冷靜的,客觀的,抽離的。編導收斂了藝術家貫有的對現實的批判和嘲諷,以平實的筆調描述了韓國的社會現實。一百三十多分鍾的觀影時間,編導給觀眾提供了一個微縮的韓國社會標本,對大部分場景都處理的不偏不倚、不溫不火。編導對人物的情感異常冷靜,沒有韓式的嘶吼,就連打鬥場麵都少了韓片從不吝惜的血漿。在敘述的過程中,編導隻提出問題,並不急著解答問題,更沒有向觀眾強塞一絲一毫的私貨,而是讓觀眾去自主評判劇中的人物和事件。
拍一部現實主義影片,先不說掌控鏡頭的功力如何,單就能以一個不褒不貶、不抑不揚的態度去觀察和思考現實社會,就已經讓奉俊昊較其他編導高出一籌。如此的視角,如此的態度,不但在韓國的現實主義影片裏,即使放到世界範圍內,也是非常罕見的。
對現實隻知道一味地諷刺、批判、揭露,這不能說明編導成熟,恰恰相反,正說明編導對現實社會觀察的偏頗和思考的不成熟。現在的好萊塢之所以走下坡路,正是犯了觀察、思考和傳播的禁忌。
這部影片的成功還不僅於此,影片最大的成功更在於編導不但非常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麽,而且還非常高效地用場景和畫麵精準到位地傳達了自己所要表達的思想。這一點非常值得中國編導學習。中國編導在表達思想的時候,不是詞不達意,就是說來說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到最後,隻能找些不著四六的宗教名詞或者光著膀子的西藏喇嘛來裝點門麵糊弄觀眾。
《寄生蟲》是一部用關鍵詞串聯情節的影片。貫穿全劇的關鍵詞共有五個:越級、善良、寄生、人格、計劃(希望)。
影片開始,一個地下室裏的長鏡頭,道出金基澤一家所處的社會階層和所麵臨的生活困境。找工作,改變現狀,是這個家庭最本初的渴望。
而這個底層家庭最基本的改變現狀的渴望進入到上層眼裏的時候,便成為了本片的第一個關鍵詞,即樸社長口中的“越級”。
越級,就是跳級,越過等級。
一個是不用自己開車買菜的富豪家庭,一個是在地下室裏折比薩紙盒的底層家庭,這個樸社長說的“越級”好像是財富差距上的等級。
其實不然。
韓國是一個素來以孝道治國的國度。孝悌觀念下的韓國社會,等級劃分十分清晰,等級執行非常嚴苛。韓國的等級劃分非常的有特色。它不是單純的以財富為標準的,其劃分標準十分多元。等級要看性別的時候,男尊女卑。在家庭內部,首先看輩分,同輩的看出生日期。進了學校看年級。進了企業,出生日期就要讓位於職位級別。同級別的則看其入職的先後順序。
不論等級劃分的標準是什麽,總之在韓國,等級觀念根深蒂固,深入國民骨髓。在日常生活中,下級對上級、晚輩對長輩、後輩對前輩說話時,必須要用敬語。如果不用敬語,輕則一番訓斥,重則一頓耳光。
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人的活力和自主意識無時無刻不受著固化而又僵化的等級的製約與束縛。社會裏的每個人都有他的社會等級。等級社會中,人的社會等級是可變的,還是固定的?如果是可變的,那麽可變的(越級)助力是什麽?它的阻力又什麽呢?等級的合理性在哪裏?等級的合法性又在哪裏?
等級社會裏,一個人自誕生起,便具有了他獨有的生理基因。除此之外,他的家庭、族裔、生活環境等背景又構成了他的社會基因。
對於金家這樣的生理基因健全的底層家庭想要越級的時候,先天缺損的社會基因成了越級的最大障礙。這時的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來自外部的具有“神力”的法器或者一個機會能夠對自己的命運有所提助,能夠對自己的願望有所加持。
這時候,“奇石”進入了金家。此後,金家的命運真的出現了轉機。麵試的金基宇在一張假文憑的加持下,順利過關。而其妹金基婷,更是“藝高人膽大”,僅憑臨時背的幾個詞就樸夫人唬得五體投地。接著,金基澤與忠淑也先後進入了樸家。
至此,金家在“奇石”的加持下,越級成功。
但是為了越級成功,這家人也付出了相應的道德成本。缺了德的金家圍坐茶幾開始反省。他們懷著對尹司機和雯光的歉疚,引出了劇中的第二個關鍵詞——善良。
金家開始探討善良與金錢的邏輯關係。一家人為到底是有錢而且善良,還是有錢才會善良,各抒己見,各有所悟。此處,表麵上看是編導借金家之口討論“善良與金錢”的關係,實則是編導以此為由,引出“人性與等級”的關係的討論。
金妻忠淑為前管家雯光開門,允許她去地下室拿東西的時候,剛剛悟出“有錢才會善良”的忠淑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否定了自己的論斷。忠淑的行為符合儒家“人性本善”的人性理念。
現實中,人們經常做著與自己對現實認知完全相反的事情。有些人做完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樣做?實際上,那正是他本性的驅使。
這就是人性的力量。
那麽在等級社會裏,人性有等級嗎?人性有等級特征嗎?人性可以超越等級嗎?
在越級的時候,金家人表現出了老鼠一樣的機警、狡猾和貪婪,似乎那些人性暗麵隻存在於底層人物身上。而樸夫人在金基宇的工資裏抽出幾張,還瞪眼瞎說“漲了工資”。以此情節看,那些 高等級人物的人性光譜裏不僅有與金家人同樣的機警、狡猾和貪婪,還多了虛偽和奸詐。
可見,人性確有超等級的部分存在。但同時,人性也確有等級差異。
金基澤為給妻子謀得管家的差事,急切得連方向盤都把不穩了。當金家趁樸社長一家去野營的空當體驗富人生活的時候,金妻忠淑不顧鄰居家的窗戶,放肆地狂甩了一個鏈球。麵對突如其來的財富,沒有積澱的金家真實地展現了什麽叫小人乍富。反觀樸社長,他手端咖啡,在休息閑聊之間便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金基澤的技能和品性的考察和評級。
這三個場景中,編導沒有諷刺,沒有批判,隻有平實的敘述,一切都處理得不溫不火、不動聲色。底層小人乍富的輕狂和上層不動聲色的考察,真實地展現了不同等級在財富和世事上的城府差異。在這個過程中,是等級造就了城府差異,還是城府差異造就了等級,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無論答案有多麽不同,技能、學識、品格、城府、眼界等與社會等級確實存在著某種契合。這就是事實。
全片最開腦洞的情節是暗室裏居然藏著雯光的丈夫。此人的出現,引出了全片的題眼關鍵詞——寄生。
這時,樸家的豪宅裏突然出現了兩個關係:金家和樸家的關係;雯光丈夫和樸家的關係。這兩個關係的性質是相同的還是不同的?如果以“寄生”的眼光審視這兩個關係,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寄生?
雯光丈夫雖然處境淒慘,但他卻是個高人。就連高高在上的樸社長都在為他打工。社會上確實存在這樣的高人。比如流浪漢。流浪漢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群。這些人有勞動能力,卻什麽事都不願做。別人辛勤工作的時候,包括樸社長,這些人卻在吸毒睡覺。社會福利要分出相當的份額花在這些人身上。相較於金家人在樸家自食其力,這些人才是徹頭徹尾的社會寄生者。
相比之下,金家每天都在為樸家開車、買菜、教課。他們的所得都是勞動所得。金家與樸家的關係應該是因技能和學識上的差異而產生的社會分工上的互補伴生。
既然是伴生,那麽金家與樸家除了在金錢上的一點差別之外,在人的尊嚴上應該是平等的。但是,理應平等的尊嚴卻隨著樸家的突然返回而發生了逆轉。樸家突然返回,令慌亂的金基澤和子女躲到了茶幾下麵。對此毫不知情的樸社長和太太在旁邊的沙發上忘情春宮。
雖然樸社長對茶幾下麵的三個大活人毫不知情,但這個畫麵卻很有曆史感。在古羅馬時代,羅馬貴族能當著奴隸的麵毫無羞恥感地宣泄肉欲。同樣地,仍舊是古羅馬時代,一個貴族絕不會當著另外一個貴族的麵和自己的老婆親熱。
為什麽?
原因很簡單,因為羞恥是人對人的一種避諱。奴隸根本不配讓貴族有羞恥感。在貴族眼裏,奴隸根本不是人。
由此,這個畫麵牽引出了全片最具衝擊力的關鍵詞——人格。
等級社會下的人格是有等級烙印的。人格的存在度隨著等級遞減,形成等級歧視。
金家可以隨意出入豪宅,不明真相的還以為他們是住豪宅的上等人。但是,他們身上的地下室味是他們無法更改的等級標識。金家的人格也隨著地下室的味道,隨著樸社長厭惡地揮手而化為烏有。
樸社長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幾句刻薄話會落到茶幾下麵的金基澤的耳朵裏。在兒女的麵前,金基澤做為人的尊嚴和做為人父的尊嚴都被徹底剝掉。悄然之間,憤怒和忌恨深植在他的內心深處。在生日宴會的混亂中,當金基澤看到樸社長捏著鼻子拿鑰匙的時候,心中的怒火瞬間變成了邪火。他抄起鋒利的廚刀,紮進了樸社長的胸膛。
等級歧視如果消除的是人格尊嚴,那麽這個歧視得到的回複必然是致命的。對於身無長物的底層,如果連他的最基本的人格尊嚴都要拿走,那他不跟你拚命才怪。
事件平息後,金基澤被消化到了等級社會的盲腸。他躲進了暗室。此後的金基澤雖然活著,卻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金基澤這一輩子是沒希望了,那麽他的下一輩呢?金基宇還有希望嗎?看著沒有希望的父親,金基宇還有燃起希望的勇氣嗎?麵對殘酷無望的現實,金基宇會不會像多頌那樣,看到僵屍一樣的雯光丈夫的時候,兩腿一蹬“休克”過去?
情節進展到此,觀眾會覺得等級社會裏的底層是注定沒有希望的。給一個注定沒有希望的人以希望,這豈不是對人的最大的殘酷?
但是,電影的魅力就在於它傳遞給觀眾的是希望。
一部影片如果傳遞的是絕望,那麽這部影片再好也不能稱之為“精品”,隻能降級為“作品”。作為一部電影精品,必須要具備敘述、解釋、反思、抽離、建設五個要素。其中,建設是核心,是整部影片的方向。前四個要素都是為建設服務的。一部影片隻有至暗,隻有陰霾,沒有建設,沒有方向,那麽這部影片就沒了靈魂。
這部影片的靈魂在哪裏?
金基宇沒有放棄。
金基宇開始做計劃。將他努力工作掙錢的計劃歸結為一個詞,那就是影片的最後一個關鍵詞——希望。
任何時候,任何境遇,心懷希望,都是一個應對社會的積極健康的人生態度。命運不是因為“奇石”的出現而轉變,命運是因為希望的引領而升騰。
這樣的影片,這樣的結尾,在中國的電影裏很少看到。中國出不來這樣的影片,根本原因不在中國的電影審查製度上,正相反,恰恰是編導自身的無知和無能!
希望,從不因陰霾而暗淡;希望,從不因至暗而渺茫。
至暗和陰霾,隻會讓希望的螢火之光更顯光芒!
尤其同意你的藝術觀 -- 最高級的藝術都類似於冷靜的旁觀。創作者將本人的情緒和喜好掩藏的很深,這是需要功底的。韓國的電影電視劇有很多精品就是勝出在這一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