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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從思想者到陰謀家——太平天國運動中洪秀全的演變 

(2010-06-12 14:31:18) 下一個
從思想者到陰謀家——太平天國運動中洪秀全的演變 

劉剛 冬君
1、源於古史的天王宗教體驗

天象示警,廣東發生了看似不相幹的兩件事:

洪秀全在廣州應試,第四次落第,回花縣老家,撤去塾中孔子像,改信上帝;兩廣總督祁某奏請開製器通算一科,被禮部議駁,以老病乞休。

這兩件事都與科舉製有關,微妙的國運,係於科舉一線。

洪秀全是被科舉製淘汰下來的小角色,可他振臂一呼,卻成了掀天揭地的大人物。一個四次落第的秀才,在絕望中,認定上帝能拯救他,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感,決非柳暗花明所能形容,而是一種真正的絕處逢生的感覺。

曆史上,我們看慣了英雄末路的沮喪,聽夠了懷才不遇的喟歎,我們已經習慣於欣賞這種苦澀的美感,這種美感早已構成我們曆史觀的一部分。

太平天國運動的靈感來源於基督教,而其信念卻根植於中國古史,洪秀全以一個嶄新的詮釋將二者溝通,賦予了運動靈魂。他在《原道覺世訓》裏說:

中國上古時,君民一體,都拜上帝,自秦皇迷於神仙,狂悖而死,曆朝效尤,至宋徽宗,改皇上帝尊號,至今已曆六七百年,天下人已惘然不識皇上帝。

他認為,文明初期,東西方文化同根共源,皆尊上帝。西方文化將上帝之路進行到底,而中國文化則歧路亡羊,一不留神,便遁入了鬼路。

如果我們將拜上帝的文化稱之為“神化”,將崇拜聖人的文化稱之為“聖化”,那麽遁入鬼路的文化就一定是“聖化”了。他在《天條書》裏說道:

當初中國、番國,都是走拜皇上帝這條大路,但是,西洋各番國行這條大路到底,中國行這條大路,近一二千年則差入鬼路,致被閻羅妖所捉。

而標榜“聖人”的孔子,竟然僭越上帝,當然要被上帝嚴厲斥責。

他在《太平天日》裏,將妖魔作怪,歸咎於孔丘教人之書多錯。連耶穌都被孔子教壞了,天父上主皇上帝對耶穌說:這是孔丘留下來的書,就是你在凡間所讀的書,這書全錯了,連你讀了,都被這樣的書教壞了。並指責孔丘,說:你為什麽要教人這樣糊塗了事,讓凡人都不知道我,你要讓你的名聲比我還大嗎?

孔子之後,聖人取代上帝成為文化的主宰者。通觀25史,我們發現,其中涉及到上帝的條目為1247條,卷數為398卷;而涉及到孔子的條目為2805條,卷數為880卷。孔子的內容是上帝的兩倍多,怪不得洪秀全借上帝之口說:“爾(孔子)聲名反大過於朕乎?”洪秀全能發現這一點,也算個天才了。

太平天國設添刪書衙,刪改四書五經,稱孔子為“孔某”,在“上帝”二字之前率加“皇”字。耶穌的原則是“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政教分離,各司其職,洪秀全加一“皇”字,將基督精神納入王權主義,使政教合一。

對於這場中國化的以農民為主體的基督教運動,唯物主義的曆史學家們,從曆史動力的角度,作了很高的評價,可真正的基督徒的評價卻截然相反。

英國傳教士艾約瑟(1823— 1905)在訪問天京之後,發現洪秀全瘋了,因為洪硬逼著傳教士承認太平王朝是天國,南京是基督教和世界帝國的中心,……而他和他的兒子,是上帝和基督在地上的人人可以見到的代表。富禮賜在《天京遊記》中,以一種輕蔑的口吻寫道:天王之基督教不是什麽東西,天王是一個最為頑固的、不能匡正的異端之徒,天主教教皇如有權治他,早就把他燒死了。

然而,這個異端是從中國古史裏跑出來的,他的來路不一樣。

2、天王權力的合法性來源

據說,金田起義時,洪秀全沒有露麵。

那時,他“避吉”在鄉下胡以晃的家裏。

曆史事實的小蟲子,往往蛀穿邏輯,一個細節改變了定式。

通常我們都認為,在曆史的緊要關頭,革命領袖都是登高一呼,叱吒風雲,我們的曆史教科書,就將這樣的曆史圖式,烙在我們的記憶裏。

以至於,不惜用這樣的圖像記憶,誘導曆史事實。

事實是,金田起義,洪秀全不在現場,是楊秀清以天父下凡的名義,粹然發動之。有關這方麵的研究,可見薑濤論文《金田起義再辨析》。

至於天王東鄉登基,就更是政治幌子,其實,他在平山就已登基。

這位天王,嗜王如狂,自天啟之後,即改名“秀全”,“秀全”者,二字拆開——“禾乃人王”,借“禾”為“我”,意即“我乃人王”。

其王權合法性來源,當然來自天父、天兄,天父是最高主宰者,而天兄則是救世主,因此,天王救世,要直接對天兄負責,而最高指示來自天父。

這樣就為天王的權力合法性來源,提供了一個宗教的依據。

馮雲山缺乏這方麵的宗教靈感,從根本上來說,他還是個儒生,在骨子裏,仍然受著儒教理性的約束,雖為運動巨擘,但其神化作用卻有限。

前麵我們提到,洪秀全的上帝觀念,其靈感源於古史,而天父天兄附體儀式,則來自廣西民間“降僮”,乃史官文化加上巫覡文化並西化的產物。

“降僮”,是指神靈附於人體上而為靈媒——僮子。

神靈附體時,僮子一改常態,全身顫動,或閉眼,口流白沫,代神言語,而為神諭;或以刀劍砍身,針錐穿舌,而不流血,以顯神功。

此類巫術,在我國,滿蒙謂之“薩滿”,嶺南稱為“僮子”。

上帝會素以雲山為謀主,而奉秀全為尊,迨雲山係獄,秀全他往,眾心惶惑,莫知所為。於是降僮多出,皆托為神言,諸說紛紜,會眾莫辨。

楊秀清初未入雲山法眼,然其心甚大,目此種種,皆怪力亂神,缺乏宗教的根底,而欲以天父靈媒統一之,撥亂反正,使之歸於上帝會宗旨。

當其托天父降體時,出言肅穆,舉人陰私,無不畢中,複勸人為善,信仰上帝,眾人既驚且懼。他的好友蕭朝貴嚐為僮師,信從者多,助之。

雲山倡上帝會於紫荊山時,“朝貴初未之與。”

秀全救雲山未果,自粵東反,寓蕭朝貴家中,對於楊、蕭所為,心照不宣,於是,朝貴複托天兄下凡,與秀全對話,號稱《天兄聖旨》。

戊申年(1848)十月二十四日天兄第二次下凡。洪秀全問:天兄,我們天父身穿黑龍袍,小弟還記得也。但天父頭上所戴,小弟卻不記得矣。

天兄答曰:爾升高天,見過天父多少,爾就忘記乎?天父金須拖在腹,頭戴高邊帽,身穿黑龍袍,其坐裝兩手覆在膝。

洪問:天兄,小弟在獅旺遇難時,見無數天使來救小弟。

天兄答:那時不是差兵將救爾,恐爾難矣。

洪又問:有數婦人焉,是誰乎?

答曰:其中有一是高天爾妻子也。

是年冬,天兄又下凡,洪問:小弟當時升高天,天父及天兄送小弟下凡時,門首有紙票用銀硃筆寫雲:“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字。其來曆如何乎?

天兄答:爾就忘記乎?此七字是高天寫來,那時天父同朕差兵權送此七字在爾門首,畀爾作憑據。爾當時升高天戰勝妖後,天父封爾為天王大道君王全。今高天爾有殿在東廓,爾就忘記麽?

洪答曰:天兄題起頭,小弟卻知尾矣。

天兄又告誡道:但爾稱王,不得稱帝,天父才是帝也。

洪答曰:遵天兄命。

同年十二月初七日,蕭托天兄下凡時,曾暗示洪懇求天父,準其“早正大位”,卻沒有得到天父——楊秀清首肯。

楊、蕭既得誌,頗以神化秀全為己任。

庚戌年(1850年)二月二十三日,天兄“勞心下凡,時在平山”。

天兄問道:秀全,爾穿起黃袍麽?洪對曰:然也。

天兄道:要避吉,不可命外小見,根基不可被人識透也。

洪對曰:遵天兄命。

用“降僮”術,解決了天王權力的合法性來源問題。

3、天王新思維及其合作者

耐人尋味的是洪秀全。

他在“降僮”事件中究竟起了怎樣的作用?

薑濤認為,沒有他全力支持,楊、蕭二人難成氣候。

可按照瑞典牧師韓山文著《太平天國起義記》的說法,楊、蕭先後下凡時,洪秀全不在紫荊山,後來,他同馮雲山一起回廣西,認可了他們。

韓山文的說法,得自洪仁??歡?舛衛?泛槿詩並未親曆,他也是後來聽說的,可能主要還是聽洪秀全說的,那時洪、楊已經內訌,洪言不足信。

據《天兄聖旨》來看,卻不是那麽回事,至少從戊申年(1848)十月到己酉年正月,洪秀全在紫荊山,並與天兄——蕭朝貴,有過多次對話。

這些對話表明,所謂天父、天兄降凡活動,洪秀全是參與了的。

然而,楊、蕭頗務威權,汲汲乎位望,起初,還以雲山首唱拜上帝會,不敢居其上,便借了天兄降凡,以天兄之口問洪秀全:朝貴如何?

秀全乃曰:天下萬國都靠秀清、朝貴二人。這邊幫手不是十分幫手,秀清、朝貴乃真十分幫手。他人是學成、煉成,秀清、朝貴是天生自然也。

這次降凡活動,秀全的表態,並非消極的天言難逆,而是徹底授權。

他的授權,不是被逼無奈,而是他必須在此時,給楊、蕭二人作個交待,為他的新思維,在人事上做個新的安排,雲山出獄後,他必須這樣表態。

他是運動的思想者,而馮是運動的組織者,起初,他倆思想一致。

以基督教的上帝為前提,反對一切偶像崇拜,反對所有怪力亂神。可隨著運動的深入,他發現外來的上帝,在發動民眾方麵,作用很有限。

尤其是在賦予他天王權力合法性方麵,從基督教裏麵很難產生靈感,馮雲山在紫荊山經營多年沒有進展,致使運動蟄伏於民間,未能形成爆發的局麵。

運動要有新進展,首先就要解決他的權力的合法性來源問題,使他作為真命天子登基,這時,他的目光便從基督教的上帝轉向中國古史裏的上帝。

他本來反對巫術,這時卻要用巫術來確認自己,以基督教的上帝為皈依,這是無法理解的。可是,一旦回到我國古史的背景裏,便覺此為必然。

何以這樣說呢?因為,我國古史裏的上帝,就是通過巫覡與人溝通的。究天人之際的,先是巫,然後才是史,巫拜上帝,而史尊孔子,他取巫而棄史。

所以,他的上帝並非一味的基督教式的,而是中體西用的。他以基督教的上帝為引子,進入古史中的上帝,穿透曆代王朝史,回到王朝之前的古史。

他的思想有了這樣的飛躍,作為讀書人出身的馮雲山反而難以理解,再依靠馮雲山,運動很難有新進展,而不識字的楊秀清、蕭朝貴,卻舉一反三。

事實也證明,他的新思維的確推動了運動的進展,而楊、蕭二人則成了他的新思維的合作者。在他的新思維裏,上帝不再是“神道設教”的工具,而是最高目的和絕對意誌,所謂天命和天道都出於上帝,而曆史要以神道為歸依。

天父天兄下凡,較之“篝火狐鳴”之類,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篝火狐鳴”隻是鬼道中的鬼把戲,那麽神道之曆史則從天父天兄下凡開始。

楊、蕭二人,成了他開創新曆史的合作者,楊、蕭神靈附體,借用了天父天兄名義,為他的權力合法性奠基,而其他“降僮”則為怪力亂神一類。

待馮雲山出獄時,他們三人已經用新思維做了一個新局。

他用楊、蕭二人,確立了權力合法性,實現了平山登基。

天王出世,克服了信仰危機,他以天王名義,發動起義。


4、洪、楊、蕭“三權分立”

天王用新思維,為起義做了思想和輿論的準備。

登極前後,遠近各處上帝會首領,先後來到平山,朝覲天王,聆聽天父、天兄聖旨。天王為什麽要在平山登基?因為平山是楊秀清的根據地。

據載,楊秀清遷居廣西桂平紫荊山內平在山新村,已曆數代。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 “廣西二·潯州府·桂平縣”雲:

“紫荊山,府北五十裏。自山而北,岩壑深廣,山為傜、僮門戶。”平山即平在山,也稱平隘山,就在這裏。往北約百餘裏,“皆叛傜出沒處也”。

府西北五十裏有弩灘,“當大藤峽口,水湧而迅,勢如發弩,因名。”嘉靖五年,傜酋據弩灘為亂,朝廷發兵,誘殺傜酋,討平其弟,大費周折。

往西北再行約百裏,“大山夾江,自象州武宣縣而南,綿亙數百裏,山勢險峻,叛傜出沒於此。”峽口有大藤,如橋梁,叛傜作亂,斷其藤。

山是自由的屏障,山中之民多自由精神,易受巫蠱,宜以神諭。

秀清,五歲失怙,九歲失恃,其叔憐而撫之,長成山中之民。

及長,燒炭為業,家貧,而廬中常請客,以賣炭錢負竹筒入市沽酒,歸而饗客,浩歌道上,掉臂天門,乃龔定庵 “有大音聲起”之詩讖者也。

自由之人,倘佯於叛逆的山水之間,真可謂得大自在。

馮雲山至桂平,深入紫荊山中,他與蕭朝貴率炭徒從之。

然雲山士子,其所倚重者讀書人而已,故其能識石達開,卻不識楊秀清也。陶短房《天國誌·東王世家》雲:“秀清、朝貴等雖勤勉,初未之奇也。”

“乃至雲山等為生員王作新扭去,會眾執械奪回,秀清皆未與焉。”

其時,洪秀全自粵東至,於此叛傜之地,謀立國之舉。

有女子楊雲嬌,自言其夢遇天父,諭天使東來,當從之。

未幾,秀清叔楊慶修卒,秀清命童子詐以慶修附體,曰:

“三七廿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爾民極。”

秀全竊喜,“禾乃”,“秀”也,“人坐一土”,“全”也,蓋以天命歸矣。故楊、蕭二人,雖不為雲山所識,卻為秀全所倚——神化矣!

雲山能為天國建製,卻不會神化秀全,故漸受排擠。

以天父、天兄、天王名義,洪、楊、蕭形成三位一體,並以巫化的宗教儀式虛構了三權分立,楊代表天父,蕭代表天兄,他是人間天子。

這三個代表來到人間,他起誓:稱王不稱帝。不稱帝,意味著三權分立,以皇上帝為最高主宰,三人有分歧,皇上帝仲裁之,而秀清代帝立言。

這意味著,最後決定權,落到楊秀清的手裏,按理,秀清不應任實事,要少發言,因為救世乃天兄耶穌之職,天兄歸天,則以天弟繼之。

故金田起義前,天兄頻頻下凡,我們所見的材料,多是《天兄聖旨》。

秀全登極,躊躇滿誌,有時情不自禁將龍袍穿起來,酷斃!

又多蓄姬妾,房事無度,眾女銜冤,乃至於咬牙切齒。於是,天兄不厭其煩,屢屢下凡,脅眾女以白刃,令一從秀全之欲,由是而有輕秀全之心。

《天國誌·西王世家》雲:“然朝貴頗嫉讀書人,每以反語嘲洪、馮等,逼其自認無用。”而秀清雖不識字,卻喜與讀書人語,漸與洪親密。

朝貴“樹威權,無所不用其極”,還以天兄下凡的名義泄其私憤。

“有陳庚者,值天兄下凡,應對太速,竟受杖五十。”

“複與養父親子蕭朝隆不合,乃假天之手,必杖責而後已。”

故天兄形象漸失,蜚語漸起,不得已,秀全求諸《天父聖旨》。

金田起義時,先是洪、馮二人往平南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避吉”。繼之,秀清亦忽病,故由朝貴主起義事,“嚐一月下凡達十餘次”。

天兄下凡,要奔波於金田與平南之間,可見秀全仍有決策權。

清軍屯於思旺,胡以晃飛書求援於金田,洪“避吉”於胡家,胡飛書求援,乃洪的旨意自不待言,一接到洪的指示,秀清便霍然而愈了。

他以天父聖旨,一改朝貴各路人馬“團圓”部署,如迅雷發動。

當時的情形是,天王在平南秘藏,而清軍屯於思旺,離平南更近。

一有動靜,金田義軍救援都來不及,故需先發製人,一舉擊破思旺之清軍,關鍵時刻,秀全緊急啟用楊秀清,按原計劃起義,發動迎主之戰。

或曰,秀清之病也,詐也,詐誰乎?從此天兄下凡漸少矣。


5、天王從思想者變成了陰謀家

洪秀全在天京逝世。大勢已去,不死何為?

不久,清軍攻克天京,太平天國失敗。曆史學家們認為,革命的失敗,是由於農民階級的“局限性”。“局限性”三個字,將曆史的本質掩蓋著。

在改朝換代的鬥爭中,農民階級從來就不是弱者,他們經常是贏家。民本主義的存在,便是他們的意識形態。他們是“天聽之民”,“載舟覆舟”之民。

曾國藩就來自這樣的民。這樣的民,不僅“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且還能做帝王。這不,左宗棠就派專人將一副對聯送胡林翼轉曾國藩。

這對聯是題神鼎山的,上聯是:“神所憑依,將在德矣;”下聯是:“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投石問路,他在問胡、曾二人,學了帝王學,想成帝王業?

胡不動聲色,將此聯轉曾國藩,曾立馬將“似”字改成“未”字,然後退給了胡林翼,胡閱後,在箋尾處加了兩句:“一似一未,我何詞費?”

鼎為國之神器,問鼎就是問王權,左氏果有此一問?可能多半還是據說。

洪秀全也是“田舍郎”,兩個“田舍郎”,一個登了天子堂,一個進了禮拜堂,禮拜堂和天子堂,並非勢不兩立,問題是進了禮拜堂的人還想當天子。

連基督教都變成了王權主義,在拜上帝會裏,上帝變成了“皇上帝”,而他作為上帝之子,就該來人間做皇帝。田舍郎想當皇上,這很正常。

有人問章太炎:聽說康有為想做皇帝,是真的嗎?

章答道:我隻聽說他想當教主,沒聽說他想做皇帝。想做皇帝嘛,還算人之常情,想做教主嘛,卻未免狂妄。那人聽了,張口結舌,失語了。

戊戌變法時,就有人攻擊康有為,說他的名字有問題。名“有為”,乃富“有”天下,貴“為”天子的意思;字“長素”,是高於“素王”的意思。

在章太炎看來,名“有為”還可以,字“長素”就不行了,不能想當皇帝還想當教主。皇帝嘛,有德者居之,想想還可以,至於教主,“天不變道也不變”,那就不能想入非非了。康有為是否真的這樣想過,我們不得而知,可他的老鄉和前輩洪秀全,是確確實實這樣想了,還的的確確這樣做了,結果失敗了。

革命的失敗,不在於農民是運動的主體,而在於整個運動的資源枯竭。

事實上,鎮壓這場革命運動的,也還是農民。洪秀全並沒有充分發動農民,而隻是利用“土、客”矛盾,發動了客家農民。

針對拜上帝會的田畝主張,曾國藩一針見血,指出:農不能自耕以納賦,而謂田皆天王之田。僅此一點,就不能得到自耕農的支持,反而與之為敵。

太平天國運動,其實是自耕農(土)和流民(客)之爭的集中化和擴大化,倒是曾國藩將自耕農都發動起來了,士人領山農乃湘軍取勝的根本。也就是說,洪秀全的失敗,不是由於農民階級的局限性,而恰恰是因為他脫離了農民。

曾國藩的勝利,首先要歸功於他建立了廣泛的統一戰線,他不僅建立了士農聯盟,還開展中外合作的洋務運動,甚至雇用洋人,組織洋槍隊直接參戰。

而拜上帝會,不僅打倒了孔孟之道,還打倒了幾乎所有的偶像,連西方的基督教也不放在眼裏了,而他所依靠的客家人,則從嶺南到江南遞減。

當洪秀全從曆史的深處發現上帝,並以上帝的名義創造曆史,用思想的三板三板斧,劈出天國的半壁江山時,真可謂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然而當他放下板斧,開始用王權的刀子雕刻曆史和人性時,他留下的卻是千瘡百孔的敗筆。

我們可以說他個人江郎才盡,但整個運動的思想資源貧乏,卻不能歸咎於他個人,而是運動所依據的思想基礎的薄弱。洪、楊內訌,不能完全歸結為權力之爭,思想資源的短缺,也會造成嚴重分歧,隻好玩天父、天兄下凡的把戲。

運動需要思想,需要生生不息的思想。洪將思想的吊桶,深入到三代的古井裏,汲取“神化”之源泉,而源泉漸已枯竭,他對於運動提不出新的綱領。

於是,思想背景比他簡單的多的楊秀清,以民間司空見慣的方式,從天父那兒汲取靈感,以天父下凡的名義指導運動,運動也就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

喪失了思想的運動,隻能依靠陰謀。洪秀全從思想者變成陰謀家,他借了另一個陰謀家的手殺死楊秀清。從此,運動不再有思想,卻不斷繁殖著陰謀。

洪秀全,終於從思想者,墮落為陰謀家,而以加速度自取滅亡。

6、天王陰謀“三步曲”

洪秀全的算計,早在金田起義之前就已開始。

那時,洪本來是去投靠馮雲山,可他卻利用馮雲山入獄,起用了蕭朝貴和楊秀清,用巫術將馮排擠。馮是君子,被人算計而不知。

蕭最早看透了洪,難免惡言惡語,金田起義時,洪又與楊秀清合作,將蕭朝貴排擠,所以永安建製時,原來五王共和,改為皆受東王節製。

馮、蕭二王,力戰而死,看似偶然,實亦欲以死明誌。

洪、楊合作,從表麵上看,楊飛揚跋扈,占盡上風,實則洪已陰結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握有絕對優勢,卻以忍辱蠱惑楊的野心,並煽動韋、石二人。

韋與楊有私仇,一有天王指令,就下殺手,洪佯裝不知,待韋殺夠了人,就以石氏來號召,再將韋殺掉,看似平民憤,其實是殺人滅口。

一個文不得、武不得的家夥,竟然一步步走向專製。

第一步,依靠楊、蕭二人,不惜以巫術確認其教權的合法性。

天國初期,教權由天父、天兄、天王三權分立,而以天王代理;政權乃五王共和,馮、楊、蕭、韋、石都有自己一份實力,而洪沒有,故政教分離。

因此,洪地位雖高,而實力卻有限,沒有實力,哪來實權?

第二步,洪欲從教權進入政權,便拉攏楊秀清,實施政教合一,先從教權內排除蕭朝貴,使教權從三權分立,政權從五王共和,同歸於二王分治。

在二王分治的格局裏,洪成了宗教領袖和國家元首,取得了名義上的最高領導權,而楊在教權上保留了代天父立言的身份,在政權上節製諸王。

這就是為什麽太平天國政權自有平山登基之後,還要有永安建製。平山登基,確立了三權分立和五王共和,而永安建製則以二王分治打破了這格局。

平山登基以三權分立排擠了馮雲山,永安建製以二王分治排擠了蕭朝貴,此二人者,一為洪秀全老友,一為楊秀清老友,洪楊合謀排擠了老朋友。

本來,二王分治,一掌教,一執政,也能共和。可政教合一後,權力交叉。洪執掌教權,楊卻能代天父立言;楊執掌政權,卻須奉洪為天王。

兩人分庭抗禮,而天王示弱,東王用強。東王不僅在政權上將天王掛起來,在教權上,還常以天父下凡占據上風,甚至以天父名義棍責天王。

誰要天王當年接受了天父下凡所賦予他的權力合法性?有一利,就有一弊,偷吃了一回天父的禁果,從此就要忍受天父的折磨,他好難過,卻忍著。

而動不動就拿天父來演戲的東王,其本來麵目日漸暴露,此術久用必敗,何況用來作惡!天王用弱,獲得普遍同情;東王用強,日久失人心。

翼王東征,安定了東南半壁,東王伸手來要最高權力——逼天王封他萬歲,連名義都要拿走,二王分治已經走到了盡頭,該出手時就出手!

東王一味用強,卻不知天王早已安排妥當。東王自以為握有軍政大權,可西征以後,兵權都歸了翼王,有了翼王聲援,誰敢向天王下手?

石達開與馮雲山相知,當年,他率領自家宗族起義,立馬投奔馮去,他有實力,且多智,少年英雄,風雲際會,給太平天國運動帶來青春氣息。

他一味打仗,不問政治,對天父下凡之類的鬼把戲,從來就不感興趣,卻認定馮、洪一體,馮不在了,就跟洪走,天京事變,他也有預謀。

可天王知道,讓他去誅殺東王,他肯定下不了手,他講義氣,是性情中人,不喜歡這樣的陰謀。可天王有了保護者還不夠,他還需要殺手。

於是,天王跟北王結成盟友,虧了天王有眼力,一眼就能看透。同在東王屋簷下,一起低過頭,陰謀,眼神就能交流,隻要握一握手。

韋昌輝動手了!原以為,殺個把人是小手術,沒想到是惡性腫瘤,一刀下去,癌細胞就擴散了。跟著,一刀接一刀,越殺越收不住了。

洪與韋、石單線聯係,他既沒有製止韋的殺戮,也沒有通知韋,要讓石回來安定大局,他這樣安排,使韋、石相疑,殺戮蔓延石的家室。

於是,天國將士無不以為韋氏罪大惡極,人人皆欲殺之。

翼王舉兵,而天王誅之,韋氏死不瞑目矣。天王躲在深宮裏,可憐似漢獻帝,韋氏替他開了劫,他以數萬天國將士做劫材,以打劫自娛。此劫無他,不過想做王而已。他一開劫,就找到了做王的感覺,因此,他要把打劫進行到底,打出一個真“秀全”——“禾乃人王”――我才是真命天子來。

他以韋殺楊,以石誅韋,三下五除二,原來五個王,如今隻剩下翼王了,是與翼王分治,還是由他專製?當然要專製,翼王成了絆腳石。

不專製,做王還有什麽意思?赤手空拳,熬了這麽多年,終於熬到了這一天,他要揚眉吐氣做真王了,可偏偏還留著翼王這麽根刺。

他決定,不管這根刺有多粗,有多硬,他都要拔掉。

石達開當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與洪合作,要麽等死,要麽取而代之。他既不想等死,也不想取而代之,怎麽辦?唯一的辦法——走!

就這樣,洪秀全才真正成了“秀全”——我乃人王!

7、傳教士羅孝全的逃離和控訴

1850 年,英國人在上海創辦《華北捷報》。

該報,又名《華北先驅報》,或《先鋒報》,是一份供外國僑民閱覽的英文周刊,一直關注太平天國運動,曾多次報道翼王石達開的消息。

稱讚石達開的安慶改製,使人們在新統治下,各務本業。

讚他對所統屬的人民盡情撫慰,同時深得部下兵將的愛戴。

還報道了傳教士去謁見忠王李秀成的經過和觀感,在與李秀成的交談中,他們提起曾在上海和香港兩地,保護過幹王洪仁軒,還特意提到了天王的老朋友羅孝全,告訴李秀成羅孝全還在華南,然後請求與天國政權開展貿易。

後來,羅孝全來天京拜謁他當年的弟子洪秀全,留在天京了一段時間,不久就逃走了。逃出來以後,還是在這張報紙上,椎心泣血控訴天王。

曾國藩從衡陽出師時,發布《討粵匪檄》。斥粵匪無廟不焚,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則掃地蕩盡,乃名教之奇變,為鬼神所共憤。

他一語破的,點到了洪秀全的政治死穴,高舉起名教旗幟。

他以“名教”二字,動員士林;以“鬼神”二字,發動百姓。而洪秀全既要衝破“名教”,又要打倒“鬼神”,可想而知,他怎能繼續政治動員?

他還有一塊“上帝”的牌子,那是他的政治資本,可傳教士偏偏揭穿了這個冒牌的“上帝”。而否定他最堅決的,又偏偏是他當年的宗教導師。

羅孝全驚魂未定,就在這張報紙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說:

我自1847年成了洪秀全的宗教導師,就盼他南麵稱王,能為中國造福。

從那時起,我就是他所領導的這場革命運動的朋友,在並未有損於作為救世主使者的高貴身分的情況下,我始終如一地用言行來支持這場革命。但是,和他們相處了十五個月,並且仔細觀察了他們在政治、商業以及宗教上的許多做法之後,我幡然悔悟,現在,我要全力反對他們,就像當初支持他們那樣。

我認為,我這樣做是有充足的理由的。這絕不是我和洪秀全之間有什麽個人恩怨,他一向對我優禮有加。隻不過是,我覺得他是個瘋子,又缺乏一個起碼的像個樣子的政府,根本就無法治理國家,他和他那些苦力出身的頭領們,甚至也無力去組織一個對老百姓來說,哪怕是堪與舊王朝匹敵的政府。

他性格暴戾,對下屬動輒大發雷霆,一個人,不論男的女的,隻因“一句話說錯”,便不經審判,而立即慘遭殺害。他反對做生意,我在那裏時,他的下屬就有十二、三個人,隻因在城裏經商而被他殺害,他對外國人想來這裏,不論在城裏城外,進行一點合法貿易的每一個要求,都毫不猶豫地加以拒絕。

他所標榜的宗教信仰,以及設立的形形色色的禮拜堂,結果成了一出鬧劇,不但無助於基督教的傳播-—反而有害,其作用,隻不過是為了傳播他“自己的政治宗教”而設計的一台機器而已,借此把他自己與耶穌等同起來。

他把耶穌基督、天父、他自己以及他的兒子,組成為一個淩駕於一切的上帝。任何一個傳教土,若是不相信他那神聖的職位有如此崇高,因而不照此宣傳他的政治宗教,就無法在這群造反者中間平安度日,保住他的性命和財產。

我來到之後不久,他曾對我說過:如果我不信仰他,我就要毀滅,就如同猶太人不信仰救世主得到的下場那樣。當時我絲毫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我竟然在他的京城受到他手下的一個惡棍欺壓,用刀劍幾乎把我逼到這種地步。

苦力出身的幹王,一個道道地地的香港苦力,受魔鬼的慫恿,毫不畏懼眼前的上帝,本月十三日星期一這天,帶著滿臉殺氣,肆無忌憚地闖進了我的寓所,未加任何警告,毫無來由地當著我的麵,親手揮動長劍殺死了我的一名仆役。

他殺死這個無依無靠無辜的孩子後,惡魔似的向他的頭顱猛撲過去,用腳狠狠地踩,全然不顧我在他開始行凶時,就向他苦苦哀求饒恕這孩子一條命。

不僅如此,他還對我本人竭盡淩辱之能事,企圖以此來激怒我,授他以口實,以便象殺害我愛之如子的那個可愛的孩子那樣,把我也殺掉,我當時是這樣想的,現在也還這樣認為。他向我破口大罵,使出瘋子般的蠻勁奪過我坐的那條板凳,把一杯殘茶潑到我臉上,接著又抓住我狠命地搖晃;一個巴掌打在我右頰上。

這時,作為我主的使者,我遵照耶穌的教導,把臉頰側轉過去,他遂即用右手在我的左頰上打了一記更響亮的耳光,我的耳朵頓時轟鳴起來。

此時,他察覺到,他已無法激怒我用言語或行動去觸犯他,似乎變得更加蠻橫了,像一條狗似的向我狂吠起來,想把我趕出屋去。對我這個天王所寵信的人尚且如此,又有哪一個傳教土或商人能對這夥人放心呢?於是,我對這裏的傳教事業感到絕望了,對這場運動會有什麽成就也已感到絕望,就離開了他們。

這樣的控訴極為有力,可他還憤憤難平,又補寫了一個追記:

幹王不僅像個殺人犯,而且是個強盜,他不肯把我的衣物、書籍、雜誌送還給我。盡管我等了整整十天,他和其他人也一致同意還給我,但他仍然扣住這些東西不放,送來的衣物少得可憐,致使我在這冷風刺骨的嚴冬沒有足夠的衣服禦寒:更可惡的是,他不準我的兩名仆役和助理牧師離城和我一同返回家園。

他和城裏的一些人還在施展各種手段想把我弄回城裏。十分可能,他們想把我下獄或處死 ——雖然給我扣不上什麽罪名,對我的助手和仆役也扣不上任何罪名。就連喝醉了酒的食人生蕃,也幹不出比這更殘忍、更卑劣的事來。

曾氏《討粵匪檄》一出,士林便捐銀助餉,風起雲湧,跟他去衛道。

羅孝全的公開信一出,更是釜底抽薪,連上帝這把火也要熄滅了。對羅而言,真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連羅也鬧翻了,洪破罐子破摔,摔出王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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