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唐人街附近有一家“越來香”越式餐館,門前有倆大紅圓柱,玻璃門黃銅鑲邊,房簷上懸掛著兩隻宮燈。餐館老板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他看著麵前的誌偉,用普通話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誌偉略一思索,“姓張,張偉。”
“哪一個張?是蟑螂的蟑嗎?”矮胖男人用嘲弄的口氣說道。
一股怒火猛地竄起來,誌偉一下子漲紅了臉,但很快就克製住衝動,“不是,我寫給你看。”
“行啦!你不用寫,”矮胖子抬起雙手,做出一個向外推的姿勢,“我就不喜歡看你們的中國字。”
誌偉真想轉身就走,終於還是忍住,好歹總要體驗一下在餐館裏打工的感覺。他現在連身份都是假冒的,遇事必須要忍耐。
“你們中國不好嗎?為什麽要來美國打工?是不是家裏沒有飯吃啊?”
矮胖子繼續發問,像是有意要羞辱誌偉,“你們那個江狗民總書記是不是也想來美國?”
他看著沉默不語的誌偉,頗為得意地說道,“以前我們在越南跟著美國人,一起打共黨,哎,你是不是共黨?”
誌偉再也無法忍下去了,“那你為什麽不留在越南?跑到美國來打什麽?”
說完,一轉身,拂袖而去。
真沒想到遇上一個狂妄至極,自以為是的家夥,而且對大陸人抱有極深的成見。
誌偉第一次體會到國家形象也是個人身份的一部分,不管你願不願意,外人是這麽看待你的。
當年中國援助北越抗衡美國同南越,南北對立。七十年代中,美國從越南撤軍,一批南越人追隨著美軍來到美國,其中一部分人仍然是堅決反共,並恨烏及屋,仇視大陸的中國人。
回到職介所,坐在鐵柵後麵的那個中年女人看誌偉仍氣憤難平的樣子,便說:“你去華人開的餐館吧,六十塊的手續費肯定是不能退的。”
在靠近東河的D大道附近有幾棟二十餘層的政府廉租屋。樓內的住戶以黑人和拉丁裔為主。離此不遠有一家“翠園”中餐外賣店,店堂很小,隻能放下一張桌子,後麵的廚房也一樣狹窄,連洗手間裏都堆放著半成品的食材,盛叉燒肉的大鐵盆與坐式馬桶的直線距離不足兩英尺。內部空間實在有限,四五個人擠在裏麵,走動都隻能側身而過。好在店裏的幾個人都身材苗條,要是有個胖子就麻煩了。
店裏有一個大廚和一個幫工,現缺一個送外賣兼打雜的人。店主夫婦是從福清來的新移民,都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二人一樣的幹瘦,妻子在窗口管接單收銀盯著錢,丈夫負責采買和掌管灶頭看著人和物。
這裏的外賣餐館不需要大學英語四級,能聽會說一百位以內的數目字就夠使了,說不明白的時候還可輔之以手指。真要感謝阿拉伯數字(有人說是起源於印度),讓全世界各族人民跨越了語言隔閡。
店主對職介所薦來的誌偉還算客氣,一開口必稱呼他“陳先生”,這回誌偉自報家門用的是印在他護照上的姓氏。
“陳先生,我看你不像是幹體力活的人,在國內是坐辦公室的吧?”店老板打量一下誌偉,“以前有沒有打過餐館?”
見誌偉搖頭,店主寬慰他,“沒關係,你的工作不難,每天早上先幫著廚房準備材料,來了ORDER就去送,門口有輛小自行車,你會騎車吧?行,在廚房打雜有底薪,送外賣有小費。空閑的時候幫大廚打打下手,拌拌雞翅雞胸,剝剝蝦,切切蔬菜。特別要記住,進出廚房一定要把那道鐵門關上,不能讓外人闖進來,這裏治安不好,要小心被人打劫。”
一走進廚房,誌偉的腦子裏就出現了一句《禮記》中的話:君子遠庖廚。隨即苦笑一下,已經落到打黑工的地步還說什麽君子,自己一樣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
大廚是一瘦高個,平時沉默寡言,整天悶頭炒菜炒飯,閑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幫工看上去還像是個孩子,不夠二十歲,倒總是喜眉笑眼的,好像不知憂愁一樣。可是一到了晚上收工前,快下班的時候,幫工的快樂就自動消失了,顯得有些神色不安。店主夫妻也是湊在一起小聲嘀咕,不時向門外張望,察看外麵的動靜,剩下大廚一個人枯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更是聲息全無,廚房裏的氣氛變的緊張沉悶,有點詭異。
誌偉馬上察覺到這種細微變化,一時不明究竟。他注意到每天晚上店門外都會站著一個身材粗壯,麵目凶悍的中年人,在打烊前進門把幫工接走。即使其他人不講,誌偉也能猜到,這幫工是蛇頭送到店裏打工還債的,工錢直接就被蛇頭拿走了。
想到偷渡,誌偉腦子裏出現一大堆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