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
雨鵑把鄺野晾在家裏,一個人去了學校。學校的信箱裏有一大堆信件,其中一封還是用漢語寫的,信封沒有任何地址,顯然是同一個城市裏的人放進去的。那封信什麽都沒有,隻有一首詩,一首長長的詩,它的題目叫《心的宣言》:
我靜靜地沉浸在痛苦裏
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無所有
赤條條地,就象我出生時那樣
我有的全是流不出的眼淚
和說不盡的哀傷與孤獨
隻有你是一無所有的我
唯一的支柱和財富
所以我寧願失掉所有的財富
來換來你的愛情
你使我的人格更加偉大
使我的生命更有意義
給我平庸黑暗的心裏以耀眼的光華
我忍受不了孤獨和沒有你的寂寞
我高傲的心正跪下向你屈服
冬天的早晨鳥兒在林中
歡快地鳴叫
卻似痛苦的音符
在我受傷的心弦上顫動
我想向你祈求
不要帶走我的歡樂和幸福吧
縱然這是徒勞
若使你流連顧盼
我願意祈求一千次
哪怕我們永遠不見麵
隻要我能聽見你的聲音
曾幾何時我想離你遠去
曾幾何時我後悔與你相識
但現在我已跨不出你的國度
我願意在你的山腳下為自己掘一個墳墓
這墳墓必須麵對你的方向
我不願意你長在別人的花園裏
我也不願意接受你施舍的陰涼
我要用我的心作土壤、以血作養料
以我的愛情做花園
我要讓你享受別人正在享受的和別人
所不能享受的幸福和歡樂
我寧願死去
隻要能給你幸福
但必須在你的懷裏
這首詩是用電腦打出來的,背景是大海和森林,設計得非常漂亮。由於要見導師,雨鵑匆匆掃了一眼詩歌,搖搖頭,苦笑一下,想不明白鄺野結婚這麽多年了,還玩這個把戲,還這麽浪漫。
懷特教授對雨鵑不虛此行感到非常滿意,他很喜歡這個聰明肯學的中國學生。雨鵑跟導師談了年底或年初進行博士生資格考試的打算,同時還談了她的兩篇論文的構想,並希望這兩篇論文能夠跟導師合作。懷特教授本以為雨鵑要等來年春季末才考呢,沒想到雨鵑這麽急,但是懷特教授還是同意了。
從導師那出來,雨鵑直奔新聞學院圖書館見她的好朋友蘇珊。蘇珊在新聞學院圖書館工作,這個五十多歲的美國婦女對中國學生特別友好,每次扔掉中文雜誌她都問雨鵑要不要。雨鵑沒來前,她都把中文雜誌給了一個從中國來的訪問學者,那個學者走了以後,一個韓國人就開始收集中國的舊雜誌和報紙,他的父母來自中國,他會漢語。後來他就和雨鵑平分雜誌和報紙。他告訴雨鵑最古老的韓國史料是用漢語寫的。
雨鵑給蘇珊買了一個小玉石項墜,蘇珊迫不及待地把它掛在脖子上,向同事炫耀著。雨鵑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書,複印了幾篇文章,把蘇珊留給她的一個暑假的中文雜誌和報紙放在一個塑料袋裏步行回家了,雨鵑住在學校的公寓裏,因此,過一個馬路就到家了,非常近。
雨鵑回到家裏,鄺野就喊餓,他那麽一喊,雨鵑也覺得餓了,她原本進門先給鄺野一個親吻,感謝他寫的情詩,感謝他給自己的驚喜。鄺野非常喜歡寫詩,上大學時還是詩社的副社長,校刊上老有他的詩歌發表,他還曾給最著名的一個電視劇填寫過歌詞,但自從來到美國,鄺野寫詩的雅興早就沒了,艱苦的國外生活把鄺野的詩意給消磨殆盡了。每當雨鵑開玩笑嘲笑鄺野沒有詩興時,鄺野立馬放下手裏的活,衝到雨鵑麵前:我是沒有詩興,但我卻有別的“性趣”,說著就把雨鵑緊緊摟住,直到雨鵑求饒他才罷休。
鄺野一喊餓,雨鵑趕忙做飯,鄺野一個人翻看中文雜誌,而且還翻出了那首情詩。鄺野問雨鵑怎麽回事,雨鵑正在洗菜,說她根本聽不見。鄺野的身體基本上算是恢複了,但由於每天躺在床上,還是比較虛,當他拿著那首詩找雨鵑時,雨鵑還以為鄺野要幫忙,催他趕緊回到床上去,由她來做飯,並且還埋怨他瞞著她,否則她可以早點從中國回來,照顧他。
鄺野說:你別推我,我不去做飯,我在讀別人寫給你的情詩呢。雨鵑心想,你寫的還不承認,還說別人寫的,就問,怎麽想起來給本寨夫人寫情詩?鄺野說,我的詩興早就沒了,就美國這個德性還能激發我的詩興?這不是我寫的詩,另外這根本不是我風格。你看看,我的詩應該這樣嗎?
曾幾何時我想離你遠去
曾幾何時我後悔與你相識
但現在我已跨不出你的國度
我願意在你的山腳下為自己掘一個墳墓
這墳墓必須麵對你的方向
你已經是我的老婆了,我用得著寫這樣的詩嗎?如果讓我寫,我就會這樣寫,隨後
鄺野吟到:
你是我一生的希望啊
我賴以存活的陽光
我的每一粒果實裏都傾注著你的汗水
站在快將蕭瑟的田野裏
我沉甸甸的秋天
不住地向你的方向張望
我的baby,我隻讓你一人
收獲我的種子,我的根莖
雨鵑哦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寫的呢。詩歌的事情搞得鄺野和雨鵑非常不快,吃飯的時候雨鵑也沒敢抬頭看一眼鄺野,好象做錯了什麽事,或者跟什麽人有了不正當的關係。吃完飯,兩個人沒有象以前那樣坐在一起喝杯茶,雨鵑想跟鄺野說點什麽,或者想解釋點什麽,鄺野卻不抬頭看她,過一會,鄺野一個人回到臥室關上了門,留下雨鵑一個人在餐桌旁發呆,一堆碗筷也象鄺野一樣怒目圓睜地看著雨鵑。
雨鵑知道她沒做錯什麽,但鄺野的態度分明是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雨鵑不怕交流,最怕鄺野對她不理不睬的,但今天的事著實讓雨鵑委屈。雨鵑懶得洗碗、也沒有心情洗碗,她放下一大堆碗筷跑到新聞學院辦公室學習去了,臨走時還不忘跟鄺野說一聲再見,並告訴鄺野她回來的時間。
雨鵑怎麽也想不明白是誰寫的詩,自己哪有那麽大的魅力,也許是哪個看上鄺野的女孩子搞的惡作劇,讓家庭產生矛盾,導致兩個人離婚,然後乘虛而入。想到這,她便安心學習起來。
雨鵑的統計學得很棒,但一些研究方法她還比較弱。她想利用開學之前這段時間好好學學。諾大的辦公室就她一個人,雨鵑頓覺有些恐懼,她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博士生來辦公室學習,這個時候門開了,進來一個雨鵑不認識的人,雨鵑從對方眼神裏讀到了不祥的東西,但鎮靜的雨鵑卻說,這麽晚了還來學習,我要回家了,沒等對方回過神,雨鵑就已經把自己東西整理好,神情鎮靜地走出了新聞學院博士生辦公室。
來到布滿星星的夜色裏,雨鵑才感到巨大的恐懼,她趕快提起校園電話,不用撥號,電話一拿起就接通了校園警察局,她告訴接線員新聞學院有一個可疑的人,希望警察趕快來。打完電話,雨鵑跑到新聞學院圖書館。由於非常恐懼,不敢一個人回家,於是雨鵑決定撥打另外一個電話,希望學生誌願者能夠陪她回家,可是雨鵑非常不運氣,沒有人接聽電話。雨鵑不敢回到博士生辦公室,新聞學院圖書館再過十分鍾就要關門,雨鵑無處可去,隻好在圖書館硬撐著,試圖找到跟自己熟悉的人,兩個人好一起結伴回家。
令雨鵑非常失望的是,裏麵沒有一個熟悉的人,當她試圖辨別有什麽人跟自己回家一個方向時,她突然看見黑暗裏那個闖博士生辦公室的人正獨自站在梧桐樹底下,雨鵑的心馬上懸了起來,她必須給鄺野打電話讓他接自己回家,但鄺野那邊傳來的是忙音,鄺野肯定又在上網。圖書館馬上關門了,雨鵑又試了一遍,仍是忙音,她這才想起給牛鋒打電話,牛鋒曾經給雨鵑留下他的手機號碼,雨鵑一撥就通了,牛鋒也在學校,答應兩分鍾趕到。
雨鵑是圖書館裏麵走的最後一個讀者,人家要關門了,她必須走了,但雨鵑沒有走,她不敢走,當圖書管理員收拾完一切就剩關門時,雨鵑才告訴她外麵的情況,但當那個管理員出門探望時並沒有見到被雨鵑稱作恐怖那個人,就在此刻,牛鋒趕到了,他把雨鵑接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牛鋒還在上訴,因此係還沒有收回他的鑰匙,他還有權使用計算機係的博士生辦公室。
雨鵑沒有想到那封纏綿的情詩是牛鋒寫的,是牛鋒瘋狂愛上了雨鵑、不可自拔時寫的,雨鵑一貫把牛鋒當做好朋友,當作除了丈夫之外最好的異性朋友,所以到了牛鋒那雨鵑開始跟牛鋒討論那首情詩。
牛鋒語氣嚴肅而沉重地對她說,一定是一個非常愛你的人寫的。雨鵑聽後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都半老徐娘了,誰會看上我?牛鋒說,如果就有這麽一個人,就那麽愛上了你,並且跪下向你求婚,你會答應嗎?雨鵑說,如果我沒有結婚,或許能答應。牛鋒說如果那個人從來不認為你結婚了,在他心中你永遠象天使一樣純潔,你永遠象一朵荷花在他心中盛開,永遠馨香,永遠美麗,你會答應他的求婚嗎?雨鵑說,如果有,那也是小說中的情節,如果女主人公的愛情不美滿,也許會答應。牛鋒馬上問,那你的愛情美滿嗎?想到晚飯兩個人的慪氣,想到打不通鄺野的電話,雨鵑的心情立即壞了起來,她沒有回答牛鋒的問題,因為此時此刻她真的無法確定她的愛情是否美滿。
當雨鵑輕輕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牛鋒時,她突然有一種特別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每次跟牛鋒在一起時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呈現在雨鵑麵前的牛鋒雙眼寫滿了愛情,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一眨眼的工夫,牛鋒就跪在了雨鵑麵前,雨鵑,你能嫁給我嗎?雨鵑象被釘子釘在那裏一樣,她驚訝得無法動彈,驚訝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雨鵑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無法接受從牛鋒嘴裏傳遞過來的愛情,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由著牛鋒攥著自己的手摸娑著,無法明白她自己一直信任的好朋友此刻卻要求她成為他的生活伴侶。
雨鵑不反感牛鋒,如果她沒有結婚,她甚至可以考慮牛鋒,但她深深愛著鄺野,她對牛鋒的愛情基本是零,但當牛鋒向她宣布他偉大的愛情時,她的心底並沒有湧現出反感抵觸的情緒,可見在雨鵑內心深處還埋藏著另一份情感,這份情感象一個礦藏,隻是暫時被埋起來了,但牛鋒的大膽表示一下子把雨鵑心底這塊寶藏給攪動了,那也是為什麽雨鵑能夠任著牛鋒摸著自己的小手,而後又把自己摟入懷裏。
牛鋒摟著雨鵑就象摟著一個價值連成的寶貝,他摟著雨鵑摟得非常辛苦,生怕這個寶貝從自己手裏滑掉,就在牛鋒摟著雨鵑不到五秒鍾的時候,一股負罪感湧遍雨鵑的全身,她一下子推開牛鋒,向外麵跑去,牛鋒顧不得關門,馬上追了出去。
鄺野終於上夠了網站,下了網,聽見雨鵑留言,馬上去學校接雨鵑。就在他去新聞學院的路上,他看見牛鋒在後麵追著雨鵑,他不顧違反交通規則,馬上掉轉車頭,跟在雨鵑後麵,牛鋒看見鄺野,便不再追雨鵑,雨鵑聽見後麵猛勁按喇叭,回頭一看是鄺野,就上了車。
到了家裏,雨鵑一下子撲到鄺野懷裏,鄺野一把推開她,心想不要跟別人搞,出了問題,還到我這找安慰。可是,當鄺野剛剛推開雨鵑,他就後悔了,怎麽現在自己變得這麽粗魯,他馬上問:他欺負你了?雨鵑不說話,搖搖頭。那他把你怎麽了?是不是他寫的情詩?雨鵑點點頭。鄺野終於弄明白發生的事情,但是他沒有去安慰雨鵑,他討厭雨鵑跟牛鋒在一起,他討厭雨鵑提到牛鋒,他甚至不想在他生活中聽到、看到、想到任何跟牛鋒有關的事情。他嫉妒牛鋒,吃牛鋒的醋,他更恨雨鵑,好好的一個人,問什麽非得跟牛鋒扯到一起?
雨鵑還站在床邊哭哭啼啼地抹眼淚,希望鄺野把她擁入懷裏,親她吻她,給她安慰,然而,鄺野不僅沒象以前那樣安慰雨鵑,他反而不耐煩起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雨鵑倒在牛鋒懷裏的情景,而今天,自己的老婆在前麵跑,牛鋒在後麵追,這算是什麽事,想到這,鄺野把雨鵑恨得咬牙切齒的,認為雨鵑給他帶了頂綠帽子,看見雨鵑還委屈地哭,他非常生硬地說,在外麵胡搞,還有臉回家哭。
雨鵑想象著鄺野把她拉到床邊坐下,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傻丫頭,人家愛你,你該高興才對,說明你有魅力,說明我娶你沒有錯,但雨鵑聽到這卻放聲哭了,哭得可傷心呢,就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這有什麽可哭的,我給你擦擦就不許再哭了,人家不過是喜歡你嘛。他向我求愛了,雨鵑用好小好小的聲音說。鄺野裝作天要塌下來的樣子說:你答應了?鄺野明知道雨鵑沒有答應,隻是故意那樣說。想象著鄺野誇大的表演,雨鵑情緒比剛才好多了,鼻子囔囔地,也故意說:我本想答應的,但你怎麽辦呀?鄺野緊緊摟住雨鵑,你要答應他,我不掐死你才怪。記住你隻有一個老公,那就是本人我。
當鄺野咣噹一聲把門關上的時候,雨鵑才從美夢中回過神來,鄺野還在生她的氣。雖然老婆沒有跟人家跑,但鄺野的心裏實在不好受,牛鋒敢向雨鵑示愛,就說明沒有瞧起那個當丈夫的。雖然他跟雨鵑還沒有離婚,但他心裏卻有著他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陰影,他的內心象大海一樣,無法平靜下來,他不明白他到了美國為何這麽不順,而在女人羽翼下過日子的感覺,更讓他覺得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