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雲在

也許在這裏,我們可以有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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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魚---懷人之三

(2005-06-21 16:49:39) 下一個
三文魚 --懷人之三 salmon,鮭魚,中國東北叫大馬哈魚,香港人根據它的英語發音叫它三文魚,中國南方和海外華人也都這樣稱呼。 三文魚有十分神奇的生命循環,它在高緯度地區的淡水河湖中孵化,一年後遊向大海,在太平洋或大西洋的鹹水裏生活,數年後,它們成熟了,繁殖前就會在一種神秘基因驅動下,從海洋千裏迢迢徊流到原來出生地。 據某年記載,加拿大BC省的Fraser河,盡管河出海口以上有密密麻麻的張網捕捉,能到達目的地的三文魚仍達每天230萬尾。 BC省有幾千公裏長的海岸線,有成千上萬條溪流,可是每一尾三文魚都能找到它的出生地,這已經非常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它們徊流的過程。 許多朋友對我說,三文魚徊流是大自然奇觀,你一定要去看,有人說,再硬的心腸,看了也要落淚,還有人說,看過以後,人生觀都會改變! 八月底我來到溫哥華維多利亞郊外的金溪看三文魚徊流。金溪是山溪,有數不清的卵石灘,河水從高處湍急地流下,經過卵石灘似一疊疊小瀑布,成千上萬條三文魚成群結隊、逆流而上,像鯉魚跳龍門一樣跳過一個個卵石台階,尋找它們的生命源頭。 越上遊,三文魚密度越大,河水顏色也越深,開始是魚本身的青黑色,後來竟是紅色。三文魚經過長途跋涉,背鰭兩邊的鱗片幾乎被河裏的石子、樹枝、淺灘刮光,露出白花花的肉,滲出紅紅的血,就是這樣一群群遍體鱗傷的魚,奮不顧身、翻滾跳躍,越過一個個險灘向上流衝擊。如果體力不支被衝下來,就在原處積蓄力氣,一而再、再而三的繼續向激流挑戰。一片片耗盡力氣的死魚從上遊淌了下來,一群群後來者仍舊前赴後繼,逆流而上。到大的險灘處,河水已是通紅通紅的,像一個大染缸。多次跳躍,可能血管完全破裂,這時的三文魚已是通體鮮紅。我看著鮮紅的水麵,看著一批批騰空躍起的瀝血的三文魚,真為它們的執著而感動。特別是當我知道,它們一旦到了目的地,在自己的出生地產卵、授精以後就會靜靜地死去,更為它們生命的最後一躍所震撼。 所有在場的人都是眼含淚花、默默無語,隻有一顆顆心隨著魚的跳躍而跳躍。酷愛攝影的我竟舉不起沉重的鏡頭,像舉不起自己低垂的頭。 下山的路,朋友們仍舊一言不發,可能每個人都在心裏回憶或者修正自己人生的某幾處航標。我突然想到,這鮮紅的瀝血場麵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三個關鍵詞立刻跳了出來: 幹爸爸、血、苦戀。 我的幹爸爸是女性,我父親的同學,他們班唯一的女生。在校時暗戀同班的某同學(我的李伯伯),一直沒有表白,後來李伯伯奉父母之命結婚,她從此女扮男裝,不再言婚嫁。我父親、她和李伯伯原來都在北京的勘察設計院,後來,李伯伯去了天津設計院,她去了蘭州設計院,都是單位技術領導。 1966年夏天,大革文化命的夏天、紅色恐怖的夏天。一天,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上了西去的列車,在車上她告訴我,你幹爸爸出事了,咱們去看她。她好像為自己壯膽,說了一句我多年後才懂的話,我一個孤兒寡母的,我怕什麽。 還沒有到幹爸爸家,遠遠就看到許多標語,什麽打倒反動學術權威×××,×××包庇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當時是小學三年級,還不認識這個庇字,就讀成了比,後來看得多了,才知道是包庇),還有什麽打翻在地······等等,標語從鐵路大院門口一直延伸到幹爸爸家門口。她家的門有一個大窟窿,鎖沒有了,門也是半敞的,進屋來,看到一片狼藉,每個東西都不在原來的位置,幹爸爸趴在床上,我媽媽撲過去,我和妹妹也大聲叫著“幹爸爸”,她扭頭看了我們一眼,隻說了一句,不要碰我背,然後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我們才看到,她的衣服背上有一條條撕開的口子,開口處被血染的紅紅的,地上還有幾件這樣的血衣。 媽媽為她做了傷口處理,又整理了房間,煮了稀飯喂她,當她能夠開口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我已經睡下。一陣壓抑著的哭聲把我吵醒,我聽見她抱著媽媽哭著說,他們怎麽這樣?他們這麽這樣?他好慘呀! 早上,媽媽把幹爸爸幾件血衣泡在水裏洗,我至今清楚記得,那水是紅紅的,媽媽說,你幹爸爸聰明,有機會就換衣服,不然衣服和傷口沾在一起,就更慘了。媽媽告訴我,他們一共鬥了她五天,打了她五次,都是把她按倒在地上,踩著她頭用皮帶抽,讓她交出你李伯伯和李伯母。我吃了一驚,他們不是在天津嗎?媽媽叫我不要大聲。 中午我們按幹爸爸給的地址到蘭州郊區一個地方,找到李伯伯和李伯母,是一個農家小院。他們夫婦倆躺在一個沒有窗子的小屋,看來也受過同樣的罪。而且李伯伯一條胳膊也被打斷,用一條髒兮兮的帶子掛著,頭也這樣包著。從他們和我媽媽的低聲交談,我知道,李伯母不小心撕壞一張有毛主席像的報紙,被當成反革命,在挨打的時候,李伯伯撲過去保護她,結果兩個人一起挨打,當夜,他們那也是紅衛兵的兒子把他們送到蘭州,幹爸爸把他們藏了起來。 他們不知道自己兒子回去以後經不起打,交待了是幹爸爸收納了他們,也不知道那些人追到蘭州,更不知道幹爸爸死也不說,給打成那樣。我媽媽沒有告訴他們後來的事情,隻是說幹爸爸不方便來,她同樣為他們做了料理,又給老鄉留了一些錢。 我媽媽比我父親小近20歲,幹爸爸和李伯母過去一直把她當小妹妹,可是我看到她們被我媽媽抱著那樣失聲痛哭,當時真不能理解。 20年後,又有這樣一場痛哭,我也在場,但是我已經能夠理解了。 是80年代末的一個苦夏,我正好在北京出差,在家裏看到幹爸爸,為她那充滿喜樂的臉所驚奇,好像從沒有看到她這樣時不時地漾起發自內心的笑。那時她已退休多年,歡愉讓她顯得年輕。 妹妹悄悄告訴我,幹爸爸要做新娘了。我問,和誰?她說,還有誰,等了一輩子,當然是李伯伯。幾年前李伯母去世了,今年春天我媽媽到天津,告訴李伯伯幹爸爸對他的苦戀,這也是李伯伯第一次知道幹爸爸女扮男裝而且終身不嫁原來為他。 我看到的幹爸爸,正是準備由我媽媽陪同到天津去做新嫁娘前的最幸福的時刻。 出發的前一天早上,我還在睡懶覺,突然聽見媽媽號啕大哭,從來沒有過的,我一躍而起,衝到媽媽房間,看到幹爸爸抱著她,媽媽已經哭的要昏過去,她幾乎是在慘叫,“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樣?老天呀,你太不公了?命啊,怎麽這麽苦?······”幹爸爸的臉上卻毫無悲傷之意。 我看到地上有一張電報紙,上麵寫著,李伯伯昨日因心髒病發作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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