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鏘三人行】(文字版)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文濤：
鏘鏘三人行，今天是七夕，中國的情人節，我們請來了才子佳人。佳人是美女孟廣美，才子是誰呢？我們先來看一首詞。
(銀屏上現出“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文濤：
今天我們請來的嘉賓是這首詞的作者，秦觀老師。秦老師是第一次上我們的節目吧？
秦觀:
是的，是的。鏘鏘三人行，是我很喜歡看的節目。特別是文濤老弟知識淵博，口若懸河，說得頭頭是道，講得有聲有“色”。節目辦得很精彩。
文濤：
秦老師過獎了。(笑著對秦觀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真是千古名句，是天各一方夫妻之間的愛情絕唱。秦老師，今天我們先聊一聊這首詞。
文濤：
我最喜歡的是這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天上一年一相逢勝過人間無數朝朝暮暮，以有限勝無限，說明了真摯的愛情是無價的。秦老師，“金風玉露”是化用了李商隱“辛未七夕”中的詩句：“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
秦觀:
文濤老弟不愧是李義山的超級粉絲，滿腹都是他的詩句。
廣美:
我也很喜歡這首詞，象是詞中的“小夜曲”，尤其欣賞的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這一句，說得多浪漫啊！
秦觀:
牛郎織女七夕相會是個美麗的神話。曆來文人墨客都用這個題材作詩填詞來歌頌愛情。蘇學士的“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柳耆卿的“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雖然都表達了詞人們對普天下有情人的美好祝願和人們對幸福生活的渴望，但是著眼於人間的歡樂幸福和世俗的愛情。我想換一個角度來描寫愛情：愛情要經得起長久分離的考驗，隻要能彼此真誠相愛，即使終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貴多。
文濤：
秦老師說得對，中國式傳統愛情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直教生死相許”。
廣美:
港台有首歌也是這樣唱的“愛你到地久天長，陪你到海枯石爛”。
文濤：
問世間，情是何物？秦老師，你的回答不同凡響，境界最高。“情長不在朝暮，化臭腐為神奇”。我的境界是“兩情若要久長時，男人不要找小三”。(笑聲)廣美，你的境界呢？
廣美:
我的境界是“兩情若要久長時，女人要找“養”你的人來相伴”。
秦觀:
怪不得廣美妹妹“養”得有如“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笑聲)
文濤：
秦老師，這首詞寫了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讚美久長不衰的愛情，給人們以正能量。可是你的大部分詞作寫的卻是“愁”。有人統計，在你的115首詞中。有“愁”字31個，分布在30首詞作中，也就是說你的詞作中四分之一的詞都有“愁”字。另外還有不少“恨”字。國學大師王國維曾經說過，秦老師的“詞境最為淒婉”，怪不得人們稱你是“傷心”之人。
廣美:
是啊，每每讀到“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這些句子時，有如聽樂曲“天鵝之死”，有一種淒婉憂傷的感覺。讀秦老師的詞是需要心情的，最好不要在高興的時候讀它，悲傷，尤其是失戀的時候可以讀它，可要準備好紙巾，“動離憂，淚難收”啊。(笑聲)
文濤：
秦老師,這麽多愁, 這麽多恨。是情場失戀，還是官場失意？
廣美:
不會是情場失戀吧？小時候看“今古奇觀”中有一個故事：“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秦老師不是和蘇軾老師的妹妹喜結良緣嗎?
秦觀:
今古奇觀，拍案驚奇裏的故事都是八卦。文濤拍案倒是真人真事，可惜這個節目不播了。蘇學士根本沒有這個妹妹。我的內人也不是蘇小妹，不過我的婚姻很美滿。
文濤：
秦老師, 這麽說來，你是官場失意？
秦觀:
我們那時不像現在，文濤，廣美，你們生在“和諧社會”很幸福啊！我們那時的文人由於新舊兩黨相爭, 常常搞運動，我被羅織罪名遠貶外州，並削去所有官職和俸祿,拿現在的 話來講，就是停職停薪，下放下鄉，上五七幹校勞動，處境不好。我從小飽讀四書五經，滿腹孔孟之道。風雲際會、施展報負，報效社稷是我們那時代讀書人的目標。看到前途茫茫，加上自己的師友蘇學士也是如此，內心的痛苦和絕望可想而知。因為不好公開自己的憤情，隻能借用委婉的筆觸，比興的手法，來抒發仕途坎坷的苦愁，思親念友的離愁，和屢屢貶謫的羈愁，由此寫下了這麽多愁, 這麽多恨。甚至於寫下了“人人盡道 斷腸初, 那堪腸已無”這樣的詞句。
文濤：
“此時無腸勝斷腸”。(笑聲)我們去一下廣告，鏘鏘三人行，廣告之後見。(音樂響起)
(銀屏上現出“臨江仙” 秦觀
千裏瀟湘揉藍浦，蘭橈昔日曾經。月高風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檣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新聲含盡古今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文濤：
秦老師, 你不是主張辟新徑，用新詞。但在你的詞作中，卻抄襲了唐代詩人錢起的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抄襲在你們那時曰“偷”。唐代詩僧皎然在“詩式”中寫道，作詩有三偷之說，一曰偷語，二曰偷意，三曰偷勢。你的“偷”是屬於哪一種呢？
秦觀:
文濤老弟，真是才識廣博，通古知今。難怪大家愛看你的“名士風流”的節目。“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兩句詩寫得真好，有意境，空靈、含蓄，餘味無窮。據說不是錢仲文想出來的，是鬼吟唱出來的。不偷太可惜了。況且放在我的“臨江仙”這首詞中恰到好處，毫無斧鑿之痕。我的“偷”是三者皆有之。(笑聲)
文濤:
這兩句好詩幾乎代代文人都有偷用，你們宋代就有數人，像蘇老師，滕宗諒老師。(笑聲)
秦觀:
不過現代人偷用古詩句的也不少，偉人毛潤之不是從李詩鬼那裏偷了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嗎？毛夫人不是也偷了“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意，起了個大名鼎鼎的“江青”嗎？瓊瑤，周傑倫創作的歌詞中偷用或化用唐宋詞中的名句很常見。偷得最好的是詞曲家陳小奇，他的“濤聲依舊”頗具古典風韻的流行歌詞，用前輩張懿孫的“楓橋夜泊”中的落月、烏啼、寒霜一種孤寂清寥的氛圍；和秋江、楓葉、漁火典型的水鄉秋夜景色演繹了一段風花雪月，惆悵動人的情事。
文濤:
看來，偷用，抄襲別人的東西由來已久。(開玩笑地) 像秦老師這樣才高八鬥的學士也 “偷”，怪不得現在好多博士，教授“偷襲”成風。 (笑聲) 我們去一下廣告，鏘鏘三人行，廣告之後見。(音樂響起)
文濤:
明人張綖在“詩餘圖譜”中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秦老師之作多是婉約，蘇老師之作多為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你如何評價?
秦觀:
(遲疑了一下，有些為難) 蘇學士不在吧？(向四處望了望，然後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節目 蘇學士不會看吧？)
文濤:
我們這個節目要到晚間十一點播出，蘇老師年紀大，要早早洗洗睡了，不會看的。
秦觀:
那我就大膽地講，對於這種說法，我有不同的看法。蘇學士的詞雖然是千姿百態，三百餘篇詞中絕大多數還是綺羅香澤的“婉約詞”，先生“以詩為詞”作了一些“豪放”之詞，可稱得上“豪放詞”的不過十幾首。在我們那個時代隻有“豪放詞作”，沒有“豪放詞人”。我不讚成用標簽給詩詞家定什麽“豪放”，“婉約”之類的。好像“豪放”詞人都是愛國詞人，其他人都不是。他們歌頌的是“大江東去”，“千古江山”，我們讚美的是“芳草斜陽”，“紅葉黃花”。大家都是愛江山又愛美人，為什麽“婉約”詞人就不愛國了？
文濤:
秦老師，這已是老皇曆了。現在無論“豪放”，“婉約”都是愛國詞人，他們的作品都收入了中小學語文課本。“愛國不分先後”啊！(朝廣美看了一眼)，對不對？
廣美:
對啊，“愛國不分先後”。(笑聲)
文濤:
秦老師，蘇老師批評你的“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說：“十三字隻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而蘇老師的“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大家稱道：“三句說盡張建樹封燕子樓一段事，奇哉！”
秦觀:
中國文人曆來有“文人相輕”的壞毛病。蘇學士和我常常互相調侃對方的詞作。我也調侃過先生的“試問別來愁幾許，春江萬斛若為量”十四字隻合我的“愁如海”三字之意。(笑聲)
文濤:
好像蘇老師看不起柳永老師，說他的詞不雅，要你不要學他作“銷魂，當此際”這樣的詞。可是，為什麽蘇老師特別青睞柳永老師的“八聲甘州”這首詞，說“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這佳句“不減唐人高處”。
秦觀:
文濤老弟，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蘇學士有首“招牌”詞中，有一名句“大江東去”，就是化用了柳七這首詞中的“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他能說這首詞不好嗎？當然是比唐人的水平還要高了。(笑聲) 這是八卦啊。不必當真！
文濤:
好了，我們不聊八卦，講正事。最近有個教授周嘯天寫了首舊體詩，得了個魯迅文學獎。周嘯天成了第一個以傳統詩詞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者。褒貶不一，眾說紛紜。很多人說周嘯天的詩歌感動了魯獎評委，為啥感動不了網友？上期節目中，我們的國學教授許子東老師說，評論這首詩已超出了他的學術範圍。秦老師，你是詩詞專家，能不能評論一下這首詩？
秦觀:
子東老師歉虛了。周教授的這首詩和人們的評論我在網上也看到了。既然文濤老弟請我發表意見，我就不客氣了，說說我一家之言。魯迅文學獎新設了舊體詩獎，是件好事，鼓勵人們繼承和發揚中國的古典文學藝術。不過，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評獎恐怕是文壇的一件難事。大家都知道，自古到今，評了“宋金十大名曲”，蘇學士，柳耆卿榜上有名，我是名落孫山。你們都說我的那首“鵲橋仙”情意之潔、格調之高，達到了愛情詞的頂峰，是千古絕唱，為什麽沒評上呢？ (笑聲) 而名列十大名曲第二的“望海潮”詞 作者鄧千江，是金初一位普通士人，其人名不見經傳，其詞也僅存一兩首，卻評上了第二。恐怕不能以得獎不得獎論英雄吧？
文濤:
有人評道，這首詩用詞不雅，無韻味，象“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這兩句太白太俗，連打油詩都不如。
秦觀:
現代人作古體詩，好比舊瓶裝新酒。詩的內容和表現手法方麵都要有新的開拓。現代古體詩要寫出時代氣息和當代人的風貌。比如現代男女談戀愛，寫情書都用“手機”，“微信”，如果還用“鴻雁傳書”，“尺素傳情”，怕是不當。用“環肥燕瘦”描寫現代美女怕是沒有時代感吧？還是用“豐乳肥臀”，更時尚，更性感。(笑聲)在非誠勿擾的舞台上，若是男嘉賓用“秋水為神玉如骨，芙蓉如麵柳如眉”來讚美女嘉賓，怕一半燈要滅了。還是用“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辯子粗又長。”來取悅女嘉賓自然些。現代詩人如果還是仿照唐宋名人名家來作詩的話，光寫傷離送別、男女戀情、酣飲醉歌、惜春賞花之類。一是肯定比不過李詩仙，蘇學士的；二是還停留在我們唐宋那時代。拿魯獎的怕是李太白，蘇學士，而不是現代詩人了。(笑聲)
文濤:
古人吟“書畫琴棋詩酒花”，今人寫“柴米油鹽醬醋茶”。(笑聲) 筆墨當隨時代。
秦觀:
此言極是。如果我現在寫的話，也不會寫那麽多的愁和恨了。會寫“有多少愛會重來？”“愛的奉獻”，這樣寫廣美在高興的時候可以讀了。(笑聲) 推陳出新是文學發展的一 條普遍規律。隻有不斷地推陳出新，才能促進某一時代文學、某一文體形式的不斷繁榮。繼承前人語言是要有創造性的，惟有創造方能顯其生命力。要“新聲含盡古今情”。
文濤，廣美: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笑聲)
文濤:
王蒙老師說，“七六五四三二一，泰華壓頂當此際。”這兩句詩，如果沒有詩膽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你怎麽看？
秦觀:
王尚書見多識廣，慧眼識“詩膽”。我隻有“詞心”無“詩膽”，怕寫不出這樣的句子。不過我想周教授他們正在探索如何用現代的語言和詞匯來創作古體詩。魯迅先生說過：“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我想周教授得魯獎的意義就在於此吧！
文濤:
謝謝秦老師。下次請秦老師來聊聊宋金十大名曲。
後記：
自從“中華好詩詞”開播以來，受到廣大的觀眾歡迎。於是，“鏘鏘三人行”，“魯豫有約”，“楊瀾訪談錄”也專訪了一些唐宋名人名家，品唐詩宋詞，聊風情八卦。紅紅把節目中精彩片段，實錄以文，以餉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