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古典音樂，特別是喜愛小提琴協奏曲的人一定都聽過門德爾鬆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56號，也一定會被那婉轉悠揚，娓娓動人的旋律所打動。然而每當我聽到這支曲子， 它不僅打動了我的心弦，而且讓我回憶起在那紅色恐怖的歲月裏，我第一次聽這曲子的情景來。
這要從我兒時的同伴小元談起。他是我的鄰居，比我大幾歲。 他家是個大戶人家，很是有錢。不過令我羨慕的不是他家有錢，而是他擁有好多好多的小人書。可他很小氣，既不讓我上他家去看，也不主動借給我一本。常常經過我好說歹說，或是幫他辦了什麽事，才從他的手指縫裏借到一兩本“聊齋”之類的小人書，不是我喜愛的“三國演義”，“水滸傳”。
不過我也有時來運轉的時候。那一年小元的臉上出現了紅痘痘，開始是一小片，後來紅痘痘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多了。看到他一臉紅痘，我們小夥伴常常取笑他，搞得他很狼狽。一天小元悄悄地問我：“聽說你爸是皮膚病醫生，能不能讓你爸給看看。”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啊，不過”，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元就心令神會地說：“要是治好了我的紅痘痘， 我的小人書都借給你看。”我說：“那就一言為定！” 接下來該我犯愁了。小時候好象看到老爸總有點害怕似的，從來不敢當麵問老爸辦事。不過這小人書的誘惑實在太大，最後通過老媽說服老爸， 才給小元看了一下。老爸的手段很高明， 沒過多久，小元的紅痘痘漸漸地少了。小元很高興，臉上漸漸地露出了笑容。我更高興，終於可以漫遊小人書世界了。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成了小元家的“貴賓”，第一次踏進了他的家門。哇！真是大開眼界！裏麵的擺設，布置真可與現在美國的高級model house一比。一個很大的客廳，打臘地板上還鋪著厚厚的紅地毯。靠牆一頭是張大的西菜桌子，靠窗一頭是幾個大的真皮沙法。四周牆上掛著幾幅仿製的“世界名畫”。房間裏有一股說不出味的鬱香，很是好聞。落地收音機裏傳出了一陣陣動人小提琴旋律，我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裝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不過最令我感興趣的還是那靠牆的一個碩大的兩層書櫥，上麵一層有兩扇玻璃門，透過玻璃看到裏邊有好多好多小人書。正打量著，小元的媽端了一盤西式甜點走了進來， 招呼我：“紅紅來嚐嚐點心。” 一會兒，小元的爸也走了進來，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 穿著一件紫紅色的睡袍，拍拍我的肩說：“謝謝你父親，治好了小元的少年的煩惱。” 小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忙回答：“不客氣，不客氣。” 小元父母離開後， 小元打開書櫥的玻璃門，我真的象老鼠跌進了米缸，興奮異常。裏邊什麽書都有：從“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 到 “紅樓夢”，“西廂記”，可以說，我喜歡的小人書都在裏麵了。當時我挑了幾本沒看過的“三國演義”，準備坐下來看。小元對我說：“這些書可以借回去， 兩星期後還了再借。”我真有點喜出望外。連聲說：“謝謝，謝謝。保證不弄壞。”
那天晚上， 我做了一個美夢。
可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卻把我的美夢打碎了。一場破四舊，立四新的運動，使我的很多鄰居遭到了抄家，甚至洗劫。那一天輪到了小元家。隻見他家大門洞開，小元父母低著頭，垂著手，站在門廳裏。有兩個凶神惡煞的紅衛兵看著。門口一地狼籍, 都是碎唱片和一些舊畫報。隻見紅衛兵們把一箱一箱的東西往外搬，小元也在幫忙。看在眼裏， 我心裏卻惦記著那些小人書，不知道它們的命運怎樣？
第二天碰到小元就問：“那些小人書呢？” 小元詭秘地耳語：“這些人不是衝著小人書來的，是衝著金銀財寶來的。我們主動交出了金條，他們就留下了小人書,不過已被封起來了。”這一下我鬆了一口氣。
運動中小元和我無所事事， 整天東蕩西遊。一天我在一個小夥伴那裏發現了一張門德爾鬆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唱片，帶了回家。 一問小元， 這是他和他父親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唱片。 我兩商定，星期六晚上到他家去聽。小元叮囑我千萬要保密。
星期六那天，夜幕降臨， 我用紅衛兵報把唱片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起來。用約定的暗號，敲了敲小元家的後門。小文輕輕地打開門，讓我進去，又向四周看了看，悄悄地把門鎖上。神神秘密地有點象“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情節。進了客廳，完全變了樣，給人一種敗落的感覺。厚厚的窗簾把落地鋼窗遮得嚴嚴實實。小元的父親靜靜地坐在靠窗的角落裏，一些日子沒見，他老了好多。一臉愁容，滿頭盡是白發。他朝我點了點頭，算是跟我打招呼了。在昏暗的燈光下，終於又看到了書櫥和心愛的小人書啦！可是兩張“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和“凡是毒草，凡是反動的東西，都要批判”的封條卻把我和小人書分隔成兩個世界。雖是近在咫尺，卻可望而不能相及。
小元搬出一台老式電子管收音機和一個舊唱機。我們兩忙乎了半天，終於唱片轉動了。一陣悠揚的旋律從收音機裏傳了出來，好象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似的，小元和他父親一下子雙眼流出了激動的淚水，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協奏曲的主題音樂是那麽的娓娓動人，象是微風輕輕地吹開了我們眉頭的愁結，又象是淙淙的泉水流過我們的心田，帶走了內心的不安和恐懼，更象是甘雨滋潤了我們靈魂深處久旱的文化角落。
夜深了。窗外北風在呼嘯，一片紅色的海洋發出狂暴的噪聲。窗內靜悄悄的，隻有那一陣陣弦音在房間裏回蕩。我仿佛聽見了春天的腳步聲，春天，她一步一步地朝我們慢慢地走來。那時，我又可以在小人書的世界裏自由自在地漫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