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幾行文字寫出幾年的流浪,寫出幾年的感受和狀態,這對我始終是一個難題。美國是不少中國人向往的國家,紐約也是美國人向往的都市,不少美國人都以到紐約來看看為一件大事和幸事。然而對於我,無論動機為何、目的為何,說是尋求思想的自由也好,還是體驗自由之下的純真也好,形式上卻隻能是不折不扣的背井離鄉,是暫時的與家鄉和親人的隔絕,是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在青年時代經曆類似童年的人生困惑和衝突。
八年前我從上海美國領事館拿著簽證出來的時候,內心的興奮之情是不加掩飾的。當飛機在紐約JFK降落之後,在我拎著手提箱走進美國海關擔心有什麽閃失不讓我入關的時候,我的興奮還在胸口砰砰跳。然而,當移民局還是海關的那個中年男人叫我GO AHEAD之後,我意識到我已經進入美國國境了。我突然回身向通道方向眺望,我在眺望什麽呢?
幾年來我一直問自己∶那一刹那,你倒底想看什麽、想看見什麽?
什麽都沒有入我的眼,或者說我意識之中想看見的都沒有出現。然而在最初的幾年裏,在夢中,我常常看見母親的背越發彎了,看見父親的眼越來越拒絕光線,看見兒時的玩伴和小學的同學在爭一把彈弓槍,或幾個成年人調皮著孩提時的調皮、搗蛋著少年時的搗蛋。有誰會相信,好幾次我的夢會一再重複我第一次自機場進入美國的海關的場景;終於有一次,我驀然回首看見了停機坪,停機坪上我剛剛乘坐的那架飛機還在滑行,而跑道上遍地飄動著的,是海浪一樣洶湧的旗幟。
★紅旗
夢醒時分,我從床上坐起來,眼前還是紅旗的幻影在飄。我極度的口渴,到冰箱裏把所有能喝的飲料都拎到床頭、都開了瓶蓋兒。我抬頭看窗外∶夜,在大多數狀態中其實隻是暗,而不是黑,更不是看不見。全美國都睡了,遊子醒著。
★夜無國界
一個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大老爺們,半夜夢回,會想些什麽?想念什麽?他想念的隻是潛意識中的概念,這個概念無形、模糊、空洞、籠統,卻在夢魘反複出現。這個概念有時母親的白發、父親的老人斑,有時是童年上學路上的某條窄巷、少年跤場上較勁兒的玩伴,有時是課堂裏偷偷遞出的小紙條、情竇初開時漫山遍野的紅杜鵑,有時,甚至隻是空氣中彌漫著的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一支纏綿悱惻流行很久的老歌。。。
★祖國
一個人離開自己生活過的可以被稱之為祖國的地方,很難判斷即將麵對的是一種幸福還是痛苦,但一個遠離故土的人如果沒有經曆鄉愁、沒有祖國的念頭,可以肯定非常恐怖。鄉愁在流浪的途中象止渴的梅止渴的鴆、祖國在遊子的夢裏和政治不搭界。沒有經曆長途漂泊的靈魂,不要輕視祖國的分量,就象沒有經曆風浪的船,不要輕易否絕錨一樣。這是一個行吟天下的流浪漢的夢囈,這世上少不了數典忘祖的逆子,但沒有不經過娘胎的兒!(克隆產品的質量究竟如何,誰都不敢妄加判斷。)
一個人,一個已經成熟的、有屬於自己的“曆史”和“世界觀”的成年人,長時間離開自己的故鄉之後,似乎不太可能被動地接受某種生命的突變。在某種時刻,因為某種機緣,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就會跳出來∶回憶會跳出來,思念會跳出來,恐懼歡樂孤單會跳出來,在意識的和潛意識的“河流”裏漂浮。記得卡繆說過∶“鄉愁就是人類一切思想與情感或情緒的根源。”讀卡繆的時候是八十年代,對這句話死活不理解,就象當時讀的沙特、讀艾略特的《荒原》。閱讀對於人生而言,隻是記憶,隻有遭遇經驗時,才會變成共鳴和感慨。祖國、鄉愁,這些無形無綜、無解無釋的東西,會在一個流浪的男人心裏,象熱望、象熱浪一樣湧出來。
美國的“身份”,在獲得之前可能是一種向往和榮耀,盡管這種盲目的向往被智者所不屑,但還是有無數的夢者在為此奮鬥中尋求突破。然而身份在獲得之後,卻是目標的赫然喪失、是一種突然失重失去方向的茫然。我們會為曾經爭取這張綠卡所扭曲的人格而局促不安,會重新審視原有的價值觀。我們的注意力會莫名其妙地計算起我們失去的過去並且後悔。我們會在風吹到臉上的時候回想家鄉的春風甚至初戀,我們會抑製不住地羨慕哪些一直待在故鄉的人,因為他們始終和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愛情在一起。他們的幸福在於他們不必去體驗失落曾經擁有和熟悉的環境和人事,他們也不必去忍受既不能完全適應新的生活又無法返回過去的進退兩難的折磨。這種折磨體現在神經和潛意識方麵就是無法排遣的回憶和夢魘。
但是簡單的辯證法同時也提醒我們在事物的另外一麵的獲取。那就是我們嚐試不同生活的機會和完全處於自由狀態下的再選擇。這種類似流浪的日子並沒有減少我們的生活壓力和日夜伴隨著的對生存的焦慮,但無疑為我們提供了探究人生的新的視角,並賦予每一個樂於接受挑戰的、本質隻能是批評型的心靈以勃勃的生氣。我們被別人稱之為邊緣人,但邊緣意味著距離,距離產生的不一定都是美,但距離也意味著對於美的發現和觀測,又多了一個角度,意味著更大的視角和更寬的接觸麵。所以我曾經放言說∶真正的廣告人應該是懷揣著鄉愁、穿行於東西方各個角落的藝術家。我不同意廣告是年輕人的職業的說法,完全不同意。年輕時我們讀萬卷書,可真正融會貫通卻要在中青年之後;年輕時我們翻越萬水千山,可真正懂得觀賞風景卻是在疲憊不堪的生命歸途。廣告是激情行船、經驗掌舵的衝浪運動。
人在他鄉就象一蘋鳥從一片林子,飛到另一片林子裏∶對於林子,鳥隻是在飛行;對於鳥,林子意味著自向望出發對身臨其境的到達,意味新的生命鏈和環境鏈的轉換。然而生活環境的改變並不意味著生命意義的改變,對故園的自我放逐式的選擇並不意味著人生觀的肢解和對於傳統理性的放縱。在行為上我們都可能的確是在為生存而奮鬥而適應,但在本質上我們、起碼我自己並不是以單純追求實用和奢侈為目的,我個人就不斷地被自己強迫,隻能在文學的和哲學的思索中尋求生命的慰藉。越是遭遇壓力的時候往往越想寫、越是控製不住地要寫。這種追求“非物質”的利益的心態始終超過物質利益的誘惑。這就和整個時代的脈搏所不相吻合,所以我不得不常常在黑夜裏自問∶你到底想做什麽樣的人?
尋求一個答案是容易的,身體力行很難。跨越地球是容易的,跨越傳統,很難。
在世俗的社會裏要想超凡脫俗,唯一可行的道路就是自我毀滅。我不止一次地浮出自殺的欲望,當七號地鐵迎麵駛來的時候,我會幻想∶如果身體就這樣飛出去,那樣一種突發性的常規之後,靈魂會進入怎樣一個天國?柏拉圖好象說∶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並非死亡本身,而是對於死亡的無知的恐懼。我對於死亡卻帶有某種絕望的好奇。絕望並非對於物質生活的窘迫而言,而是麵對自我思維出現的低能和茫然。我對這個世界百思不解,我對自己麵對潮流的逆向選擇表現出感動和煩躁。有時候,我真的有冒險的衝動,象那個把生命綁在熱氣球上飛越海峽的億萬富翁,物質的滿足和金錢的富裕不夠他刺激的了,隻不過我的全部的財富和積蓄是腦袋,不是口袋。
然而對於生命的珍惜在我顯然是超過了對於真理本質的珍惜,也就是說,對於死亡的恐懼一直都超過了對於道德的恐懼。我是個思想的勇者,但同時更是個珍惜性命的懦夫。真正的知識份子在受到形而上學的熱情以及正義、真理的超然無私的原則感召時,應當是不屈服於任何權威的,這才是我渴望的生命本色,但我是一個失敗者。我唯一的力量隻在於我還有勇氣把這種失敗自內心說出。
我寄生於世俗和理想的夾縫中。一方麵我在哲學中沉醉,一方麵又利用哲學中對於人性的把握去為財富的攫取效力。這種帶有哲學思辯意義的洞察力的確為我創造了財富同時也維護了我作為世俗生命的人的尊嚴。可我幾乎是同時變得不快樂,變得浮躁而且恐懼。虛榮是比物欲更有誘惑力和腐蝕力的砒霜,其實當物質的獲得和事業的成功幾乎是同時達到生命的某一段曆程的時刻,我依然是世俗的俘虜,盡管沒有得意忘形但依然有點沾沾自喜。我會在曼哈頓五大道,一個下午就購買成千上萬的世俗,會在回憶的文字中掩飾不住地想訴說曾經取得的平庸。也許有同樣經曆的人不止我一個,也許每一個踏上美利堅國土的人或多或少都必須割舍原有的“安穩”而選擇“流浪”。甚至在選擇的最初我們都還帶有若幹的自得和慶幸,以為從此獲得了自由實在是一種機會難得的幸福。
坐在安穩的船頭向往出海的遊客,無法體會對水手而言,啟航意味什麽流浪意味什麽。認為自由世界就是開放,這本身並不錯。但如果認為開放就是對人的動物性的觸發和找到了生物返祖的機會,實在是愚昧思維的低級活動。開放不但不是一種放縱、一種快樂,開放本身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一種煎熬、一種對安穩的破壞、一種讓人重新體驗混沌的強製性流放。安穩有如固體的物質,而流浪是液態的,如激流如浪花。在取得了對於僵化的解脫,在強調生命原始活力的瞬間和空間,我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我們自降生到今天澤潤我們的文化之流,有沒有承受和接納那種短暫曆史的文明衝擊的河床。思想的開放可能摧毀原有的和全部的思考模式和方法、人性的開放可能迫使你選擇對於傳統道德的背叛或者抵抗。前者讓你懷疑和否定過去,後者讓你毀滅或者痛苦。開放有時候恐怖到讓你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麽、想幹什麽、要幹什麽。於是我們又驚恐地向安穩回首,但我們卻早已在流浪的旅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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