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事態逐步升級,從一開始的貼大字報、大辯論的文攻,逐步升級為溫聯總與工總司兩大派之間的武鬥,武鬥開始時還隻是頭戴藤帽、手握鐵棍,兩派糾纏在一起混戰。
1967年6月的一天下午,我和表弟錦林在縣後巷一家書攤正津津有味地看小人書,突然砰的一聲響,開始我們以為是哪裏放鞭炮,後來,人們慌亂起來,有人說:是打槍了,打槍了,趕緊跑啊!
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小人書,就往家跑。一到外婆家。又聽到外麵砰,砰傳來槍聲。我們從沒聽過真正的槍聲,那天才第一次聽到,溫州的熱兵器武鬥也從此拉開了序幕。
沒幾天就聽說黃龍山軍火庫被搶,兩派以青年工人,複轉軍人為骨幹,以中學生為先鋒。溫一中,溫六中學生最為狂熱。溫六中女學生溫彩霞(其妹溫彩萍是我同事)成為溫州武鬥的第一個犧牲者。兩派迅即組織各自的火線指揮部展開大規模武鬥。
兩派各自占據市區的一些製高點,架起機槍,甚至六零炮。如工總占據了信和街的郵電大樓。郵電大樓高四層,是當時溫州的高層建築。工總在郵電大樓的屋頂架起機槍。不時一陣突突聲,把附近居民嚇得膽戰心驚。
有一次,我弟弟到樓上取東西。剛上完樓梯,突然一陣機關槍突突響起,弟弟嚇得從樓梯上滾下來,摔得鼻青臉腫。
聯總占據了中山公園的積穀山,架起重機槍,時時瞄準山腳城區。一次我外婆隔壁屋的一青年去府學巷的水龍頭處挑自來水,剛放下水桶,豎起扁擔,就被山上的機槍打死。後來聽人說,因時值中午烈日當空,青年的扁擔兩頭都釘著鐵釘,在陽光下一反射,山上握機槍的以為是槍刺,隻當工總來偷襲,就先下手為強,扣了扳機。可憐青年的父母,又嚇又苦又悲,但無處訴說。

積穀山
還有一次,占據太平嶺冷凍廠的造反派,見一農村少年扒在門口看裏邊人玩槍,裏頭一個人揮動手中槍嚇唬他,失手把少年打死了。鬧到後來的結果是,武裝人員從冷凍廠裏拖出幾爿凍豬肉來做賠償了事。第二天,那少年的父親蹲在冷凍廠附近的路口,賣賠來的豬肉,一臉呆滯麻木的樣子。
武鬥開始後,溫州市區天天槍炮聲不斷。今天這裏死人,明天那裏失火,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一次,縣前頭的解放電影院因兩派交火引起火災,因消防隊都癱瘓了,大火任其燒,一直燒了好幾天,使周邊變成一片廢墟。聳立在打鑼橋口的鍾樓,是溫州一著名的千年古跡,鍾樓上有一石刻橫額,題為東甌名鎮,據說是王羲之的真跡,上麵駐有聯總的幾人架起機槍,鍾樓很高,可俯視城區。工總的頭頭XXX(曾是動員我們下鄉的街道幹部)帶領幾名武裝人員攜帶火焰噴射器,就是電影《英雄兒女》中的美國佬對誌願軍王成使用的那種武器,朝鍾樓裏的人噴火,結果鍾樓裏的木樓梯被燒,裏麵的人有的被活活燒死,有幾個從幾十米高的鍾樓跳下摔死,後來這鍾樓被拆成為令人扼腕的憾事。
老百姓原先的生活完全被武鬥打亂。八字橋的天雷巷菜場,每天是老百姓必須光顧的去處,早晚兩頭,更是買菜者摩肩接踵的時刻。可是,自武鬥開始,巷底就是港務局,這裏駐紮著聯總的武裝人員。而駐紮在信河街郵電大樓的工總武裝人員有時就摸過來,雙方一遇見就立即開火,嚇得買菜賣菜的人四散逃竄。等風浪過去了,老百姓提心吊膽地又去買菜。
1967年夏天,偏偏溫州又遭遇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旱災,農田受旱,糧食減產。湖河幹枯,老百姓賴以生存的飲水成一難題。我家弄堂口對麵的天妃宮巷口,有個供自來水的水龍頭,一分錢一擔水,我們每天天沒亮就去排隊。因排隊要等很久,有人就用水桶或破籃子、小凳子,甚至一塊石頭代替人排隊,人們常為排隊吵架。那水又小,像小孩的尿尿,有時一天都排不上一擔水,我們就到九山河挑河水。平日水波蕩漾的九山河,此次河床可當路走,要走到最深處還有一潭水,也是綠乎乎的。
武鬥在市區拉鋸似地持續,老百姓實在不堪忍受了,許多人家紛紛開始逃難,據說抗戰時期也沒這樣嚴重的逃難現象。
一天,表兄景雲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跟我母親說府學巷已無法住人了,因正處在積穀山下,每天槍炮聲不斷,白天出不去,夜裏睡不安,許多人都已經逃離了。聽說這一帶要成戰場,準備要用大火燒民房了。他爸叫他先逃出,去躲到永嘉的舅舅家避難。今天特意過來告訴我媽。
景雲說完,就直接去永嘉他舅舅家了。
母親聽了,眼淚就吧嗒吧嗒地下,一臉的愁雲。他是擔心外婆,外公還有三舅一家的安危。我見她難受的樣子,就自告奮勇地說:媽,讓我去府學巷把外婆一家接來我們這吧。因為相對來說,這八字橋還勉強算好些,但是也有人開始逃難了。
母親不吭聲。是啊,她是兩頭難,一邊是擔心外婆一家安危,但是如果讓我去府學巷,又無異羊入虎口。因景雲來時就說府學巷現在是如何凶險,自己是如何化妝成老太婆,才好不容易逃離虎口,說得母親心驚肉跳。
母親終究也是擔心我的安危啊!
我再三與母親說:媽媽,放心吧,我會很小心的。
母親終於狠下心說:那好,你就去一趟吧,能把外婆一家接來最好,萬一不行就別勉強,回來再想辦法。
母親再三叮囑我要小心,她一直認為我辦事較穩妥,都很放心的,這次實在是太凶險了。其實我也是膽子不大的人,就是看著母親那愁苦的樣子,我心裏難受,隻想為母親分擔一點,再說我也確實很擔心外婆一家的安危。
我即刻動身去府學巷。
從八字橋到府學巷,平常步行半小時就夠了,可這次不一樣。整個城區就像一片戰場,我要從兩派交戰處穿越,而且又不是明顯的兩邊對壘。八字橋這邊工總占據著郵電大樓,天雷巷底的港務局又是聯總占據。府學巷那邊,聯總占據積穀山,但五馬街的溫州酒家又是工總占據,總之,是犬牙交錯。其間,還有雙方的前哨人員摸來摸去,一不小心,給流彈擊中或被誤當敵方人員槍擊或被抓,那是很平常的事。

八字橋頭
我決心盡量避開危險區。我熟識市區的小路小巷,甚至無名小弄,我先從信和街的平安坊穿打索巷、舉人坦,到了倉橋口。必須得穿過解放路,我兩邊張望了下,看沒啥動靜,就迅速穿過馬路,跑進瓦市殿巷。剛想往前走,迎麵就來了四五個戴綠藤帽、手持鋼槍的武裝人員把我攔住,不許我通過。
我正怔在那裏,心想:怎麽辦呢?退回去,又不甘心,往前走,又被攔住。
這時我突然瞥見藤帽下有張熟悉的麵孔,正是原來動員我們下鄉的街道幹部趙同誌。我就趕緊上去招呼,並說我外婆病了,請他幫忙讓我過去。趙同誌看了下我,就說:前麵很危險啊,這裏馬上要封鎖了,你一定要過去就趕快!
我終於通過了瓦市殿巷,直奔河西橋,再到縣學前,再拐進民生藥房邊的一條小弄。我貼在小路口朝公園路兩邊一看,心裏倒抽一口冷氣:平常熱鬧的公園路,此刻路上連人影也沒一個。隻有幾片落葉及破碎的大字報紙在隨風飄揚,看著格外肅殺。時而還有冷槍響起,但我必須穿過公園路,外婆家就近在咫尺了。
我貼靠在弄口的牆上,稍作等待,一看有點安靜,就吸一口氣。快步跑過公園路,我剛上了人行道,空中就想起噠噠的槍聲,我趕緊鑽進九柏園頭的巷弄裏,才緩了口氣,終於到了外婆家。
外婆一家正圍坐一起在發愁,看見我到來,吃驚的像我是從天而降,三舅一直問我是怎麽過來的?外麵情況怎麽樣?
我說了經過,外婆就是一個勁念阿彌陀佛!
我馬上帶起外婆、外公、三舅、及表弟錦林和錦濤,離開周宅,往我家走。我做了些交待:路應該怎麽走等。又分了工,我負責外公,因為外公最膽小又衰弱,錦林錦濤各負責外婆和三舅。
一路緊張地往八字橋方向走。返回時,瓦市殿巷真的已被封鎖,我們隻得從縣前頭走。經過解放電影院(數天後,這一帶被大火燒成一片廢墟)。走到半路,華蓋山方向噠噠地響起槍聲。我挽著外公走,感覺到:隻要槍嗒嗒響幾下,外公渾身就隨著槍響顫抖幾下,看著老人受這般驚嚇,我心裏一陣難過。外公本來就體弱,這一驚嚇,腿都邁不開了。錦林錦濤挽著外婆,三舅已經遠遠的走在前麵了,我就幹脆背起外公快步去追錦林。
到了解放路,我們盡量靠著屋簷下走。路上三三兩兩也有幾個逃難人。快到馬槽頭時,突然背後又是一陣槍響,我就趕緊跑,這時,在我們後麵有個男孩哭叫了起來:媽呀,我被打中了呀!我循聲回轉頭一看:那男孩單腿跪在地上,另一條腿的褲腳已被湧出的血水沾濕,鮮紅的血順著褲子汩汩淌下,滴在地上。他的同伴趕緊拉起他,叫他快走。我也背起外公鑽進了馬槽頭的巷弄裏。
終於,我帶著外婆一家安全的回到了八字橋,母親放心地露出笑容。對我來說,這也是武鬥中一件驚險的事,幸好是有驚無險。
這個夏天,外婆一家就都擠住在我們家,一下子多了5個人,家裏既熱鬧又擁擠,睡覺、吃飯、用水、洗衣服,生活的量翻了一倍。光早晚兩餐,煮粥就是一大鐵鍋。好在三姐的理發店都停業了,沒去上班,燒飯、燒菜、洗衣服等一大堆家務事大都是三姐幹的。我主要是負責挑水,倒屎盆等體力活。三舅看到眼裏都誇三姐勤快能幹,他跟母親說:蓉蓉真顯能、能幹,誰家若娶到她當媳婦,真是前世有修!
1967年夏末,畢庶璞率領的支左部隊(屬20軍)開進溫州後,溫聯總被迫撤離市區,郊區的武鬥雖然還在繼續,但市區相對安定了下來,外婆一家也返回了周宅。
溫州的人文傳統是出海經商,不問政治紛爭,因而曆史上從無劇烈戰事。明末皇帝南逃,曾在溫州得以喘氣,曾欲爭取地方豪強支持以圖再起,竟然無人響應,才憤而浮海出走。長毛(太平天國)在江南氣勢空前,其勢力也隻能到達處州(麗水),溫州城並沒有人響應。溫州人擅長買賣和小手工業,倦於政治,長期的國共內鬥,在溫州平原沒有留下什麽痕跡。曆來民風平和,沒人願意鋌而走險。為什麽六七十年代的武鬥會這麽激烈,這也值得反思。
在那個年代,特別是在武鬥中,一批青年在風華正茂時,卻毫無價值、毫無意義地躺在了養育他們的土地上。
一次。工總的XXX(溫一中學生,紅總司頭頭)等數名總司派負責人貿然出城,在郊區牛山到聯總伏擊,其中數人被當場擊斃。死者中有名叫王建新的,是溫一中畢業的高才生,後考上北大,回溫鬧革命,不但人長的帥氣,還是學習的尖子,而且又是體育運動健將,甚至小提琴也拉得很好,可以說是個全才,就被一顆不知是誰射出的子彈奪去了僅20多歲的年輕生命。還有XXX被俘後,也被拉到後山槍斃了。一說是他的同班同學、聯總頭頭XXX聞訊趕來,想槍下留人,可惜為時已晚。又一說,雖是同班學友,但是對立兩派,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即下令將其槍斃。盡管這些人被抓後立即喪失了造反派的脾氣,百般求饒,但依然遭到槍殺。
兄弟鬩牆、豆萁相煎。他們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麽喪生。
他們年輕生命的獻出,不但沒給社會與老百姓帶來貢獻和利益,反而嚴重破壞了老百姓本來和平寧靜的生活,甚至奪去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這是中華民族的大悲劇!
節選自溫籍作者嚴雲林《煙雨平生》一書(中國民族攝影出版社)。嚴雲林,1948年出生,就讀於溫七中、浙江工商大學。曾任溫州市供銷社黨委書記、主任、鬆台山莊總經理。 |